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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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那叔与莲婶

    fri jan 06 16:09:44 cst 2012

    老那叔站在女儿坟前,苍白的脸庞上禁不住浊泪滚滚。老牛在一旁无声地陪着,偶尔咀嚼两口路边的青草,接着便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它不明白主人在干什么。在它的印象里,主人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女主人的病逝,一次是小主人的服毒,但它明显感觉到,主人变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也从此没有了快乐,总是喜欢有事无事拿出一个圆鼓咙咚的东西放在嘴边吹着,发出一种悲凉的呜呜声。它没流过眼泪,自然也不明白眼泪是怎么回事,……老那叔捧起一捧沙土,缓缓地从指缝中流在坟头上,整个人也随之瘫痪了下来,干瘪的嘴唇一翕一张,喉咙抽动半响,才冒出一句沙哑的哭腔:“……妞啊,那……那啥出来了!――我知道他那啥……那啥冤,可你连命都那……那啥赔了,不更那啥……那啥冤啊!……”

    老那叔拂去眼角的泪水,掏出从不离身的埙,望着坟头,像是在看着自己疼爱的女儿,眼睛里满是慈爱:“妞,那……那啥,你爱听爹那啥,爹就那啥给你听!……”他湿润了一下嘴唇,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眯着眼吹奏起来,不多时,一串熟悉的粗犷、悲凉且有些萧瑟的乐声在老牛耳边响起,在山谷中回荡,四散弥漫,渐渐随着回声响彻整个山谷。老牛竖起耳朵,直愣愣地听着,不知什么时候甩动着的尾巴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山坡的另一边,唐老倔家的儿媳妇杏花和王大顺家的媳妇香芹正在打猪草,一边打着猪草,一边说笑着女人家的话题,那苍凉悲怆的埙声如泣如诉冷不丁地一下子就灌进了耳朵里,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呆怔怔地倾听了片刻,未几,杏花便若有若无地轻声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满是怅惘和迷茫,眼圈也微微随之有点发红。香芹见了有些不解,疑惑地推了推杏花的胳膊:“哎,我说嫂子,老那叔吹他那个破玩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咋地每次听到你都叹气啊?!”杏花惆怅道:“唉,想想老那叔也挺不容易的,……老那婶那么早就去了,就撇下云妞和老那叔相依为命,老那叔这又当爹又当妈的好不容易把云妞拉扯大,眼瞅着该享云妞的福了,谁知道云妞竟想不开,一瓶敌敌畏没了,……老那叔这唯一的指望也没了,你说这老那叔一个人多可怜啊,这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嘛!……”

    “谁说不是呢?――老那叔也正够命苦的,人生三大不幸全让他一个人赶上了!……你说那杀千刀的薛景堂,那个该死的王八犊子,他咋就恁缺德不干人事呢?”香芹也跟着叹气起来。

    太阳渐渐地爬上了山头。

    两个女人絮絮叨叨,又扯了回闲篇,香芹抬头看了看天,慌忙道:“哎呀妈呀,光顾着和你唠嗑了,天都这般光景了!――杏花嫂子,俺先回去了,再不走,俺家那男爷们该拍桌子打板凳了!”“咋地,你这河东狮子也有怕的时候?”杏花趣道。香芹闻言大笑:“哎呀妈呀,我还河东狮子呢!……嫂子,你也真会埋汰我,我要是河东狮子,俺家那犊子敢跟我吹胡子瞪眼?!――嫂子,我可跟你说,这男人吧,可不是东西了,平常看着还好,这要是那一点真惹毛了他,好家伙,那可真是说跟你翻脸就跟你翻脸,比那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唔,这倒也是,俺家那老爷们也不是个东西,跟你们家大顺差不多!”

    “就是啊,要不然他俩能那么好吗?……这就叫老话的那个啥……,哦,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呵呵,你可真能说啊,那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反正吧就是这意思!……不管咋说,他俩可是比亲兄弟还亲!”

    “这话我同意!――别人不说,就说咱村的会计唐玉全吧,那可是他亲叔叔的儿子,他的亲堂哥,可俺家玉山,愣是和他没感觉,和大顺倒是好的没法说,还真就奇怪了!……好了,我也差不多了,咱一道回吧!”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转眼就把老那叔抛到了九霄云外,尽管身后还飘着那如怨如慕的埙声。

    老那叔吹了许久,直到嗓子有些干燥方停下来,对着女儿的坟茔沙哑地说:“妞啊,那……那啥,爹就那啥了!……”他揣好埙,看老牛也吃的差不多了,遂牵着牛倒背双手,在朝阳中拖着寂寞瘦长的影子,一人一牛,沿着山路,逶迤而下。在山脚,老那叔看见莲婶背着一大捆柴禾,吃力地走在他前边不远处,沉重的柴禾压得她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老那叔紧走两步,拦住了莲婶。莲婶费力地回过身,见是老那叔,有些不自然地笑笑:“他――他那叔,你……你喊我?!”老那叔点点头,望着莲婶的眼睛里充满异样的温情,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神突然间也似乎明澈清亮起来:“你――那啥就别哪……那啥了,让牛替你那……那啥吧!……”莲婶看看牛,摇摇头:“还是不了!――他那叔,你那老伙计……也老了,别把它也给压坏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老牛不满地打了个嚏喷,瞪着莲婶,似乎听出来了莲婶在说它已经不中用了,连捆柴禾也驮不动了,幸好主人和他心意相通,不容分说地上前把莲婶背上的柴禾抢过,放在了自己背上。老那叔道:“这不挺……挺那啥的吗?”

    莲婶见老那叔已经安置妥当,也就不再坚持,默默地跟在老那叔身后,不即不离。老那叔一向不多话,况且讲话也讲不清楚,爽性不多开口,做了个闷葫芦。莲婶惧怕村里人口舌闲话,她自己一个寡妇掰扯不清,自然也不便开口同老那叔唠嗑,两个人一路上就这么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地,只有老牛不甘寂寞,驱赶蚊虫的尾巴不时甩在屁股上,发出轻微的啪啦声。眼看到了村口,莲婶说:“他那叔啊,这就到家了,还是我自己来吧!”老那叔憨笑着:“不……不急,这不就那……那啥了吗?还是我给你那……那啥吧!”说着话,轻拍了一下牛屁股,老牛加快了脚步,向村子里走去。莲婶无奈,四下瞅瞅无人,只得别别扭扭跟着。

    到了家门口,莲婶常常地舒了口气,把用木棍编织的篱笆门打开,老那叔已经从牛身上卸下了柴禾,抱在怀里:“那……那啥,咋……那啥……”

    莲婶伸过手来接柴禾,老那叔说:“还是我给你那……那啥吧!……”

    放下柴禾,老那叔拍拍手和衣服上的土,望着莲婶憨憨地一笑:“那,那啥,我就那啥了!……”莲婶道:“他那叔,进来喝杯水再走吧!――”

    “不,不那啥了,我还要那……那啥呢!……”

    “他那叔,那可谢谢你了!……”

    “别……那啥,这不挺那啥的么?往后你不要再那啥……那啥了,那啥要是没了,我给你那……那啥!……”

    “他那叔,这可使不得,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咋好意思让你帮我弄柴禾呢?我这心里呀可咋过意的去!”莲婶赶紧拒绝了老那叔的好意,“再说,你我孤男寡女的,你老帮我弄柴禾,这要是叫人看见了,那唾沫星子还不把咱们给淹死!……”

    “没事,我……我那啥早,别人那啥不了,你就放心地那……那啥吧!――你比我也那……那啥不了多少,你年轻那会儿就那……那啥,我哪能让你那……那啥呢?”

    老那叔望着莲婶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采,直直地,温存地,似乎一下子看到了莲婶的心里。莲婶不敢再面对老那叔那炙热的眼神,脸上竟然倏地红润起来,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这么些年过去了,难道……?!天呐,这怎么可能……,莲婶不敢再想下去,眼神不觉瞄向了老那叔的脚上,那脚上套着一双圆头粗布鞋,不知是穿了多久,黑色的布面上已经泛起了白色,甚至还有几个补丁,边缘也开始炸线,露出鞋底的针脚,有一只鞋子的前端已经透了个洞,大脚趾露出半截探出洞外,孤零零地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看来,自从老那婶和云儿过世之后,老那叔这双鞋子就再未缝补过。 老那叔似乎也感觉到了莲婶的惊奇,不自在地缩了缩脚,憨笑一声,挠挠头:“那……那啥,就那啥这样定了!――我明天就给你那啥,那我就先那啥了!……”

    莲婶没再说什么,怔怔地望着老那叔慢步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