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八百年前我们早就应该逮到这名纵火犯。”卡萝说道,同时愤怒地翻着口袋,想找卫生纸擦拭外套上的湿灰,“治安维持得真草率。他应该早已经被绳之以法才对,现在却仍然逍遥法外、杀害他人,这是我们的错。”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潘德伯里反驳道,“你到这儿也不过五个月,但是你马上注意到这件事。别责怪自己了。”
原本正清理着鞋子的卡萝,皱着眉头抬起眼,“我不是自责,只是也许一开始我们就该多花一点精力在这个案子上。我想说的是,这个辖区的警察应当要服务这里的居民,但是我们却让民众失望了。而你或许应该强力地说服我的前任说你认为这里出现了纵火犯。”
潘德伯里一脸错愕,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其他紧急服务部门当面批评是何时的事了。“我想你这番话有一点不恰当,探长。”他愤怒地说。
“很抱歉你这么觉得。”卡萝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并且生硬地说,“但是如果我们想建立有效的工作关系,就必须诚实以对而且不怕撕破脸。倘若我方人员失职,我希望你会告知我;而当我看不惯什么事情时,我也会说出来。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跟你客气。我想抓到这家伙,但是如果我们都站在一旁说自己对于那个躺在地上、死掉的可怜家伙爱莫能助,我们就什么进展都不会有。”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潘德伯里不甚确定该如何面对她狂热的决心。然后他双手一摊,做出和解的姿势,“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轻易罢休的。”
卡萝微微一笑并且伸出手,“从现在起让我们一起尝试把事情做好,好吗?”
他们握握手。“同意。”他说,“鉴识小组全部搜证完之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卡萝驾车离去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她的辖区里,有一个连续纵火犯现在变成了杀人凶手,将他缉捕到案是全镇唯一的大事。在鉴识小组提供给她任何有用的消息前,她想草拟一份犯罪侧写,并且在司法相验开始前,至少逮捕一名嫌疑犯。卡萝·乔登将力图向众人证明许多事情,而如果她在过程中感到灰心丧气,那股黏在鼻腔的恶臭将驱策她再度向前。
夏兹翻过身看看时钟:六点四十分,离她上一次看时间只过了十分钟。她并不打算再次入睡。她起身一边往浴室走去,一边想着:老实说,在克莉丝实践承诺前她或许都睡不着吧。
开口请克莉丝帮这个忙并没有预期中的尴尬,夏兹坐在马桶上思考着,并倾斜身子转开浴缸的水龙头。时间似乎消弭了她与狄凡侦查佐之间的困窘。在此之前,种种误会与失策磨损了两人的关系,而且导致一连串的恼人问题。
夏兹刚进入伦敦都市警部时,克莉丝·狄凡象征了一切夏兹所渴望达到的模样。在夏兹所服务的警局里,刑事侦缉部中只有两名女性,而克莉丝的警阶较高。原因显而易见——她是部门中拥有最佳逮捕纪录的人之一。克莉丝是个临危不乱、勤勉、具有想象力而且清廉的警官,也有颗聪颖的脑袋与幽默感。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跟男性同事打成一片,但是又不会让人忘记她是个女人。
夏兹仔细观察她,如同观看显微镜下的标本。克莉丝所到之处,她也要去,而且希望得到同样的尊重。她已经看过太多女警官被认定能力不足而遭拒绝,她决心不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夏兹知道身为一名菜鸟制服警员,她只是克莉丝眼角余光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不过她设法渐渐进入了这名较年长女性的意识中——每当她们同时在警局的餐厅用餐时,你一定可以在贩卖部的角落发现她们大口喝着浓茶、聊着工作。
夏兹达到担任刑事侦缉部助理资格要求的那一天,克莉丝呈递了她的名字给上级。克莉丝的推荐让这件事情顺利成就。几周后,夏兹与克莉丝一同执行第一次的夜间监视工作。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克莉丝是同性恋,并且克莉丝一直假定夏兹的穷追不舍是出于感情,而非关专业。克莉丝亲吻她的那晚,是她的警察生涯中最糟的一刻。
顷刻间,根深蒂固而难以动摇的野心让夏兹几乎愿意接受这个状况。然后,现实突然点醒了她。夏兹或许一直不善于与人建立感情关系,但是她对自身有足够的了解,清楚知道自己喜欢的绝对是男人而非女人。她从克莉丝的拥抱中逃之夭夭,反应比躲避枪口乱晃的霰弹枪更激烈。事后无论夏兹还是克莉丝想起这件事,两人心里都感到五味杂陈——羞辱、困窘、愤怒。合理的解决之道或许是其中一人申请调职,但是克莉丝并不打算抛下一个已经熟悉得像自家后院的辖区,夏兹则过于顽固而不愿放弃能成功得到刑事侦缉部固定职位的大好机会。
所以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休战状态,两人都待在队上,但是尽可能地避开一同值班。夏兹搬往利兹前的六个月,克莉丝升迁并调往新苏格兰警场。自那天起,她们就不曾说过话,直到夏兹出现在克莉丝的家门口,请她帮忙。
夏兹将切好的新鲜水果放入什锦早餐粥里,同时反省着。放下自尊向克莉丝求助比她预期的来得简单,或许是因为克莉丝一阵手忙脚乱,她没心理准备让外人看见屋内的情况,而夏兹记得躺在克莉丝**的是一名从诺丁丘来的指纹鉴识人员。夏兹解释自己的来意后,克莉丝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也全然了解夏兹为何如此急切地想做得比课堂指导员希冀警官们所做的还要多。而且仿佛命运再次介入夏兹的生命——克莉丝恰巧隔天不用值班,所以在最短时间内搜集到夏兹所需的资料并非难事。
夏兹心不在焉地将早餐送进嘴里,想象着克莉丝在科林代尔的国家报纸档案馆里查询那七件失踪案发生时的当地报纸,并且花一整天的时间影印一页页的报道。夏兹吃完谷片,将空碗拿至热水龙头下冲洗,内心高兴地期盼着。她说不上为何自己能如此肯定,但是她确信验证的起步应当从当地报纸着手。
到目前为止她从未错判任何事。当然,克莉丝的性向除外,但是她告诉自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们将侦办的这种案子会令多数警察感到坐立不安,因为犯罪者的思维模式与一般人不同调。”东尼环顾四周,确认他们在专注聆听,而非只是将文件翻来翻去。里昂一脸显得宁可置身他处的模样,但东尼已经习惯了他的装模作样,所以不再当真。感到满意后,他继续说道:“你们所要面对的是自己虚构了一套规则的人,任何人在认知这一点后都会感到不安,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因为我们从外部介入调查,并且试图理解不寻常之处,所以人们倾向将我们归类为麻烦人士,而不会把我们视为协助破案的帮手。因此我们必须专注去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与调查警官建立良好密切的互动。你们都是从刑事侦缉部来到这里的,你们晓得该怎么做吗?”
赛门立刻搭腔。“请他们喝一杯?”他提议道。其他人怨声四起,并对他毫无新意的回答报以嘘声。
东尼的笑意并未传到眼里。“很有可能他们有一堆好理由婉拒跟你一起上酒馆。还有其他想法吗?”
夏兹举起她的笔,“勤奋工作。如果他们看你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就会对你抱以尊重。”
“或者认为你在拍老板们的马屁。”里昂轻蔑地笑着说。
“夏兹的想法不错。”东尼说,“不过里昂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你们打算走上这条路,你们将需要把官阶高于总探长的人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是很累人的事,更别说会适得其反了。”大家哄堂而笑。“我用的小技巧极其简单。”他对他们做出最后一次询问的表情,“没有人知道?那,阿谀奉承怎么样?”
有两人睿智地点点头,里昂则嘟起嘴唇,嘲讽地说:“这样不就更狗腿了?”
“我更喜欢将它视为侧写师具备的众多技巧之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求个人晋升,而是因为对调查工作有益。”东尼温和地纠正里昂,“我有一句常用语,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拿出来说说。”他微微变换姿势,但是这个小小的改变,让原先毫无架子的权威形象俨然变成了一副下属的姿态,然后他露出自贬的笑容,刻意做出奉承的样子,“谋杀案当然不是我侦破的,是警察们的功劳。”接着转眼间,他又换回先前的姿势,“我的经验里,放低姿态是有用的,对你们就不一定了。但是让调查警官知道你对他们的工作抱有多大的敬意,而且你只是一个让他们的工作能更加顺利的小螺丝钉,这并无伤大雅。”他顿了顿,“一天你得至少告诉他们五次。”当下大家都露齿而笑。
“一旦你做到了,有合理的机会时他们将愿意提供你建立侧写时所需的信息。如果你不愿意努力这么做,他们或许会尽可能地隐瞒,因为他们视你为竞争对手,认为你会跟他们抢夺侦破备受瞩目案件的荣耀。好啦,你得到了承办警官的支持,也取得了证据,这时候就该开始建立犯罪侧写了。首先你要评估或然率。”
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的四周踱步,像只确认地盘界线的大猫。“或然率是侧写师唯一的最高原则。除非有强而有利的证据,否则你不能忽视或然率而去做其他选择。缺点是,很多时候下场是你会出糗,像是被人砸了许多鸡蛋在脸上一样丢脸。”
东尼还没针对这个案子开口说一个字,便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在上一次我所参与的重大案件里,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我们面对的是一名专门杀害年轻男子的连续杀人犯,多亏一位杰出的联络官,让我拥有警方所能取得的一切信息。我以证据为基础草拟了一份侧写,联络官也依自己的直觉提供了一些意见,因为我对信息技术的认识并不如她,所以其中有一个我从未想到的有趣想法。不过同样地,因为这种技术只有少部分人了解,所以我定下一个略低的或然率。通常这表示调查小组也认为这个调查方向的正确率较低,但是他们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由此切入追查。结果虽然她的想法是对的,但是这个方向本身并没能让调查行动有多大进展。”
他的双手冒着冷汗,可是此刻他才真正要面对那些让他难以成眠的案发细节。此刻他的胃已不再翻搅,继续讲述分析并非如原先所想的那样困难。“对于她提出的另一个建议,我立刻认为不可能,因为太离谱了,完全违背了我对连续杀人犯的了解。”东尼对上他们好奇的凝视。紧张的情绪已感染了整个小组,而他们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待聆听故事发展。
“由于我漠视她的建议,所以差点让自己送了命。”他言简意赅地说,一边拉过椅子坐下。他环视房间,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静气地诉说这些,“可是你们晓得吗?就理论而言,我不采纳她的想法是对的,因为她的论点,或然率比零还低。”
火场里的尸体身份一经正式确认,卡萝随即召集小组开会——这一次没有巧克力饼干。“我想你们都听说了今早的新闻。”她断然地说,同时小组成员纷纷在她的办公室内站定,汤米·泰勒凭着自己是侦查佐而跨坐在卡萝办公室里唯一的空椅子上,或许从小父母教过他在女士尚未就座时不得坐下,但是他早就不当笛·恩萧是女人了。
“对啊。”他说。
“可怜的家伙。”李·惠特布莱德插话道。
“有什么好可怜的。”汤米反驳道,“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那儿,不是吗?”
卡萝对他的话感到厌恶,但是并不意外。“不管他是否该出现在那儿,他死了,而我们应该找出害他丧命的凶手。”她说。汤米一脸桀骜不驯地将双臂交叉过椅背,双脚更是稳稳地踩在地上,但是卡萝拒绝对他挑衅的样子做出响应。“纵火犯就像定时炸弹。”她继续说道,“而这一次就在我们面前爆炸。今天可不是我的职业生涯里最骄傲的一天。你们有些什么可以跟我汇报的?”
靠着档案柜的李动了动肩膀。“我查了过去六个月的档案——至少是那些我能取得的。”他修正自己的话,“我找到不少类似你要我们注意的案子,包括一些非晚班刑事侦缉部的报案与非制服警察的通报。我打算今天进行纸本核对。”
“笛跟我,依照你的要求,我们重新约谈了受害者。到目前我们还没找出任何关联。”汤米的声音随着卡萝对他不予理睬而变得冷漠。
“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笛补充道。
“种族动机呢?”卡萝问。
“有几个亚洲受害人,但是还不足以称为明显的共同点。”笛说。
“你们直接跟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笛看向汤米,而李则望着窗外。汤米清清喉咙,“那是笛今天的工作;她一有空就会去做。”
卡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下来是我们要做的事,我对犯罪侧写有一些经验,”她听见汤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因此将话打住,“很抱歉,泰勒侦查佐,你有什么意见想发表的吗?”
汤米重振自信,对卡萝粗鲁地咧嘴而笑,“我刚刚说:‘我们听到了。’女士。”
有那么一会儿卡萝不发一语,只是盯得汤米垂下了眼。若是不能处理得当,这种轻蔑的状况将会让工作变成一场灾难。截至目前还只是放肆的无礼,但如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地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彻底的违抗。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平静但冰冷。“侦查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想再穿上制服,玩小区巡逻的游戏,但是如果刑事侦缉部的工作仍然不合你的胃口,我非常乐意帮你一把。”
李的嘴角不自禁地抽了抽,笛·恩萧眯起了深色的双眼,等着看尚未浮上台面的冲突变得白热化。汤米将两手的袖子拉过肘部,直视着卡萝说:“看来我最好让你瞧瞧我有什么本领,长官。”
卡萝点点头,“你最好秀出来,汤米。好了,现在我要开始做侧写,但是为了不让这份分析粗糙得像学校的练习作业,我将需要非常多原始数据。既然我们无法证明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所以我冒着会惹上麻烦的危险大胆地说——我们遇上了一名并非为了钱、而是追求刺激才纵火的人。也就是说我们要找的目标是一名成年的年轻男性,或许失业,可能单身,而且与双亲同住。我不打算在此赘述一堆空泛的心理学专有名词。我们要找的是有前科纪录的人——轻微骚扰罪行、蓄意破坏罪、酗酒或药物滥用,诸如此类的。甚至或许轻微的性犯罪,例如偷窥、暴露。他不再只是个强盗、窃贼或小偷,而是一个可悲的浑蛋。早在青春期前,他就时常闯祸惹事。他可能没有车,所以我们得看看火灾地点的地理位置。如果你画一条线连接最远的起火点,他有可能就住在界线内。他或许在最佳位置观看每一场火灾,所以我们得思考一下可能的地点,以及也许有人目击到他。
“你们熟悉当地的人事,而你们的工作就是找出符合上述侧写的嫌犯。李,我要你跟同事们谈谈,看制服警察知道有谁符合那些条件。我将继续发展更完整的侧写分析,而汤米跟笛则负责例行的犯罪调查——与鉴定人员联系,并且安排区域内的逐户登门访谈。我根本不需要告诉你们怎么调查谋杀案——”
敲门声打断了卡萝的话。“请进。”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