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专生亲历广东十年
字体: 16 + -

第一卷_第二百五十一节

挤着火车回宜昌,又挤小巴士回乡下。房子已经建好了,正在进行装修。豆豆和外公外婆依旧住在棚子里面。棚子里面的空间特别小,这儿原来是一块空地,高低不平。搭棚的时候没有去地面进行处理,所以走路的时候得小心摔倒。我回家的时候,豆豆已经跟着外公外婆在棚子里面住了两个多月了。我问豆豆外婆:“你们一直住棚子,村里也没有来个干部过问。”豆豆外婆说:“谁过问我们呀,又不是挂牌的贫困户,人家才不理你那样多。”豆豆外婆调侃我说:“去年你和你小妹商量建房子,要争这一口气,现在好了,快出不了气了吧?”豆豆外在笑我们建房子花光了钱。不过,因为建房子,我们三姐妹在村里却落下了好名声,也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

豆豆在棚子里面睡得正香。我坐到床边上仔细打量着这个一岁零七个月的孩子。离家的时候,她才八个月。每当想念她的时候,我总是拿着她八个月的照片看来看去。在回家的车上,我一直拿着那张照片。因为我怕我忘记了她的样子,我想象着,自己出现在村口的时候,突然从村子里面跑出几个和豆豆差不多高的小家伙,我怕自己不知道哪一个孩子是豆豆。

不过,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在村口看见一个小孩子。如今的孩子不像我们那一代那样多了。我们小时候,村子里面每家每户都有一大群孩子。我曾经同豆豆外婆调侃道:以前村子里面小孩子真多呀,每天早晨打开门,紧接着就有一大群孩子从屋里面滚出来。当然,时代不一样了。

小家伙裹在大大的被子里面,戴着一顶毛绒绒的帖子,脸蛋很白,捷毛特别长,看上去那个神气同八个月的时候倒没有两样。我忍不住上去亲了豆豆一口。豆豆外婆说:“别吵醒她,等会儿哭起来得哭老半天。”

一会儿传来了豆豆的哭声。她醒了。我走上去抱她。一看见我,她哭得更厉害了。一边一边叫:“奶奶呀,奶奶呀。”豆豆和外公外婆亲,叫外公爷爷,叫外婆奶奶。在她的世界里面,妈妈,只是在电话那头同她通话的人,她只记得妈妈的声音,但是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模样。外婆把她抱起来,告诉:“豆豆别怕,这是妈妈,妈妈回来了。”豆豆看了看我,接着又大声哭。我掏了一颗果冻递到她的手里。拿到了食物,豆豆停止了哭泣。挂满泪珠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我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小家伙来。小家伙穿着并不干净的蓝布罩衣,一条橙色的棉裤上面沾了一层灰。脚上的鞋子是我寄回家的小皮鞋,也已经被灰尘染成了灰色。小手又黑又粗糙,据说这是她玩冷水的结果。脸蛋倒是很白晰,牙齿全部长出来了,已经不是八个月的样子。这就是我的豆豆吗?我看上去她却是那样陌生,仿佛我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从未与这个孩子有任何联系。

易也围在豆豆身边。外婆告诉豆豆:“这是爸爸。”豆豆不理他。只顾吃果冻。吃完一个果冻,我又剥了一个果冻递给她。豆豆外婆要干活去了,我把她抱起来,豆豆一边吃果冻一边叫我:“大大。”前段时间她见了别人就叫妈妈。来我们家帮忙的小工,她叫人家妈妈;在路上遇见年轻小媳妇,她叫人家妈妈。不过现在不叫了。看起来比她大一辈的人,她叫“大大”。老家从不称呼前辈为“大大”,自然没有人告诉她这样称呼别人,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或许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也有可能。

家里依旧很忙,易每天在家里干粗活,我在家里帮着带豆豆。豆豆同我混熟了,我带着豆豆到易干活的地方去玩。豆豆见了易,也叫“大大”。虽然叫我们,虽然跟着我们玩,但是豆豆心里面,对她最好的人,依旧是奶奶。有一天豆豆外婆去河边上杀鱼。我抱着豆豆在院子里面玩。豆豆见外婆去河边上,也要跟着去。豆豆外婆:“河边上冷,你带豆豆在家里烤火。”可是豆豆不干,哭着要找奶奶。豆豆和奶奶形影不离。奶奶去猪圈喂猪,豆豆要跟过去;奶奶去菜园,豆豆也要跟过去。留守儿童与父母的距离,正是在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慢慢拉开的。

豆豆外婆说:得让豆豆认你。要认你,当然得带她睡觉。于是,晚上外婆哄豆豆睡着了,我们把豆豆放在床的中间,外婆睡外面我睡里面。豆豆却不含糊,半夜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她用力推开我,伸出手四处摸,找奶奶。外婆上街买东西,让我带着豆豆在家里玩。豆豆同我玩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外婆不见了,又哭又闹,要我带她去找奶奶。我抱着豆豆沿着村子的小路向街上走去。走到半路上,豆豆见了外婆,立即从我的怀抱里面挣脱出来,向着外婆跑过去。

同我不亲也就罢了,在一起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感情。但是,豆豆的小乡巴佬模样,却让我看了心寒。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我们家的豆豆,应该像公主一样,穿得干干净净地在村子里面跑来跑去,她应该与其他孩子不一样。这一年来,我时不时地寄衣服给她,就是想把她打扮成漂亮的公主。可是见到的却与我想象的相反。

她同村子里面其它孩子一样,穿着在村口的裁缝店里面缝的廉价的蓝布罩衣,而且罩衣,玩炉子里面的柴灰,把灰抹到自己脸上,或者在地上打滚。看到豆豆,我后悔自己在这个时候回来,打破了所有我关于豆豆的美好设想。她,与其他千万个留守儿童没有两样,与我在网上看到的那些留守儿童没有两样。她,就是一个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的,进城农民工家的留守孩子!我私下对易说:乡下这个地方,还真不是豆豆的久留之地。等我们的情况好一点了,把豆豆接到广东去吧。带豆豆跟我们来广东,那是我们的梦想。只是眼下我和易,一个失业,一个只有微薄的工资,在这个时候带豆豆去广东,时机不成熟。所以,只能让豆豆继续在乡下做留守儿童。只能如此,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