嗜血法医.第3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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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女巫同盟的末路

chapter 10

女巫同盟的末路

我相信所有看过很多老电影的人都知道理智的人是不会进入遗弃的游乐场的,特别是在黄昏时分,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时间。可怕的东西都会鬼祟地出现在这种地方,任何人进去都会将自己陷于糟糕的境地。也许是我过于**,但是海盗之地确实比我在恐怖电影里看到过的类似的地方还阴森。这里几乎能听见从远处暗影里那些破旧的游乐设施中飘忽传来的大笑回声,甚至带着点儿藐视和嘲弄,好像多年的遗弃使这儿变得邪恶猥琐,它迫不及待地要欣赏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

但德博拉显然没在老电影上用过功,她看上去无所畏惧,拔出枪,大踏步走进公园,跟要走进街角的便利店对着腌猪肉射击似的,大摇大摆地张望着。我和丘特斯基跟着她往大门里面大概走了一百码,她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说:“散开。”

“别着急,德博拉,”丘特斯基说,“给我们点儿时间从侧翼过去。”他看看我,示意我去左边,“哥们儿,慢慢从那些游乐设施绕过去,然后躲在售货亭或者遮阳篷后面,反正是隐蔽的地方就成,边走边小心观察。哥们儿,睁大你的眼睛,竖起耳朵,看着点儿德博拉,小心点儿。”他回身对德博拉说:“听着,德博拉……”但是德博拉冲他挥挥枪,打断了他。

“行动吧,丘特斯基,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看了她一会儿,只说了句“小心点儿”,就转身往右边走去。他是个大块头,还有一只脚是假的,但是当他潜行在暮色里时,岁月和创伤在他身上好像都顿时没了踪迹,他像个影子一样悄然潜行,身上的武器好像自动在调整位置。谢天谢地有他在,还带着他具有攻击力的冲锋枪和多年的实践经验。

正当我要高唱赞歌的时候,德博拉狠狠地给了我一肘,瞪着我说:“你他妈还等什么呢?”虽然我真想给自己的脚一枪,好找借口回家,但我还是在黑暗中向左侧移动。我们以准军事部队的风格小心穿过公园,像电影中失散的侦察小分队执行任务。德博拉确实值得夸奖,她非常谨慎,悄然从一个掩体移动到另一个掩体,不时看看右边的丘特斯基和左边的我。因为太阳已经落山,越来越难看见她,但起码这也意味着他们也很难看到她,还有我们——无论他们是谁。

我们隐蔽地前行,穿过公园的第一个部分,经过一个卖古董纪念品的售货亭,然后我到达第一处游乐设施,一个老旧的旋转木马。它歪歪斜斜,不成样子,破损严重,漆也掉了,有人砍掉了马头,用绿色和橙色的荧光涂料把它们喷得乱七八糟,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悲惨的东西之一。我绕了一圈,查看每个可以藏食人族的地方,端着枪时刻准备开火。

在旋转木马最隐蔽的地方,我看向右边,黑暗中勉强能看见德博拉。她正移向一个巨大布告牌的阴影,在缆车的铁轨附近。我根本看不见丘特斯基,他应该在一排断壁残垣的游戏室附近,我希望他在那儿,能警惕地看着我们,万一有人突然跳起来冲我们大喊“不许动”,我指望他能拿着他的冲锋枪赶紧过来。

但是根本看不到他的踪迹,而且在我观察的时候,德博拉已经走到公园的更深处。一阵温暖的小风吹过,我闻到了迈阿密夜的味道,同时也感到脖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从德克斯特城堡的最底层传来轻柔的耳语,羽翼沙沙地拍打着城墙。这是个很清晰的警告:这里有危险,必须现在就离开。我僵立在一只无头木马旁,搜寻着黑夜行者发出的所有警告。

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德博拉已经消失在暮色中。没有什么东西在动,除了一个风吹过来的塑料购物袋。我的胃翻腾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饥饿。手里的枪突然看起来小得微不足道,我想马上逃出公园,一刻都不耽误。黑夜行者也许不高兴跟着我,但是他不会任由我步入险境,他从来都没出过错,特别是当他这么清晰地告诫我时。我必须去拉住德博拉,在危险降临前逃离这里。

但是我怎么说服她呢?她那么坚定地要搭救萨曼莎,抓住博比,她是不会听的,即使我想出办法给她解释我是怎么知道危险马上就要降临。我握着手枪,慌乱不安,完全没了主意。这时,一声巨响,公园里所有的灯都亮了,地面跟着颤抖起来,伴随着生锈的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我听到一声震耳的轰鸣——

头顶上方的缆车突然动了起来。

我用了一秒的宝贵时间向上看了一眼,想看清从我头顶上方经过的人会扔下来什么东西,接着在下一秒的恐怖时刻,世俗的利他主义思想占了上风,我看向右边,想看看德博拉是不是没事儿——根本没有她的踪影。这时我听到从上面的一节缆车里传来一声枪响,伴随着**兴奋的尖叫,是狩猎人发现猎物的叫喊。我赶紧躲进旋转木马顶棚遮盖下的黑暗处。我藏到一个硕大的无头木马的身子下面,匆忙中鼻子撞到了一大块硬邦邦的东西上,碰巧就是一个马头。当我躲躲藏藏挪到旋转木马的外围时,头顶上方的尖叫声停止了。

我停下来听听,没什么情况,没再有枪声。没人发射榴弹炮,也没有炸弹呼啸着落到缆车上,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功能失调的破旧生锈的缆绳在支柱上运行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我用手抹了一下,竟然是血。我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显然那是我刚才躲到木马下面撞到鼻子所致,没多大事儿,我们都有血,就是得努力不能让它流出来。

我小心地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而且还能从这儿向外观察。我把一个大个儿马头推到我的正前方,趴在它后面隐藏着,把手枪架在上面。一辆摇摇欲坠的缆车正从右边德博拉刚刚经过的位置上方的缆绳上经过。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个铁片子上面挂着个金属管子,以前一定是固定座椅用的。那东西咣当咣当地疯狂滑过,接着又一辆冲过来,这个上面多了点儿零件,但脚蹬子也都没了,上面还是什么人都没有。

接下来又有几辆破破烂烂的车体经过,只有一个状况稍好的勉强可以载个人,但是那个上面也没有任何载过人的迹象。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儿滑稽,躲在一个喷了金粉的破烂木马下面,用手枪瞄准一个个破破烂烂的空缆车。这时又一辆快散架的缆车滑过,还是什么都没有。可我确实听到过有人在上面,而且黑夜行者的警示也非常清楚。这个公园里一定有危险存在,综合我之前对海盗之地的一切感觉,黑夜行者知道我正处于险境。

我深吸一口气。很明显,博比也在这儿,而且听上去他不是一个人,但是那摇摇欲坠的破缆车盛不下三个人。所以如果我们按原计划行动,穿过公园,我们三个人依然能够把这几个坏小子围住,没什么可担心的。调整呼吸,继续行动,然后凯旋,回家还能赶上看利特曼的脱口秀呢。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旋转木马转盘的边上,刚把一条腿伸到地上,就又听见那种大学联谊会堂里的兴奋尖叫声——来自我的后方,正门那个方向。我赶紧把腿缩了回来,重新回到转盘上,躲到我亲爱的无头木马下面。

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听到一些欢快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我偷偷看去,一群人正走过来,大概有八九个,大都是博比那个岁数,一群厚颜无耻的年轻魔兽,跟我在尖牙俱乐部里看到的那些是一类。他们都穿着海盗样式的服装,我相信他们的样子一定会让海盗罗杰满意。他们愉快地匆匆从我附近走过,很兴奋,明显是去参加聚会。领头的那个高举一支利剑,正是尖牙俱乐部里那个马尾辫保镖。

我趴在无头木马后面看着他们走远,直到他们的声音消失,我又开始思考起来。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思考内容,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也并不那么诡异了。我本是愿意独来独往的那种人,但是目前看样子我应该立刻找到我的伙伴们,一起争取逃生的时间。

于是我又等了一分钟,确定后面没有人了,然后离开我的木马头,慢慢挪到旋转木马转盘的边缘。我又好好观察了一下,他们已经不见踪影,前面稍左边一点儿有个房子,我认出是我小时候去过的一个游乐设施,我曾经在那里无聊地转了几个小时,自始至终都不明白那里面有什么好玩儿的,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叫那个名字。但是作为隐蔽场所,我不会计较它的名不副实,所以,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缆车后,我滚下旋转木马转盘,向“恐怖屋”跑去。

房子外面看着非常破败,外墙明显有过装饰,还隐约可见一些壁画的痕迹,依稀能辨认出来画的是海盗欢呼着包围并抢劫一个小镇。画的残缺真是艺术界的一大损失,不过我现在可没工夫关心这事儿。房子前面有一点儿昏暗的灯光,我屈身向后面绕去,尽量躲在阴影里。我现在的位置完全在和刚才看见德博拉的地方方向相反,但是我得找到新的隐蔽场所。如果一直待在旋转木马那儿,任何在缆车上的人都能一览无余地看见我,我不能老待在那儿。

我小心翼翼地来到房子后面,后门半开着,还挂着半块招牌,红色的标志已经褪色,但还是能认出“出口处”的字样。我在门边停了一下,拿好枪,看了看门里的一面老旧镜子,确定里面不会藏着人,镜子应该不会骗人,起码骗不了意识清醒的人。我半蹲下身,边举着枪瞄向前方边慢慢走进恐怖屋。没有东西钻出来,甚至没有东西在动,我继续向里面的一处阴影走去。

在屋子最里面的角落里,我停了下来,认真观察一下四周,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也许是没人想主动找我?我想起养母多丽丝以前经常说的一句话:作恶多端的人即使无人追捕也会永远心虚。我现在就是如此。我一直在逃,其实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没人追我,但是我非常肯定地知道他们就在公园里,唯一理智的行动就是逃命,但是我当然也知道我妹妹若找不到萨曼莎·阿尔多瓦和博比·阿科斯塔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而我又不能撇下她一个人逃跑。

我听到黑夜行者在嗔怒地低声抱怨,感觉到他的羽翼带起的冷风扫过我的身体,把各种理由和劝说向我倾泻,让我逃命,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德博拉。

我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还能像这样呼吸多久,飞快挪向另一个小掩体。这是很多小孩子玩过的车,大大的车子慢慢转圈,你坐在里面转着方向盘。只剩下两辆破旧不堪的车。我躲到一辆蓝色车的影子下蹲了一会儿。狂欢的海盗们已经走远,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谁都不会注意到像寄生蟹般躲在这里的我。

可是早晚我们会撞上,事情就是这样。我想先发现他们,所以我趴下,用膝盖和手着地,从车后面向外张望。

我所在的地方是小孩子坐车游玩的路线尽头。这里有一条人工河,海盗船曾经从这里驶过。这河里以前有很多水,现在多年无人照管,剩下的水变成了恶心的绿色。在我和河水之间有三个支撑电缆车的柱子。每个上面都有灯,现在只有我右边的一盏是亮的,在我最后一次看见德博拉的方向。正前方的开阔区域很暗,有一百英尺远,伸展至一片棕榈树林。树林不大,仅仅够几小队塔利班士兵藏身,可是现在能看到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躲藏,于是我从车后面出来,匍匐着爬过开阔地带。

没有保护的感觉真不好,好像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爬过这段没遮掩的地区到达小树林。我爬到第一棵棕榈树那里停下来,稍稍觉得安全了一点儿,可又担心起对面有谁躲在那里。我抱着树干窥探四周,大片的矮树和灌木在每棵棕榈树之间茂密生长,它们都带着尖利的刺儿,看着不太像藏匿的好地方。这倒让我放了心,因为没人想忍受皮肉之苦躲在这种地方。我松开抱着的树干,打量四周,想找个更好的掩体。

我左侧的河对面传来人工加农炮的声响。我循声望去,是飘扬着破旗子的海盗船在朝这边驶来。

所谓的海盗船几乎只剩空壳子。木桩子在船体外面摇摇欲坠,七零八落,剩下不到一半的海盗旗还在桅杆上飘着,但无论如何海盗船还能开动,那神气的样子和我小时候记得的一样。炮筒从另一侧船舷伸出来,正对着我的方向,我赶紧藏到灌木丛后面。

片刻之前想躲开的荆棘现在变成珍贵的藏身处,我慢慢往灌木丛深处爬。我立刻就被藤蔓缠住,被尖刺划伤。我试着从一棵植物的缠绕中解脱,又不小心跌入另一棵锯棕榈的怀抱,这树的名字起得真准确。最终我挣脱出来时,胳膊上被深深地划破好几次并流着血,衬衫也破了。但是抱怨不管用,再说也没人想起来带着邦迪,所以我继续爬行。

我一点点地爬过矮树丛,身上又被划伤好几处,最终到了小树林的尽头。我蹲下身,从棕榈叶后向外窥探。河水动荡,好像有巨人的手在下面搅动,然后它减慢速度,水流变得平缓,就像一条真正的河,而不是一个使用循环水的池塘。

我正看着,那海盗之地的荣耀,邪恶的“复仇”号出现在视野中,停在古老而破旧的码头,就在我下方右手边的河岸。水又被搅动起来,然后慢慢止息,“复仇”号稳稳停住。尽管没有看见什么流里流气的水手,但甲板上的确有一个乘客。

紧紧地被绑在主桅上的正是萨曼莎·阿尔多瓦。

萨曼莎看上去不像我小时候在“复仇”号甲板上看到的乘客。没有棉花糖或纪念品海盗帽,她的身体沉重地挂在绳索上,也许昏过去了,也许已经死了。从我藏身的小山崖上,我能看到甲板上大部分景象。在萨曼莎身旁是一个巨大的烧烤架,稀薄的烟从盖子下面冒出来。再旁边是一个放在支架上的五加仑大煮锅,再有就是一张小桌子,桌上有几个模糊但眼熟的物体反射着强烈的光。

有一阵儿,只有罗杰的旗子在桅杆顶端飘扬,万籁俱寂。甲板上空无一人,除了萨曼莎,但必然还有别人。尽管船尾有巨大的假舵轮,但我知道这船是从内部控制的。里面还有一个休息室,有各种零食。那里肯定有人在操纵着船。有多少人?只有一个博比·阿科斯塔?还是他的食人族团伙都在那里,这会对今夜包括我在内的古怪好人们非常危险。

旗子砰然落地,一架喷气机从头顶飞过,准备降落在附近的劳德代尔堡机场。飞机带过的气浪使船体轻轻摇晃了一下。萨曼莎的脑袋歪向一侧。船舱门砰然打开,博比·阿科斯塔出来站在甲板上,头上绑着头巾,手里举着一把非常不海盗的格洛克手枪,瞄向天空。“喔——”他边喊边朝空中开了两枪,一小群同他年龄相仿的男女活蹦乱跳地跟着他跑到甲板上,他们都穿着海盗的装束,朝萨曼莎旁边的大煮锅奔去,用杯子舀起里面的**。

他们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愉快氛围中,这倒让我觉得又有了希望。他们有五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但他们都很瘦,而且正在豪饮,我知道那是什么饮料。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很兴奋,很傻,很没用。不管他们其他的人现在在哪儿,这几个很容易收拾。我们三个可以走出掩体把他们一锅端。德博拉就会满足心愿,我就能溜走呼叫后援,德克斯特就能回到他的新生活中去。

这时船舱门再次打开。阿兰娜·阿科斯塔赫然出现在甲板上。

她身后是尖牙俱乐部那个马尾辫保镖,还有三个恶形恶状的端着火枪的家伙。世界又变得黯淡而危险了。

因为有黑夜行者在她那辆法拉利旁边的耳语,我知道阿兰娜也是一个猎手。现在亲眼看着她在这里统领一切,我知道我兄弟布赖恩没说错,女巫同盟的首领是个女人,就是阿兰娜·阿科斯塔。这不仅仅是她的陷阱,还是她的晚宴邀请。如果我不想出些聪明的法子,我就会成为宴会上的一道菜。

阿兰娜径直走到船舷边,望向公园。她喊道:“喔哩喔哩牛们出来!”她转身朝大家点点头,他们都顺从地将枪指向萨曼莎的头。“所有人!”她欢快地喊。

显然她那怪里怪气的关于牛的歌谣是英国儿童招呼所有人集合的意思:游戏结束,回到大本营。她想必觉得我们都是儿童,而且是笨儿童,我们会俯首帖耳地放弃辛苦挣来的掩体,进入她的掌控。只有最愚蠢的笨蛋才会犯这种错误。

我蹲着,做好了让这猫和老鼠的游戏持续下去的准备,却听见右边传来一声喊叫,让我惊恐万状的是,片刻之后,德博拉出现在视野中。她显然是想救萨曼莎想疯了,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她完全不考虑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她就那么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一直跑到码头旁边。她站在我的下方,一脸的蔑视,然后从容地拔出手枪,扔到地上。

阿兰娜显然很喜欢这一幕。她走近一点儿,好能幸灾乐祸地欣赏德博拉的样子。她转身对保镖说了句什么,片刻后他将一块破旧的舷梯扔到地上。

“来吧,亲爱的,”阿兰娜对德博拉说,“上来。”

德博拉站着没动,看着阿兰娜。“别伤害那姑娘。”她说。

阿兰娜笑得更厉害了。“可她特别想让我们伤害她,你没看出来?”她说。

德博拉摇摇头。“别伤害她。”她重复道。

“我们来谈谈,好吗?”阿兰娜说,“上船吧。”

德博拉抬头看她,只看到一只得意扬扬的蜥蜴。她低下头,步履沉重地走上舷梯,两个持着火枪的随从抓住她,将她的胳膊拧到背后,用强力胶带绑上。我后脑勺响起一个细小而邪恶的声音说这就是公平,因为最近她刚刚眼看着他们对我做同样的事儿,可是另一个善良的声音出来骂退了前一个声音,我开始发愁地计划怎么营救我妹妹。

阿兰娜当然不会让这事儿发生。她望着公园等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合拢在嘴边喊道:“我肯定你可爱的同伙藏在某个地方!我们在旋转木马一带看见他了。亲爱的,那家伙在哪儿?”她看看站在那儿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德博拉,德博拉一动不动。阿兰娜等了一会儿,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又大声喊道:“别害羞!我们等不到你游戏不会开始!”我藏在原地,在荆棘中一动不动。“好吧!”她又欢快地喊起来,然后转身举起一只手,一个随从将一支火枪递到她手里。我愁坏了,这可比荆棘难对付。要是她射杀德博拉怎么办?既然她怎样都会杀她,我干吗要送死呢?可是我不能让她伤害德博拉——

我不知不觉举起了手里的枪。这是一把非常精良的手枪,极度精准,从这么远我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击中阿兰娜,误伤德博拉或萨曼莎的概率也不小。我这么想着,枪口不自觉地抬高了一点儿。这细微的动作也许反射了一下公园里的灯光,恰恰引起了阿兰娜的注意。她端起枪,动作迅捷,显然非常精通射击。她把枪抵在肩膀上,几乎是直接瞄准我,放了一枪。

我只有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仅仅来得及在最近的棕榈树旁趴下。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子弹带风射穿我身边的树叶。

“这样比较好!”阿兰娜说。又是一枪。我藏身的树干的一部分被削掉。“找到你啦!”

片刻之前我在到底是弃我妹妹于危难而不顾还是自动去送死这个两难选择间,现在我的决定突然就容易了。如果阿兰娜继续一枪一个地干掉我周围的树,我去不去投降下场都会很悲惨。考虑到大号铅弹带来的危险更迫在眉睫,我先投降,然后依靠自己的过人智慧找机会逃跑看起来是个更明智的法子。再说,丘特斯基还带着冲锋枪藏在某个地方,比一两个业余的火枪手要棒多了。

考虑了所有因素,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我站起来让树挡着自己,喊道:“别开枪!”

“怕把生肉毁了?”阿兰娜喊道,“当然不会。不过你得让我们看看你的笑脸,还要把手举起来。”她挥挥火枪,以免我不能马上领会她的意思。

我说过了,自由真的就是个泡影。每次我们以为自己有得选择,其实只是因为没看见正顶着肚皮的那把枪。

我放下手枪,把手举高到自尊能容许的高度,从树后走出来。

“漂亮!”阿兰娜喊,“现在蹚过河,穿过树林,小猪。”

这话挺伤人。我是说,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被叫“小猪”应该不算什么,只不过是微小的自尊在所有重大灾难之外又被稍稍地晃了一晃。可能是我最近生出来的半人类的**性让我没必要地夸大了它的作用。可是,小猪?我,德克斯特?四肢匀称、体格健壮、在生活的考验中被打造得精致完好的我?我真讨厌这样,于是我运气发功,给丘特斯基发出信息,让他仔细地朝阿兰娜开一枪,不要一枪毙命,这样她能多痛苦一会儿。

当然了,与此同时,我慢慢地朝河岸走去,双手举在空中。

在岸边,我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阿兰娜和她的火枪。她鼓励地挥挥。“过来吧,”她说,“踩着舷梯过来,老笨蛋。”

你跟武器没法儿说理。我踏上舷梯。我的脑子里飞速转着各种不可能的方案:潜到船下,躲开阿兰娜的枪,然后呢?憋气好几个小时?顺流而下寻找救援?再发个内功,唤来一群有心电感应的准军事部队?除了爬上舷梯上到“复仇”号的甲板上,别无他法。于是我照做。那是陈旧歪斜的铝板,我得抓住左边的破缆绳。我趔趄了一次,赶忙抓紧摇荡的绳索。在短得要命的时间之后,我已经站在了甲板上,面对着三支瞄准我的火枪。比枪管更黑暗无情的,是阿兰娜蓝色空洞的眼睛。她站得离我太近了,当别人用强力胶带捆我的手时,她看着我的表情充满感情,这真让我不安。

“真棒,”她说,“这会很好玩儿,我都等不及了。”她转身朝公园大门望着,“另一个在哪儿?”

“他就来,”博比说,“我收了他的钱。”

“他最好马上来,”阿兰娜说,回头看看我,“我不喜欢等。”

“我不介意。”我说。

“我真想马上开始,”阿兰娜说,“今晚时间挺紧的。”

“别伤害那个女孩。”德博拉又说一遍,这回她咬着牙。

阿兰娜把目光投向德博拉,这对我倒不错,但我感觉这会对我妹妹非常不利。“你对这小母猪倒跟个老母鸡似的,是不是啊?”阿兰娜说着朝德博拉走去,“为什么呢,探长?”

“她只是个女孩,”德博拉说,“一个孩子。”

阿兰娜笑笑,露出满口白牙。“她似乎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说,“这恰好也是我们想要的,有什么不妥?”

“她不可能想要那个。”德博拉气哼哼地说。

“可她就是想要,亲爱的,”阿兰娜说,“有些人的确想被吃掉,就跟我想吃他们一样真实。”她笑得很灿烂,“真得都能让人信仰慈爱的神了。”

“她只是个混账孩子,”德博拉说,“她会好的,会走出来,她有爱她的家人,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这么说来,要是听任同情和所有你说的美妙想法,我应该放了她?”阿兰娜哼哼着,“家人、教堂、小狗、鲜花……你的世界肯定很可爱吧,探长?可是我们这些人的要黑暗一些。”她看着萨曼莎,“的确要黑暗一些。”

“求你,”德博拉说,她看上去绝望而脆弱,我从来没见她这个样子,“放了她

吧。”

“我不同意,”阿兰娜干脆地说,“激动了这么久,我都不耐烦了。”她从桌上拿起一把非常锋利的刀。

“不!”德博拉愤怒地大吼,“你个浑蛋,不!”

“是的,我恐怕必须如此。”阿兰娜说着,带着冷冷的兴味看着她。两个保镖把德博拉控制住,阿兰娜看着他们搏斗,显然很享受。她举着刀朝萨曼莎走去,同时没忘了盯着德博拉这边。她显得有些犹豫。

“我从来都对切肉这道工序不在行。”她说。博比和他的喽啰们凑过来,互相推搡着,使劲儿压抑着兴奋,好像小孩子想偷偷混进电影院。“所以我才会忍那个爱迟到的杂种,”阿兰娜说,“他对这个非常精通。”她拍拍萨曼莎的脸,萨曼莎把头转过来,张开了眼。

“时间到了?”她迟钝地问。

“只是零食时段。”阿兰娜告诉她,萨曼莎微微地笑了。很显然她这昏昏沉沉的开心反应是来自于药物,好在这回不是摇头丸。

“太棒了,好吧。”她说。阿兰娜看看她,又看看我们。

“来啊,动手吧。”博比说。

阿兰娜冲他笑笑,然后伸手抓住萨曼莎的胳膊,我只看见刀光一闪,眨眼间,她就把姑娘上臂的大部分肉切了下来。

萨曼莎发出一声介于呻吟和哼哼之间的喊叫,既不是愉快,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带着痛楚的幸福。我脖子上汗毛倒竖,咬紧了牙。德博拉勃然大怒,疯了一样地把一个保镖摔在甲板上,另一个的枪也掉了,马尾辫保镖冲过来用巨掌把德博拉劈倒在地。她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跟一个旧的布娃娃一样。

“把这位好探长带下去,”阿兰娜说,“看住她。”两个随从抓起德博拉,拖着她往船舱走。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被两人拖着的样子,她看上去毫无生命迹象。我本能地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可是也就刚动了下脚趾,巨汉保镖就捡起掉了的火枪,顶着我的胸口,我只得看着他们把我妹妹拖进船舱。

保镖逼我转过去面对阿兰娜,她把烧烤架的盖子掀开,将萨曼莎的肉丢进去。马上传来嗞嗞的响声,一缕热气升起。

“哦,”萨曼莎恍惚地低声叫着,“哦,哦。”她被捆着的身体慢慢动了一下。

“两分钟后翻一下。”阿兰娜对博比说,然后转向我,“好了,小猪。”她说着伸手过来捏捏我的脸颊,不像慈爱的老奶奶,更像肉店里精明的顾客在检查肉制品。我想挣脱,可是没那么容易,一个巨汉正拿枪在背后戳着我的后脊梁。

“你干吗老叫我猪?”我说。这听上去像个耍脾气的孩子,可是我也没什么别的招儿了,形势不由人,只能从道德高度批评一下。

我的问题把阿兰娜逗乐了。她又伸手过来,这回是两只,捏着我的脸蛋怜爱地左右摇晃。“因为你就是我的小猪!”她说,“我肯定、一定以及必定要好好吞了你,亲爱的!”这回她眼中射出一小束光,黑夜行者惊慌地扇动着翅膀。

我得说,我经历过比这还要危险的时刻,总能想办法逃脱,但问题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觉得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再次被绑起来,后背有枪顶着,面前是个更要命的捕食者。而我的头儿德博拉昏过去了或者更糟,萨曼莎显然已经命悬一线。我手里唯一的王牌是丘特斯基,他正藏在某处,全副武装,杀伤力十足,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让德博拉受伤,顺带着也不会让我受伤。只要我能让阿兰娜一直聊,丘特斯基就能赶来救我们。

“你已经有了萨曼莎,”我尽量找些听上去有点儿道理的话说,“她足够你们吃了。”

“是的,但她甘愿被吃,”阿兰娜说,“如果是被强迫的,肉的滋味更好。”她看一眼萨曼莎,后者又说了声“哦”,眼睛大大地睁开,瞪着烧烤架,那神情我没法儿用语言描述。

阿兰娜又笑着拍拍我的脸。“你欠我们的,亲爱的。上次你逃跑,给我们惹来这么多麻烦。不管怎么说,我们需要一头公猪。”她朝我皱皱眉,“你看着有些多筋,得把你好好地用卤汁泡几天。没时间了,我特别喜欢吃男人的肉片。”

我承认眼下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最佳时刻,但我得拖延时间。“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时间了?”我问。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比她的假笑更让人不寒而栗。“最后一次狂欢。”她说,“我恐怕又得逃走了。就像我必须逃离英国,因为警方发现有太多移民失踪案。现在这里也发现了。”她难过地摇摇头,“我刚刚才喜欢上外籍劳工的滋味。”

萨曼莎咕哝一句,我看过去。博比站在她面前,慢慢地用刀尖在她半裸的胸前划着,跟在树干上雕刻他自己的姓名缩写一样。他的脸凑得很近,脸上的微笑能让玫瑰失去光彩。

阿兰娜叹一口气,充满爱怜地摇摇头。“别玩弄食物,博比,”她说,“你现在应该在烤肉。去翻个面,亲爱的。”他看看阿兰娜,然后不情愿地放下刀,走到烧烤架前,用长柄叉子翻了一下肉。萨曼莎又呻吟了一下。“在切开的肉下面放个什么,”阿兰娜说,朝萨曼莎胳膊下面越聚越多并在甲板上蔓延开的一大摊鲜血示意,“她把甲板变成屠宰场了。”

“我可不是他妈的灰姑娘,”博比乐呵呵地说,“别跟我演狠心的后妈。”

“好,不过尽量把这儿弄得干净些,好吗?”她说。他耸耸肩。显然他俩有着和两个野兽之间一样的亲密关系。博比从烧烤架下面拿出一只锅,放在萨曼莎胳膊下面的地上。

“我确实把博比**出来了,”阿兰娜带着一种可以称为骄傲的语气说,“他本来什么都不懂,这可费了他爸一些力气来为他遮掩。乔没法儿理解,这可怜的老羊。他以为给了博比一切,其实没给博比真正想要的。”她直视着我,牙齿闪闪发光。“这个,”她朝萨曼莎、刀具、甲板上的血挥挥手,“他尝了一点儿人肉,懂得它的力量之后,他就学会了小心。那个没劲儿的小俱乐部,尖牙,其实是博比的主意。用来给女巫同盟招人,把食人族和吸血鬼分开,这点子不错。厨房也帮忙提供了很不错的肉食供货渠道。”

她皱皱眉。“我们真应该只吃移民就对了,”阿兰娜说,“我越来越溺爱博比,他求我的时候又那么招人疼。两个姑娘也是这样。”她摇摇头。“我真笨,我知道。”她看看我,脸上又恢复了明艳的笑容,“可是往好处想,这回我有了一大笔钱可以东山再起,而且现在略懂一些西班牙语,这我不会浪费。哥斯达黎加?乌拉圭?那些用钱能解决一切的地方。”

阿兰娜的手机响了,把她吓了一跳。“看,我一直聊个没完,”她说着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啊,正他妈的合适。”她转身对手机说了几个字,又听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然后收起手机。“恺撒、安东,”她唤来两个火枪随从,“他到了,不过……”她低头在他们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恺撒笑着点头,阿兰娜看看烧烤架那边狂饮的人们。“博比,”她喊道,“和恺撒一起去,给他搭把手。”

博比傻笑着拉起萨曼莎的手。他从桌上拿起一把刀举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阿兰娜。萨曼莎呻吟着。

“别出洋相,宝贝儿。”阿兰娜对博比说,“快去帮恺撒。”

博比松开萨曼莎的胳膊,她咕哝一句,然后说了好几遍“哦”,恺撒、安东带着博比和他的几个朋友顺着摇摇晃晃的舷梯跑了。

阿兰娜目送他们远去。“我们马上就从你开始。”她说着转身走向萨曼莎。“怎么样了,我的小母猪?”她问。

“求你,”萨曼莎虚弱地说,“哦,求你……”

“求我?”阿兰娜说,“求我什么?你想让我放了你,嗯?”

“不是,”萨曼莎说,“哦,不。”

“不放你,好吧。那求什么呢,亲爱的?”阿兰娜说,“我想不出来。”她拿起一把看上去非常锋利的刀。“也许我能帮你开口说话,小猪。”她说完就把刀尖戳进萨曼莎的上腹部,不深,但连续不断,从容不迫,这看着更可怕。萨曼莎边喊边扭动,但因为被紧绑着,躲不开什么。

“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亲爱的?”她说。萨曼莎终于不行了,如泉涌的鲜血到处飞溅。“很好,我们再给你点儿时间想想。”她把刀放在桌上,掀起烧烤架的盖子。“哦,真烦人,这肯定烤焦了。”她说着看看萨曼莎,确信后者在看,她用长柄叉子叉起那块肉,丢进围栏外面的水里。

萨曼莎虚弱而绝望地叫了一声,头歪到一边。阿兰娜高兴地看着,然后又带着蛇蝎般的微笑看着我说:“该你了,老男孩。”说完走向船舷。

说真的,我很高兴看到阿兰娜走开,因为她这表演实在让人不忍卒睹。除去我受不了看别人对无辜的人下毒手,我很清楚这是杀鸡给猴看。我不想成为下一个,我不想成为食物,可是丘特斯基不赶紧来,我没别的办法。我知道他藏在暗处,正摩拳擦掌,只等找到一个特别棒的角度,一个增加他的胜算的机会,一个只有沙场老手才懂的绝招,他就会端着冒着愤怒火焰的枪从天而降。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快点儿。

阿兰娜继续朝大门看着。她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我倒无所谓,因为我有机会想想我这糟心的一生。这么快就结束了,实在太让人难过了,我还没来得及干真正重要的事儿,比如带莉莉·安上芭蕾课。没有我的指导,她可怎么办呢?谁教她骑车,谁给她念故事呢?

萨曼莎又虚弱地哼了一下。我看看她。她慢慢地蠕动着,好像正在**,又好像电池的电量在慢慢减少。她爸爸给她读过故事。也许我不应该给莉莉·安念故事,反正这对萨曼莎没起什么好作用。当然,事到如今,我没法儿给任何人念任何东西了。我希望德博拉没事儿,尽管她最近情绪反常,但她很坚强。可是她头上被狠狠地打了一下,被拖走时看上去已经完全没知觉了。

我听见阿兰娜说“啊哈”,我转身望去。

一队人马正走进路边的建筑灯光之下。这些年轻人都穿着海盗装束前来和博比会合。我不禁纳闷儿,迈阿密到底有多少食人族?他们像一群盘旋的海鸥一样兴奋地转圈,挥着手枪、弯刀和匕首。在他们中心被簇拥着的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恺撒,就是阿兰娜派去的那个。他旁边是安东,另一个是博比。他们正拖着另一个人。他显然已经没有了知觉。他们后面跟着一个黑衣男人,身披斗篷,脸被遮住。

这群人推搡叫嚷着,那个昏迷的男人头仰了起来,灯光打在他脸上,我看清楚了他的五官。

是丘特斯基。

爱因斯坦说,我们对时间的认识肤浅得像一本流行小说。我从来不装成一个能弄懂这些东西的天才,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领悟那句话的意思。因为当我看见丘特斯基的脸,一切都静止了。时间仿佛不存在了。我似乎被困在完全凝固的时间里,又好像落在一幅静物油画中。阿兰娜定格在陈旧的假海盗船里的船舷一侧,昏暗的光线照着她食肉兽般兴致勃勃的神情。在她旁边是五个静止的人站在灯光之中。丘特斯基的头无力地后仰,护卫和博比各拽着他一只胳膊,黑衣人跟着他们,拿着恺撒的火枪。其他海盗都摆着漫画上坏人的架势围着他们,全像仿真的雕像。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缩成一幅绝望的画面。

近处从障碍越野赛的方向传来尖牙俱乐部那让人头痛欲裂的音乐,呼喊声响起,时间又恢复转动。阿兰娜从船舷旁边转身,先是缓慢地,然后恢复正常速度。我又听见萨曼莎的呻吟,海盗旗在桅杆上猎猎作响,还有我自己剧烈的心跳。

“你在等什么人?”阿兰娜开心地问我,事情回到了可怕的正常状态,“我不觉得这人还能帮上你。”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只如此,从德克斯特内心最底层涌起一阵近乎疯狂的无助感。我还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烧烤架上烤肉的味道,禁不住想象着宝贵的无可替代的德克斯特很快也会在那里嗞嗞作响,一次一片。在好莱坞剧本中,这个时候应该有绝顶聪明的点子跳进我的大脑,我就能挣脱束缚,夺过火枪,突出重围。

可是显然我不在那个剧本中,因为我什么都没想起来,除了被遗弃的感觉,还有我很快就要被吃掉的判断。我找不到逃生的机会,已经没时间了,我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盘旋:完了,游戏结束了,落幕,德克斯特将坠入永恒的黑暗。再没有奇妙的我,再不会有了。什么都没了,就剩下一堆骨头和肠子,也许世上有个把人还记得那个被我伪装出来的自己,甚至都不是真正的我,我这悲剧的一生,短暂的一生。生活将继续,只是没了独一无二的我,这非常不对头,但难以避免。剧终。

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于凄惨的自怜了。但这情绪要是能致命,没人能活过十三岁。可我还活着,看着他们拖着丘特斯基上了摇摆的舷梯,把他扔到甲板上,手被绑在背后。黑衣人端着恺撒的火枪走到烧烤架一边,我和丘特斯基都在他的射程之内。博比和恺撒把丘特斯基拖到阿兰娜脚旁,让他脸朝下趴着,抖作一团。他后背上插着两只飞镖,这是让他抖个不停的原因。他们从背后偷袭了丘特斯基,用泰瑟枪电击了他,然后趁他哆嗦的时候把他打倒。我们的营救计划泡汤了。

“他可是个难对付的大块头。”阿兰娜说着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她看看我,“这是你的朋友?”

“可以说是朋友。”我说。我的确指望他,他应该对这类事儿最在行。

她又看看丘特斯基:“他对我们没用,全都是筋和疤痕组织。”

“其实,我听说他的外表之下很柔软,”我眼巴巴地说,“我觉得比我软和多了。”

“哦,”丘特斯基说,“哦……靠。”

“嘿,看看,他的下巴够结实,”恺撒说着点点头,“我踢他踢得够狠,他本应该还在昏迷。”

“她在哪儿?”丘特斯基颤抖地说,“她没事儿吗?”

“我真踢得他不轻,我以前是打架好手。”恺撒自言自语。

“她在里面,”我说,“昏过去了。”

丘特斯基转过身体看着我,显然忍着巨大的疼痛。他的双眼通红,充满痛苦。“我们搞砸了,伙计,完全搞砸了。”他说。

这显然不是评论的好时候,所以我一句话没说。丘特斯基又哆嗦起来:“靠。”

“带他下去,和摩根探长关在一起。”阿兰娜说。恺撒和博比又抓着丘特斯基,把他连拖带拽地弄进了船舱。“其他人去障碍越野赛那边看着篝火,别让它灭了。祝你们玩儿得愉快。”她对其余的海盗说,又对安东示意,“带上饮料桶。”在一阵高声叫喊中,两个人提走了五加仑的大罐子。黑衣人谨慎地走上前,始终用火枪指着我。海盗们从舷梯消失,隐入公园的黑暗中。等他们走了,阿兰娜又将她冷若冰霜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

“好了,现在——”她说道。尽管我知道她感觉不到任何感情,但当她看着我时,我相信有一股黑暗的乐趣让她灵魂中那个讨厌的怪物无比愉快。“现在我们来看看我的小公猪。”她朝保镖点点头,他退后几步,到了船舷边,枪口仍然对着我。阿兰娜朝我走来。

这是迈阿密的春夜,气温二十多摄氏度,可当她接近时,我感觉到寒风吹来,穿过我的身体,横扫我心灵深处最黑暗的角落。黑夜行者惊惶飞起,发出愤怒而无助的叫喊,我感到自己的骨头碎了,血管化成尘土,世界萎缩,变成阿兰娜眼中那稳定而酣畅的疯狂。

“你知道猫吗,心肝儿?”她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口干舌燥,不想回答。“它们酷爱玩弄食物,是不是?”她爱恋地拍拍我的脸颊,又猛地抽了我一耳光,表情却丝毫不变。“我曾观察猫好几个小时。它们折磨小老鼠,你知道为什么吗,亲爱的?”她问我,同时用长长的涂红的指甲从我的胸口摸到臂膀,在那儿发现了锯棕榈留下的伤口,她皱起眉毛。“真残酷,真可怜,”她将指甲抠进伤口,“但折磨会将肾上腺素释放进小老鼠的肉里。”

阿兰娜将我的伤口抠开,我疼得跳起来,鲜血流出来。她深思着点点头。“在这种情况下,肾上腺素进到肉里,传遍那羞怯胆小的小动物全身。你知道吗,小心肝儿,肾上腺素是最奇妙、最自然的嫩肉剂!”她随着说话的节奏,继续将指甲抠进我的伤口,把它们弄得更大。尽管很疼,但看着德克斯特的宝贵鲜血随着她的动作越来越多地流下来,这更让我难受,可我就是没法儿掉转目光。她越抠越用力,也越深。

“所以我们会先逗弄一阵儿我们的食物,它们的滋味会更好,这既好玩儿,等吃的时候又有回报,大自然多奇妙啊!”

她将长指甲深**入我的胳膊,盯着我看了很久,脸上是令人厌恶的冰冷微笑。我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狂欢者的疯狂大笑,萨曼莎又呻吟起来,现在已经微弱了许多,我转头看她。她失血过多,博比放在她胳膊下面的罐子里已经蓄满鲜血,又满溢出来流到甲板上。我觉得一阵眩晕,好像看见我自己伤口中流出来的鲜血在和她的汇合,染红了整个甲板,和很久以前我和哥哥在冰冷的集装箱中的时候一样。我觉得自己在脱离疼痛,向着那红色的黑暗陷落。

又一下更深的刺痛把我拉回到这艘假海盗船,眼前这优雅的女食人族正想用指甲挖遍我的胳膊。我肯定她很快会挖开一条动脉,我会血流遍地。希望那至少能把她的鞋弄脏,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诅咒,但我真的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我感到阿兰娜越来越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更深地抠进去,我疼得快要大叫起来。这时舱门砰的一下打开,博比和恺撒回来了。

“一对小情人儿,”博比嘲讽地说,“他一直在说‘黛比,哦,黛比’,她呢,闭着眼,昏得死死的,他就喊‘哦,上帝,哦,上帝,黛比,黛比’。”

“这可真逗,”阿兰娜说,“但他被捆得够紧吧?”

恺撒点点头:“他哪儿也去不了。”

“不错,”阿兰娜说,“你俩去玩儿吧,”她看着我,“我在这儿再放松一会儿。”

我肯定博比回了几句让他自鸣得意的俏皮话,也听到他和恺撒下了舷梯,加入了其他狂欢的人群,但所有这些都对我没什么意义,我的世界正在慢慢缩小,定格成一幅可怕的画面。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力道十足,我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她的凝视给划开一道伤口了。

只可惜她不满足于靠目光来软化我的肉了。她慢慢转身,朝桌子走去,那里是一排闪闪发光的刀具。黑衣人站在刀旁,枪口一直没有离开我。阿兰娜低头看看刀,用手支着下巴沉思。“这么多上好的选择,”她说,“我真希望多一点儿时间从容地做这件事儿。真想好好认识你。”她难过地摇摇头,“我完全没时间了解你送给我的那个出奇漂亮的警察,在丢掉他之前只来得及尝一口。赶紧,赶紧,赶紧。这毁了所有乐趣,不是吗?”原来是她杀了戴克。她的话让我不禁想起我自己游戏时的感觉。此刻这想法真不合适。

“可是,”阿兰娜说,“我想你和我这次应该做得从容些,就这个吧。”她举起一把大大的非常锋利的刀,像是切面包的大刀。这肯定能给她带来优质的娱乐享受。她转向我轻轻举刀,退后一步站住。

阿兰娜看着我,眼睛眨了眨,好像在预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而我呢,也许从自己那有限的经验中能猜出她的心思,所以能感觉到她想象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切削。汗水浸湿了我的衬衫,从前额涔涔而下,我感到心脏在肋骨下怦怦地跳,好像想挣脱逃走。我们站在那里,隔着十英尺,进行着思维的双人舞,那古典的血之芭蕾。阿兰娜将这欢乐时光延长了许久,直到我觉得自己的汗都流干了,舌头都肿大得贴到了上腭。最后她轻柔地说了一声“好”,朝我迈了一步。

我猜万事最后都会扯平。倒不是说我现在品尝到了我平常给别人制作的苦药,这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今晚我已经体验了时间的减慢和停止,现在,当阿兰娜转身举刀向我走来时,一切突然进入了快镜头模式,变成了一场快速舞蹈。

首先,一阵震天响的枪声传来,那个马尾辫保镖被轰碎了。他的身体中段化为一道可怕的血光,其余部分飞过船舷,脸上带着麻木的厌恶表情。他消失得如此之快,好像被全能的电影编辑给剪掉了。

几乎在保镖飞过船舷的同时,阿兰娜举刀转身,嘴巴大张,跳向黑衣人。他将火枪瞄准发射,阿兰娜举刀的手臂被打飞,然后他又转身用不可能的速度把最后一个保镖射中,那个保镖都没来得及举起枪。阿兰娜跌落在萨曼莎脚边,保镖则从船舷翻落下去。突然“复仇”号甲板上变得非常安静。

然后那戏剧性十足的、可怕的黑衣人又将火枪指向我。一切再次静止,我看着他黑色的面具和更黑的指着我的枪口,它准确地指着我的腹部,我不禁想难道是我惹恼了上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让我享用这没完没了的死亡大餐?到底有多少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的可怕结尾要上演,让一个无辜的人在一晚上经受这一切?这世界上还有理可讲吗?

没完没了。我被打,被抽耳光,被手指甲抠,被折磨,被用刀威胁着要被吃掉、被刺死、被枪毙。我都一一经受了。我受够了。我甚至对这些羞辱处变不惊了。我的肾上腺素都用光了,我的肉都软得不能再软了,不如就给我来个痛快的。每个虫子都要羽化,德克斯特的忍耐到尽头了。

我站直身体,高傲地面对自己的终极命运,充满勇敢而爷们儿的决心,可是命运又让我意想不到了。

“得嘞,”黑衣人说道,“看来这次我又得把你这身肉从炭火上救下来了。”

他将枪口举起时我想到我认识这声音,可是我不知道是要哭还是笑,或者呕吐。在我能做任何表情之前,他转身朝阿兰娜开了一枪,她正缓慢而痛苦地朝他爬过来,身后拖着一道浓稠的血痕。这近距离的一枪把她从甲板上轰到半空,几乎撕成两半。她那精致的两部分落下来,变成让人难过的不大体面的两堆。

“恶心的臭娘儿们。”他放下枪说道,扯下斗篷,撤掉面具,“不过报酬很不错,工作也适合我,我对用刀非常精通。”我没错,那声音的确熟悉。“真的,谁都觉得你应该能搞清楚这点儿事儿,”我兄弟布赖恩说道,“我给了你够多的线索了,垃圾袋里的黑色标牌,诸如此类的一切。”

“布赖恩,”我说,这是我说过的最傻的一句话,“是你?”

“当然是我,”他说,脸上还是那可怕的假笑,可是现在看着没那么讨厌了,“不然要亲人干吗?”

我想想最近几天,德博拉把我从大沼泽地的拖车中解救出来,这次又是这样。我摇摇头:“显然,亲人就是用来把你从食人族手里救出来的。”

“哦,好吧,”布赖恩说,“所以我来了。”

这一次,他那可怕的假笑看上去真的很温暖。

布赖恩飞快地给我松了绑。这回把强力胶带从手腕上撕下来也不怎

么觉得疼了,因为皮肤上没剩多少汗毛。不过还是不太舒服,我揉了半天手腕。

“你以后再给自己按摩,成吗?”布赖恩说着朝舷梯示意,“真耽误不起时间。”

“我得找到德博拉。”我说。

他夸张地叹口气。“你和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儿?”他问。

“她是我妹妹。”

布赖恩摇摇头。“好吧,”他说,“不过快点儿好吗?这里到处都是牛鬼蛇神,咱们最好躲着他们。”

我们要经过主桅才能进舱门。尽管布赖恩紧催慢催,我还是在萨曼莎身边停住脚,小心不踩到她身体右侧的血水。我站在她左侧,仔细地看着她。她的脸色惨白,不再呻吟,也不再动。有一会儿我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将手放在她脖子上试探了一下,脉搏还在,但非常微弱。这时她的眼睛微微睁开,眼珠还能动,但眼神涣散,显然已经认不出我了。她又把眼睛合上,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凑近她问道:“你说什么?”

“我……好……吃……吗?”她沙哑地低声说。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人们说讲真话非常重要,但我的经验是人们告诉你你想听的话你才会快乐,通常这和真话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真话可以留着以后再说。对萨曼莎来说,已经没有以后了,我实在硬不起心肠告诉她真相。

于是我趴在她耳边说她想听的话。

“你美味极了。”我说。

她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们真没工夫弄伤感场面,”布赖恩说,“如果你还想救你那混账妹妹的话。”

“好,”我说,“对不起。”我离开萨曼莎的时候没太难过,只在烧烤架旁的桌前停下,拿了阿兰娜一把非常锋利的刀。

我们在主船舱里原来是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找到了德博拉。她和丘特斯基被绑在通向甲板的洗手池大管子上。他们的手和脚都用胶带绑着。丘特斯基几乎解开了自己的一只手,唯一的那只。他还是很能干的。

“德克斯特!”他喊道,“天哪,见到你太好了。她还在呼吸,我们得把她弄走。”他一看见布赖恩跟在我后面就立刻皱起眉,“嘿,就是那家伙用泰瑟枪的。”

“没事儿了,”我心虚地说,“哦,其实,他是……”

“是意外。”布赖恩飞快地说,好像害怕我会把他的名字告诉丘特斯基。

他把斗篷的帽子翻起来遮住脸:“反正我救了你们,现在赶紧走,别等他们出现,好吗?”

丘特斯基耸耸肩:“嗯,好吧。你有刀吗?”

“当然。”我说着朝他凑过去,他却不耐烦地摇头。

“不是,靠,德克斯特,先给德博拉解开啊。”他说。

在我看来,一个只有单手单脚而且就连这仅有的手脚还被绑在水管子上的人就没资格恶声恶气地发号施令。可是我不跟他计较,在德博拉身旁单膝跪地,将她手腕上的胶带割断,拿起她的一只手。脉搏依然有力而均匀,希望这意味着她仅仅是昏过去了。她很健康强壮,除非骨折了,否则她应该没事儿,但我还是希望她醒过来亲口告诉我。

“好啦,别磨蹭了,伙计。”丘特斯基继续用烦躁的语气说。我割断绳子,把德博拉从管子上解开,又割开绑着她脚踝的胶带。

“我们真得快点儿了,”布赖恩轻声说,“我们也要带着他吗?”

“真他妈够逗的!”丘特斯基说,但我知道我兄弟是认真的。

“我恐怕必须带着他,”我说,“不然德博拉会很生气。”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快点儿把他松开,咱们赶紧走吧。”布赖恩说着朝船舱门走去,向外张望,手里攥着火枪。我解开丘特斯基,他踉跄着站稳双脚,准确地说是单脚,因为另外一只是假肢,和他的一只手一样。他低头看了德博拉一会儿,布赖恩急躁地清清喉咙。

“好吧,”丘特斯基说,“我来背她,德克斯特,帮我一把。”我们一起把她架到丘特斯基的肩膀上。他一副轻而易举的样子,还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趴得舒服一点儿。然后他朝船舱门走去,就好像要去远足的人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

在甲板上,丘特斯基在萨曼莎身边略停了一下,这又让布赖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姑娘就是德博拉一心想救的?”丘特斯基问。

我看看我兄弟,他正急得拔脚欲奔。我又看看正耷拉在丘特斯基肩膀上的妹妹,叹口气说:“是她。”

丘特斯基将德博拉轻轻调整一下,俯身用真手探着萨曼莎的喉咙,手指在上面停了几秒,然后摇摇头。“太晚了,”他说,“她已经死了。黛比会非常不高兴。”

“对此我深表遗憾,”布赖恩说,“现在能走了吗?”

丘特斯基看他一眼,耸耸肩,这让德博拉滑下来一点儿,他抓住了她,幸好不是用的钢爪。他又调整一下姿势,然后说:“嗯,好吧,走吧。”我们急急忙忙地向小路奔去。

走下颤颤巍巍的舷梯时费了点儿劲儿,特别是丘特斯基用真手抱着德博拉,只能用钢爪抓缆绳。但我们还是做到了,一踏上地面,我们就飞快地朝大门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萨曼莎感到难过,我不觉得有什么是我能做而没做的。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这原本重要得多。但把她的尸体留在那里让我不踏实。也许是因为血太多了,这总是让我不舒服。也许是因为我总是把自己手下的残余物收拾干净。当然不是因为我觉得她死得悲惨或不值得,完全不是。实际上她的消失对我而言是个小小的解脱,不必我动手了。这意味着我没事儿了,不用付出高昂的代价。我的生活又恢复了滋润舒服的状态,不用再担心吃官司。对,总体上这是件好事儿。萨曼莎得偿所愿,起码是大部分所愿。唯一折磨我的是我禁不住想吹口哨,而这显得不大正常。

然后我发现我竟然觉得内疚!我,内心黑暗的德克斯特,无感之王德克斯特!我居然也会陷入那折磨灵魂的、浪费时间的、终极自恋的内疚!全都是因为她死了对我是件好事儿,我一想到这姑娘的死就偷笑。

难道我最后居然长出了灵魂?

匹诺曹最后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这太荒唐、太不可能、太没法儿想象。可是我的确在想。也许是真的,因为莉莉·安的出生,我自己变成了德克斯特老爹,近几个星期所有这些不可能的事情杀死了我一直都在扮演的黑暗舞者。

也许就连最后几个小时在阿兰娜那蜥蜴般的眼神注视下令我意识麻木的恐惧也将泥土拨开,让嫩芽长出来。也许我现在就是一个新人,嫩芽盛开,成为一个快乐的感觉丰富的人,可以大笑、哭泣,无须假装。看电视的时候无须再偷偷好奇那男演员如果被绑在桌子上会是什么表情。这可能吗?我已经是新生的德克斯特,终将在人类世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可真是个有趣的推测,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在我被自己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我们已经穿过公园来到儿童赛车区,我比别人走得稍快,一心一意琢磨自己的心事,差点儿踩到两个跪在地上想让陈旧的赛车开动起来的海盗身上。他俩抬头看见我,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他们身旁的地上是两大杯鸡尾酒饮料。

“嘿,”他俩中的一个说道,“这不是咱们的肉吗?”他伸手探入鲜红色的腰带,我们弄不清楚他要掏武器还是口香糖,但布赖恩已经跳过去朝他开了一枪,而丘特斯基也赶过来飞起一脚踢到另一个的脖子上,这脚太狠了,我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一边后退一边干哕,用手摸着自己的喉咙。

“不错,”布赖恩看着丘特斯基,用亲热的口气说,“原来你不是中看不中用。”

“那是,我棒着呢,哈?”丘特斯基说,“特别有用。”他听着情绪有点儿低落,不像一个刚从食人族手里逃脱的人,但也许被泰瑟枪击中后,精神上有后遗症吧。

“说真的,德克斯特,”布赖恩说,“你得小心看路。”

余下往大门的路上没再发生别的插曲,这真让人松了口气,因为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碰上大批海盗,也许他们都够清醒,我们就会展开一场恶战。我不清楚布赖恩那借来的火枪里还有几发子弹,大概不会多。当然,丘特斯基还有很多功夫可以施展,但我们也没法儿指望很多坏家伙都用比膝盖低的姿势来袭击我们。总之,我很高兴我们平安地到达德博拉的车旁。

“打开门!”丘特斯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去拉门把手。“后门,德克斯特,”他叫起来,“天哪。”我不计较他的态度,他岁数太大,脾气太坏,什么都听不进去。我绕到车后门去拉把手,当然,是锁住的。

“看在×蛋的分儿上……”丘特斯基喊起来,我看见布赖恩挑起眉毛。

“看这语言。”我兄弟说。

“我需要钥匙。”我说。

“在后面的口袋。”丘特斯基说。我愣了一下。尽管我知道他和我妹妹在一起好几年,可我还是被他对我妹妹的了解程度惊到了。他连她习惯把车钥匙放在哪里都知道。这让我明白他所了解的她或许我无从知道。他会知道她的很多秘密。这想法让我迟疑了一秒,显然非常不合时宜。

“快点儿,伙计,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你的脑袋摆正好吗?”丘特斯基说。

“德克斯特,劳驾,”布赖恩补充道,“我们得离开这儿。”

显然我今晚是所有人的出气筒,一无是处的蠢货。但抗议只会花去更多的时间,再说,这样的两个人都一致同意的事情完全不容争辩。我走到瘫在丘特斯基肩上的德博拉身边,从她裤子的后袋里取出钥匙。我打开后车门,把门开大,好让丘特斯基将我妹妹放到座位上。

他飞速地检查了一下德博拉。“手电呢?”他扭头问。我从前座上取过德博拉的大号警用手电筒,递给丘特斯基。他撑开她的眼皮检查她对光的反应。

“咳。”布赖恩在我们身后清清嗓子。我转身看他。“如果你们不介意,”他说,“我想撤了。”他笑着朝北边点点头。“我的车在半英里外的一爿商店前面,”他说,“我会把枪和这乡巴佬斗篷扔了,咱们稍后见,也许明天一起吃晚饭?”

“必须的。”我说。居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但我只是说了句:“谢谢你,布赖恩,非常感谢。”

“我非常乐意。”他说着又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她会好起来的,伙计。”丘特斯基说。我回头看见他仍然蹲在开着的车后门那里。他握着她的手,显得无比疲倦。“她会好起来。”

“你肯定吗?”我问。他点点头。

“是的,我肯定,”他说,“你还是应该送她去急诊室,给她全面检查一下,但她会没事儿,别谢我。”他移开目光,半天什么都没说。这段沉默太久,我都开始不安了。不是说要马上走的吗?这可不是沉思默想的时候。“你不一起来医院吗?”我问,倒不是我有多需要他的陪同,只是想打破沉默。

丘特斯基没动,也没吱声。他只是看着公园的方向,夜风中仍能听见音乐的鼓点和零散的叫喊。

“丘特斯基……”我说,越来越着急。

“我搞砸了,”他终于开口,令我惊恐的是,一滴眼泪从他脸上滑落,“我彻底搞砸了。我让她失望了,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她差点儿就死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而且……”

他带着哽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然不看我。“我一直拿自己打趣,伙计。我对她来说太老了。我对她或任何人都没用。”他举起铁钩,用头撞了一下,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的假腿。“她想要一个家,这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蠢主意。糟老头子,残疾,我没法儿保护她,甚至……她不需要我。我是个没用的老……”

从公园里传出女人尖厉的笑声,这声音将丘特斯基带回现实。他猛地抬头,又深吸一口气,这次平稳了一点儿,又低头看看德博拉的脸。他低头吻了她的手一下,闭着眼睛长久的一吻,然后站起来。“送她去急诊室,”他说,“告诉德博拉我爱她。”然后他朝自己的车走去。

“嘿,”我说,“你难道不……”

显然他不会。他没理我,径直上了车,开走了。

我没工夫目送他的尾灯消失,赶紧把德博拉在后座上放好,用安全带绑住她,然后坐进驾驶座。开出两英里后,确定安全了,我才停到路边,摸出自己的手机。我想了想,换成丘特斯基的手机,那是德博拉扔在前座上的。他的手机肯定有隐藏身份标识这些小伎俩。我拨号。

“911。”接线员说。

“你们得赶紧派一队人马来废弃的海盗之地。”我拼命模仿着黑人口音说。

“先生,是什么紧急情况吗?”接线员问。

“我是退伍老兵,”我说,“我去过两次伊拉克,听得出枪响,那边肯定有枪战。”

“先生,您是听到了枪声吗?”

“没错。赶紧来看看,到处都是死人。”我说,“十几二十个,他们还在跳舞,像过节一样。”

“您看见十具死尸,先生?您确定?”

“有人在吃人肉,吃完就跑。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事儿,我可是在巴格达常驻过。”

“他们……他们吃尸体,先生?”

“你们最好派反恐特警部队过来。”我说完挂了电话,发动汽车。他们也许不能把公园里的所有人都抓住,但会抓住大部分,不难问出来发生了什么,这或许能抓住博比·阿科斯塔。我希望这能让德博拉觉得好过一点儿,尽管萨曼莎死了。

我将车开上95号高速公路,朝杰克逊医院开去。近处有几所医院,但迈阿密的警察一般都会去杰克逊,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创伤科。虽然丘特斯基已经说过这只是例行检查,但我还是决定找专家看看。

我尽量快地向南开,头十分钟很安静,在转向海豚高速公路的时候,我听见了警车声,然后是更多的警车,一长队警车向和我相反的方向风驰电掣开过。它们后面紧跟着本地新闻转播车,全部向北,应该是去海盗之地的。嘈杂渐渐平息,我听见后座上有动静,几秒钟后德博拉说:“靠。”想想说话的人,这开场白没什么好惊讶的。

“你没事儿,德博拉。”我说,伸着脖子从后视镜里看看她。她躺在那里,双手按着肚子,脸上是一种木然的惊恐。“我们现在去杰克逊医院,只是检查一下。不用担心,你没事儿。”

“萨曼莎·阿尔多瓦呢?”她问。

“呃,”我说,“她没挺过来。”我看一眼后视镜。德博拉闭着眼睛,揉着胃。

“丘特斯基在哪儿?”她问。

“嗯,哦,我真不知道。”我说,“我是说,他也挺好,没受伤。他说‘告诉德博拉我爱她’,然后就开车走了,不过……”一辆大卡车猛地蹿到我前面,尽管我是在高承载专用道上。我只好变道并刹车。我又看向后视镜,她仍然闭着眼。

“他走了,”她说,“他觉得对不住我,所以引咎辞职,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需要丘特斯基,还“最”,这在我听来有点儿夸张,但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妹妹,你会没事儿的,”我说,想着别的正确的劝慰的话,“我们到杰克逊医院给你检查一下,但我肯定你会没事儿,明天就能上班,一切正常,而且……”

“我怀孕了。”她说,这下我完全无言以对了。

德博拉说得没错,丘特斯基真走了。几个星期都没有他的音信,德博拉也没有能找到他的办法。当然她试了所有死心眼儿的女人都会想到的办法,同时她还是个优秀的警察。但丘特斯基的本行就是秘密工作,他行事的隐蔽程度跟警察不是一个等级。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丘特斯基是不是他的真名。干了一辈子情报工作,他可能都忘了自己本来叫什么。他就这么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关于另一件事儿,德博拉也说对了。很快大家就注意到她的裤子穿不下了。她通常穿的清爽修身的衬衫变成印着夏威夷图案的宽松款式,以前不要说穿,就是让她陪着穿这种衣服的人走路她都不愿意。德博拉怀孕了,她打定了主意要生下来,不管丘特斯基回不回来。

我起初发愁她这未婚母亲的新身份会影响她在工作中的地位。警察一般都很正统。可是显然我太不与时俱进了,一点儿都不了解新传统主义。如今新的家庭观认为,你单身怀孕完全不是问题。德博拉的威信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反而越来越高。

你或许会以为一个怀孕的警探更容易引发人们的同情,让大家看清恶人。但是在博比·阿科斯塔的保释听证会上,律师添油加醋地宣传乔刚刚痛失爱妻,也就是博比的继母,她把博比抚养成人,对博比意义重大,现在阴阳相隔。他们却忘记提她其实死于折磨和谋杀好几个人,其中包括伟大而珍贵的我。法官将保释金定为五十万美元,这对阿科斯塔家就是九牛一毛。博比开心地走出法院,投入那永远爱他的父亲的怀抱,我们早就料到了。

德博拉的反应比我预料的好。她的确骂了一两个字,毕竟她是德博拉。她的原话是:“哦,靠,所以这小杂种溜了。”说完她看着我。

“哦,是啊。”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对话。博比到审讯之前都是自由人一个,而审讯可能在好几年以后,他爸请的律师之精明强干可不是吹的。到博比真出庭那天,全部报纸头条都会忘记刊登“食人族狂欢”“强盗鲜血浴”,乔的金钱会将刑期变成二十小时社区服务。这是一粒苦药,但这就是×蛋的迈阿密司法的现实,这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生活恢复了原样,如今衡量时间的标志是德博拉那一天天增加的腰围、莉莉·安装尿布的垃圾桶一天一满,还有如今每星期五晚上和布赖恩伯伯的家庭晚宴,这已经成了我们一星期盼望的亮点。星期五是最好的时候,因为那天晚上德博拉去上产前培训,这减少了她不期而遇让我兄弟尴尬的可能。毕竟,从就事论事的角度讲,几年前他曾经想杀了她。我很清楚她不是那种不记仇的人。但布赖恩打算再跟我们待一段,显然他真心喜欢伯伯和兄长的角色。当然,迈阿密也是他的故乡,他有信心在这么不景气的经济形势下找到适合发挥他独特长处的新工作。再说,他手头的钱足够他再流连很长一段时间。不管阿兰娜别的方面有多差劲儿,她对有才之人还是很大方的。

让我非常惊讶并越来越不舒服的是,那韵律又开始响起,甚至逾越了我那缓慢而持续地成长出来的新自我。开始时它非常细微,我根本没注意,可渐渐地我感觉到脖颈上有什么小东西在拉我,不是我真正的脖子,不是任何身体上真正的部分,而是再靠后一点儿的什么。

我会回头观望,一头雾水,但什么也没发现。我耸耸肩,想着那不过是想象,不过是遭受了这一切之后延迟的神经反射。毕竟可怜的德克斯特的确从鬼门关逛了一圈回来,我觉得心里不安简直再正常不过,这些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应该让我神经质才对。完全可以理解,完全正常,完全不必担心,完全不必多想。于是我像正常人一样按部就班,上班,玩儿游戏,看电视,睡觉,直到下一次这怪感觉又来了,它让我又一次突然愣住,停下正在做的事情,对这无声的召唤转过身来。

如此反复了好几个月,生活变得越来越平淡,德博拉的肚子越来越大,直大得我们该给她办宝宝出生前的派对了。那天我手里拿着请柬,想着什么才是给她的最好的礼物,我又一次听到那声音,转过身,看到的是背后的窗户,我看到它了。

月亮。

丰满、明亮、莽撞、可爱的月亮。

挑逗、强大、华丽、愉快的月亮,它在大声喧哗,又在柔声细语,用它那冰冷而又诡秘的腔调,如常隐蔽而沉着的声音念着我的名字,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和舒服,在过去曾经重复了无数次,此刻又一次让人感到出奇地亲切。

嘿,老朋友。

我又感到那羽翼在我的内心深处沙沙作响地展开,我又听到黑夜行者那愉悦的低语,他丝毫不计较我的冷淡,呼唤我重新欢聚。“是时候了。”他说,带着冰冷的**,好像看到了注定的事儿即将发生,跟以往一样。是时候了。

的确。

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一切,已经告别了喋喋不休又暴力的黑夜行者,可我错了。我还能感觉到他,感觉到他前所未有地强壮,在挂在窗前那轮硕大肥胖的血红色的月亮上呼唤我,朝我抛着媚眼,带着嘲讽的笑容,威逼利诱要我必须而且马上做这件事儿。

马上。

从我那新生人类的幼小而湿润的灵魂里,我知道我不能、不敢、不可以——我担负着家庭的责任,我手里拿着的是德博拉的宝宝派对的请柬。很快会有一个新的摩根,一个新的生命需要我的关怀,这不是一个可以掉以轻心的责任,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邪恶而危险的世界里。那滚烫而刺耳的月亮用更响亮的声音狡猾地宣称这都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世界邪恶而危险,很对。没人能否认这一点。所以把世界变成一个好一点儿的更安全一点儿的地方是一件很好的事儿,让我们一次做一小片,特别是当我们能把这事儿和家庭责任兼顾的时候就更好了。

没错,这念头缓慢地展开,带着尖锐而完美的逻辑。很对,非常对,哦,还非常整洁。太应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碎片归拢整齐,让它们守规矩,这也是家庭责任的一部分。另外,那美丽得如同美人鱼在浅吟低唱的声音,它对我的呼唤是如此强大,我没法儿拒绝。

于是,我们走到我那尘封的书房壁橱,拿了几样小东西放进运动包。我们走进客厅,丽塔和孩子们正在看电视。莉莉·安坐在丽塔的腿上。我站住脚,看着她,她依偎在妈妈温暖的怀里。莉莉·安——

但最终我们喘了口气,美妙之夜的深沉旋律再度响起,我想起正是为了她,我们今晚要做这件事儿。为了莉莉·安,为了所有的莉莉·安,为了让她们生长于斯的世界变得更好。于是野性的快乐又回到心里,带着冷静的自控能力。我们弯腰亲吻了我妻子的脸颊。“我得出去一下。”我们用模仿得非常好的德克斯特的人类声音说。科迪和阿斯特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就坐直了身子,他们瞪圆了眼睛看着运动包。但我们定定地看着他们,他们一声不吭。

“什么?哦……可是……好吧,如果你……你能顺便买点儿牛奶吗?”丽塔问。“牛奶,”我们说,“再见。”科迪和阿斯特大气也不敢出,眼珠子转来转去。他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现在我们走出家门,金属光泽的月夜像一张温暖的毯子罩着迈阿密,把它为我们准备完好,为了我们有必要和有益的工作。我们再次潜入这亲切的黑夜,为了宝宝派对的最佳礼物,这礼物将献给我特殊的妹妹,只有她哥哥知道她最想要,只有他才能给。

博比·阿科斯塔。

(全书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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