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人知道波曼在哪儿吗?”保罗·毕许不耐烦地问,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这是两分钟内的第五次了。一张张茫然的脸回望着他。
“大概是死了吧?”里昂咧嘴笑着,“小夏兹从来不迟到的。”
“哈哈,很好笑,杰克森。”毕许讽刺地说,“乖乖打电话到服务台,问他们是否收到她的任何留言。”
里昂放下椅子前脚,让椅子恢复四脚在地,然后无精打采地走出门。倒三角形外套的宽大垫肩让里昂六英尺的消瘦身形看起来颇为有趣。毕许开始用指头不断敲击录放机遥控器的边缘,如果他再不开始讲课,时间就要不够用了。他有一系列的犯罪现场录像带要播,之后还得跟一名内政部高官进行午餐会议。该死的波曼,为什么她偏偏挑今天迟到。毕许只打算等她到杰克森回来,之后就得快速开始这堂讲习,如果她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太可惜了。
赛门小声地对凯说:“从上星期五之后,你有跟夏兹说过话吗?”
凯摇摇头,浅褐色的头发像帘子一般垂下在单边脸颊,模样犹如从冬天的草丛中探出头的田鼠。“她没来咖喱屋聚餐的时候,我留言给她,但是她没有回电。我原本有一点期待昨晚在女子游泳池遇到她,但是她也没去。我想大概是有推不掉的约会之类的吧。”
在赛门能开口接话前,里昂回来了。“什么也没有。”他宣布道,“她没有打电话来请病假或什么的。”
毕许啧了一声,“好吧,我们不等她了。开始上课吧。”他向大家介绍早上的课程内容,然后按下放映机的“播放”键。
无法无天的残暴与恶毒所造成的结果展现在他们眼前,对赛门造成小小的冲击。他不仅无法专心参与之后的讨论,也无法不去想夏兹缺席的事。星期六晚上,他到夏兹的公寓接她,打算跟她在咖喱屋聚餐前喝一杯,就如同先前约定的那样。但是他按了门铃却无人回应。他早到了,所以以为夏兹在洗澡或吹头发而没听见门铃响。所以赛门回到大马路上,发现公共电话亭。他让电话响了数声,直到电话自动断线,然后他又试了两次。赛门不敢相信夏兹什么也没说就放他鸽子,所以走回山坡来到她的公寓,再试着按了几下门铃。
赛门知道夏兹住在哪一楼公寓。有一次他们一起外出喝酒,他曾载她回家,而他早已渴望能提起勇气约夏兹出来,所以他在外头逗留许久,因而看见哪一户的灯光亮起。因此单纯用看的,赛门也能看出位于房子正面深凹处的主卧室窗帘是拉起来的。虽然当时才入夜不久,不过阖起的窗帘让赛门以为夏兹还没准备好要出门。他原本打算放弃等待而独自前往酒馆,然后将受伤的自尊埋入啤酒里。不过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窄小的通道通向房子的侧边。赛门没有三思自己的举动是否合法或聪明,就偷偷溜进巷子,穿过熟铁栅门进到阴暗的后花园。他走到屋子的拐弯处,差点被花园与落地窗间的一小段阶梯绊倒。“老天啊。”他生气地咕哝,在跌得倒栽葱之前赶紧站稳脚步。赛门用双手遮在眼睛周围,阻绝从隔壁直接投射过来的光线,朝窗户里窥望。在微弱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见家具的轮廓。光源似乎是从走廊上的房间照射出来的,但是屋内看起来不像有人在。这时楼上的住户突然打开灯,在赛门旁边投下不规则的光晕。
赛门立刻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一定看起来像个窃贼而不是警察,所以他贴着墙,悄悄躲回黑暗中,然后回到街上,并且希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当地制服警察嘲笑他是侧写小组里的偷窥狂。夏兹的拒绝令赛门颇为受挫,他凄凉地走路到咖喱屋,与里昂和凯照约定一起用餐。他没有心情跟着他们猜测夏兹是不是有更好的约会,而只是专心一口接一口地猛喝印度啤酒。
然而此刻,星期一早晨,赛门真的开始担心了。放他鸽子是一回事,而且面对现实吧,夏兹确实比自己优秀,她或许无须刻意,表现就比他好,但是没有出席训练课程完全不像夏兹的作风。赛门无心聆听保罗·毕许的智慧话语,在椅子上苦恼着,深色的眉毛间出现两道皱纹。当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宣布了课堂的结束时,他便前去找东尼·希尔。
赛门在贩卖部找到了心理学家,他正坐在侧写小组自己准备的桌子前。“可以打扰你一分钟吗,东尼?”赛门极度阴郁的表情几乎与他的老师如出一辙。
“当然。拿杯咖啡坐下吧。”
赛门看起来犹豫不决、惶惶不安。“其他人随时会下来,而且……呃,这事情有一点……你知道的,有点私人。”
东尼拿起他的咖啡与正在阅读的档案。“那我们就占用一下侦讯室吧。”
赛门跟着东尼穿过走廊,来到第一间没有闪着“使用中”红灯的证人侦讯室。空气里混杂着甜味、混浊的烟味与一丝焦糖味。东尼双腿叉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赛门,后者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才倚在房间的一角。“是关于夏兹的。”赛门说,“我很担心她。她今天早上没出现,而且没有打电话告假或什么的。”
无须赛门多说,东尼已经知道事情绝非只如他所说的这样单纯,而自己的工作就是抽丝剥茧。“我同意,这不像她,她一向很认真。但是或许她突如其来发生什么事了,也许是家里出了状况之类的。”
赛门下垂的单边嘴角**着,勉强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会打电话通知其他人。夏兹不只是认真,而是疯狂地投入。你也知道的。”
“或许她出事了。”
赛门猛一捶手掌,“没错,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为她担心并不夸张吧?”
东尼耸耸肩,“如果她出了意外,我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要么她打电话来,不然其他人也会通报我们。”
赛门咬紧牙关,他将必须解释为什么事态比东尼所说的那样还严重。“如果她出事了,我认为不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周六晚上我们有一个类似聚会的约。里昂、凯还有我跟夏兹,星期六晚上我们都会出去吃咖喱、喝啤酒。但是我跟夏兹约好先喝一杯。就我们俩。我原本应该到她的住处接她。”一旦起了头,话语便宣泄而出,“等我到了那里,我没看到她人。我以为她在犹豫、退却或什么的。但是现在到了星期一她还是不见踪影。我觉得她出事了,而且不管是什么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可能在家发生意外,可能在淋浴的时候滑倒,撞到头。或是在外面遇上什么状况。她可能躺在某处的医院里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吗?我们是彼此的队友,不是吗?”
可怕的预兆闪过东尼的脑海。赛门是对的,像夏兹·波曼这样的女人,两天不见人影,时间实在太长了,尤其当这么做意味着让一名同事失望而她自己也旷职的时候。东尼站起身。“你试过打电话给她了吗?”
“打过无数次了。她的录音机也没开。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她在家发生意外的原因。你懂吗?我想她可能回家之后关了机器,结果出事了,然后……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补充道,“这真的很难为情,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青少年,小题大做。”他耸耸肩,离开墙面走到门边。
东尼将一只手放在赛门的臂膀上。“我认为你是对的。事有蹊跷的时候,你有警察的直觉,这是你会进入特别小组的原因之一。来吧,我们到夏兹的公寓去,看看怎么回事。”
在车里,赛门前倾着身子,好像希望他们能快一点抵达。东尼知道任何交谈都无法安抚赛门的情绪,所以只是专注地照着年轻警官的精简指引开车。他们在夏兹的公寓外停车,东尼尚未熄火,赛门就已经跑到人行道上了。“窗帘依旧是关着的。”当东尼一同与他站在门梯时,赛门急切地说,“左边那是她的卧室。周六晚上我来的时候,窗帘就已经放下来了。”他按下标着“一号公寓:波曼”的电铃。两人都听见从屋内传来恼人的铃响。
赛门说:“至少我们知道门铃没坏。”他退后几步,抬头看看这栋气势恢弘的住宅,百年来内部的内燃机熏黑了屋子的约克石。
“你可以从这儿绕到后面。”赛门终于放弃门铃,对东尼说道。没等对方响应,他就钻进小巷中。东尼跟着他,但脚步不够快。当他来到转角时,他听见一声犹如夜里猫咪痛苦的悲鸣。东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看见赛门自两扇落地窗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像是被人正面袭击了一般。年轻警员跪倒在地,朝草地上狂吐,并且不时呻吟。
东尼颇为惊讶,踌躇地往前走了几步。当他来到窗户外的阶梯上时,那个击垮赛门·麦克尼尔男子气概的景象也让东尼心寒。他不假思索也不带情绪地盯着窗户内某种看似疯子用人体模仿弗朗西斯·培根的画作所塑造出来的东西。起先,他无法理解这副景象。
一会儿之后,东尼终于意会过来,而且由衷地宁愿自己永远没有看出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这并非东尼第一次面对残破的尸体,但这是头一次他与受害者有私交。东尼短暂地用手遮住了双眼,用拇指与食指按摩眼球。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他可以为夏兹·波曼做一些他人所不能的事情,而像只受伤的小狗在地上翻滚可不是其中之一。
东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转身对赛门说:“报警,然后回到前面维护现场。”
赛门抬起头,乞求地看着东尼,脸上强忍的痛苦令人无法忽视。“那是夏兹?”
东尼点点头。“那是夏兹。赛门,照我说的去做。报警,然后到前面去。这很重要。现在我们得通知其他警察到这儿来。快去。”赛门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像醉汉一般蹒跚地往小巷子走去。接着东尼回到玻璃窗前望着死去的夏兹·波曼。他渴望再靠近些,在尸体周围仔细观察她遭受了什么样的恐怖暴行,但是东尼太了解犯罪现场遭破坏之后会如何,所以压根不用再考虑这件事了。
东尼以眼睛所及尽可能地观看。多数人对于这样的观察已经感到绰绰有余,但是对东尼而言,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局部景况。他的首要之务就是停止思考这具尸体是夏兹·波曼,如果他想对所有调查警察提供协助,他一定得抽离、能够分析而且思路清晰。东尼再看了一眼椅子上的死尸,他发现将自己以及与夏兹有关的记忆分割开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东尼可以看见夏兹最后一次望着他的那双不平凡的眼睛如今已变成漆黑的凹洞。从伤口垂曳出来的线状物看来,他推测着她的双眼被挖掉。眼眶流出的血已经干涸,让这副骇人的样貌更显诡谲。她的嘴看似一团又红又紫的塑料袋。
她的耳朵也不见了,血喷流在头发上,耳朵位置的头发因为血液凝固而维持杂乱翘起的样子。
东尼的眼光往下移动到夏兹的大腿:一张纸端正地靠着她的胸膛立放着。距离太远,东尼无法看清楚上面的字,但是他能清楚看出其上的插画线条——三只智慧猴。他彻头彻尾地为之一震。虽然现在还言之过早,但是没有任何性侵的迹象,再加上三只智慧猴的致命巧思,东尼读懂了这个场景的意涵。这不是性侵杀害,夏兹不是偶然遇上某个精神异常的陌生人——这是一场处决。
东尼喃喃自语说:“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好玩。你想教训她,你想教训我们。你要让我们知道:你比我们聪明。你在炫耀,对我们嗤之以鼻,因为你确信我们永远找不到任何能指证你的东西。你是个自大的浑蛋,对吧?”
眼前的景象让东尼晓得,只学会看实体线索的警察永远不会发现某些东西。对于心理学家而言,这副景象表示做这件事情的人有着一个敏锐而果决的头脑。这是一场冷血的杀戮,而非疯狂、出于目的的攻击。东尼认为,凶手将夏兹·波曼视为威胁,然后对其采取行动,而且凶手残暴、冷酷,有条不紊。在犯罪现场鉴识人员抵达前,东尼甚至已经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将找不到任何能识别这名行凶者的重要实体线索。若要寻求这项罪行的解答,必须仰赖智力,而非鉴定实验室。“你很厉害。”东尼低声地说,“但是我会比你技高一筹。”
当警笛声划破寂静,制服警察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小巷子里时,东尼依然站立在窗户前记忆着犯罪现场,汲取每一个细节,以备日后所需。然后,他才绕回屋子前方,尽其所能地对赛门提供安慰。
“非常紧急个头啦!”法医不满地嘟囔,一边打开袋子,拿出乳胶手套,“看她这个样子,紧急不紧急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要帮活人治疗,不是吗?该死的公文,把我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东尼压抑内心想挥这名胖医生一拳的冲动。“她是警察。”他严厉地说。
医生狡猾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没见过吧?你是新来的?”
当地的探长说:“希尔博士为内政部工作。”东尼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负责你听说过的那个新成立的侧写特别小组。这位小姐是他的学生之一。”
法医冷淡地说:“好吧,我会一视同仁,对她跟对其他约克郡小姐一样。”法医重新回到讨人厌的差事上。
东尼站在此刻已经敞开的落地窗外,看着摄影师与一组鉴识人员缓慢而费力地在犯罪现场的房间里走动。他无法将目光自夏兹·波曼残破的身体上挪开。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无法避免偶然想起她过往的模样。回忆增强了他的决心,但是即使没有这个刺激,也不影响他想找出凶手的信念。
赛门比较惨,东尼苦涩地想着。他面如槁木、浑身颤抖地被带回警察总局做关于周六夜的笔录。东尼十分了解警察的官方脑袋是如何运作的,所以知道重案组或许正视他为目前的头号嫌犯。对此,东尼得赶紧有所行动。
他不记得名字的那位探长走下阶梯,站在他身后。“真是惨不忍睹。”探长说。
东尼对他说:“她是个优秀的警察。”
探长自信满满地说:“我们会逮到这个浑蛋的。你别担心。”
“我想帮忙。”
探长扬起一道眉毛。“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不是连续杀人案件,你知道的。我们的辖区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东尼按捺内心的挫折感说:“警探,这不是凶手第一次杀人。犯下这个罪行的人是熟手。他或许在你的辖区里不曾杀过人,但是他可能用过完全相同的手法犯案,这绝非外行人的随兴所为。”
在警探能有所响应前,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法医完成了他的恐怖工作。“好了,柯林。”他一边走向他们,一边说道,“结论是,她绝对死透了。”
警官斜眼迅速一瞥说:“医生,饶了我们吧,别搞幽默了。你晓得死亡时间吗?”
“问问你的心理学家啊,华顿警探。”医生生气地说。
“我会的。但是你能先告诉我大概的时间吗?”
医生啪地脱下乳胶手套。“星期一中午……我瞧瞧喔……大约在星期六晚间七点到星期天凌晨四点之间,要看暖气有没有开,还有开启多久。”
柯林·华顿探长叹了一口气。“这时间范围也太大了吧。你能不能再缩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