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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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30章 早春4

过圣诞了,你们想要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却让我心扑通一跳。 长那么大,从来没人问过我,”你想要什么”。

教室内一片死寂。同学们和我基本是同一个反应,低着脑袋冥思苦想,却说不出一句话。无论在课本习题还是在日常生活里,从来没人问过我们想要什么。我们每天都在被提醒,大人起早贪黑外出工作就是为了我们,而此生唯一能够报答他们方式就是读书。对于我们这样刚一生出来就背负了债的人来说,没有选择自己想要什么的奢侈。

珍尼站起来,在我们身边来回走动。”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圣诞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家里,街上都挂上了彩灯。我的女儿老是问我,圣诞老人知道她想要什么礼物吗? 她要的是芭比娃娃,美人鱼式的芭比娃娃,有尾巴的那种。而我的儿子还太小,他现在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但我能猜到他想要什么。你们听过这首歌吗?。”

老师唱歌给我们听,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大家一下子精神都上来了。珍尼的声音清脆圆润,像在枝头跳跃的小鸟。我听到她反复地在唱”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my two front teeth, my two front teeth。”

俏皮轻快的音乐让我联想到一幅滑稽的画面:一个牙齿还没有长齐,说起话来满嘴漏风的小男孩,热切盼望自己能长出两颗门牙来。

原来,一个人的愿望可以那么简单。一只洋娃娃,两颗不漏风的门牙都能让人快乐。那我呢,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借着歌曲的旋律,脑子里冒出一句: all i want from christmas is to change my seat, to change my seat。要是能移到他旁边,就像现在这样,天天和他挨得那么近地坐着,这将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告诉我,你们的节日愿望是什么?你们想去那里?想做什么?想要收到什么样的礼物?”没有人举手发言,但珍尼似乎没有放弃她好奇心的打算。“告诉我,好不好?”

珍尼走到我的桌子面前站住,半弯着腰,期待的眼神像午后温暖的阳光。我不想让柔声柔气对我说话的人失望。“ i want to change my seat“舌头在未经大脑许可之前,已经把我给彻底暴露了。“it is too close to the blackboard“我赶紧又加了一句此地无银的借口掩盖自己的秘密。

幸好珍尼没再追问下去。她微笑着走到了他面前,用同样柔和的眼光等待他的答案。

“i want to go to japan。”

他的答案同时引发了珍尼和我的兴趣。在我们这个年纪,要是能骑几小时车,去到城市周边的郊县,已经算得上是壮举了。怎么可能会有漂洋过海去日本的奢望,这里面一定有大有古怪。

“ go to japan?that sounds interesting。”珍尼替我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

他并没有为自己奇特的答案加以注释。他低下了头,脸颊上的绯红像是漫上了沙滩的潮水,淹过他的额头,然后再漫过他发际边缘的颈项和耳垂。用一句诗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再合适不过: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那种遗世独立,却又一触即碎的脆弱让我的眼光久久不能离开。只有最纤细的神经才能感受到凝视中的炙热,正像一股热气流那样包裹着他。他突然抬起眼帘,我闪避不及,四道眼光结结巴巴撞在一处之后在慌乱中各自把头转开。

他眼睛里的湿润和脸颊上的绯红,使我的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咣荡咣荡,一浪接着一浪摇晃,让我几乎坐不稳。隐约听见别的同学谈论他们的圣诞愿望: 自行车,溜冰鞋。

我开始热切地盼望世界上真有圣诞这么回事。在圣诞夜,我一定会向圣诞老人求情。“我在这一年里,不对,是这几年来,一直都很乖很听话。求求你,能不能。把他送给我做圣诞礼物? 其它的,我什么都不要,都不要了。”

情人节,一个中学生只能私下憧憬的日子,我在街边简陋的录像厅里,挤在陌生的人群中看了场电影。

一部老旧的法国片子,说一对十四五岁的男孩和女孩,周末在动物园里偶遇。聊起各自面临的学校和家里的压力,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居然临时决定离家出走。后来两个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一起生活在白马奔驰,鲜花遍地的大草原上。

虽然被电影感动得眼泪汪汪,我还没愚蠢到相信类似的情节能在我的生活里重演。但电影对我最大的启示是,除了人的因素之外,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也同样重要。片中的小男孩,本来也是被家里管得死死的,平时很少说话。但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日,沉寂了一冬的枯木冒出了嫩芽。太阳下被晒得松软了人,心里有种蠢蠢欲动的东西在萌发。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他和片中男孩的神情很像。温顺的眼睛回避着人群,习惯低着头走路,很少开口说话。

即使顶着全年级第一的光环,脸上却从来没有喜悦。连有人在窗外吵架,他不会探头向外张望。除非这个人缺了口鼻眼耳,上了年纪,不然这一切完全不符合逻辑。虽然老师们都喜欢像他那样的学生,功课好之外还有低头不说话的稳重,但我却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生性迟钝,或者有自闭倾向。

一个人不说话,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肚子里空无一物,想晃荡也晃不出来。要么是里面是满的,却被他将连接外界的通道给统统给封上了。我就是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锁起来? 那把钥匙,能打开他心中秘密的钥匙又藏在哪里?

前些天,在老师办公室里偷听到的话,似乎给了我提示。那天我手捧着一大叠作业本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听到外班的老师正和我班的老师谈起他。

“你们班上,老考第一的那个孩子。我看他挺乖的,怎么班干部,课代表什么的,他一个也没当上?”

“他啊,他妈妈特别来学校关照过的。说是家里需要他帮忙,又住得远,请学校里不要给他增加太多的负担。哎,说起来,这家人也不容易。孩子爸爸八年前去的日本,之后却是音信全无。”

看见我进来,两位老师都不再说话,却已经留给足够的信息让我明白他的圣诞愿望为什么要去日本,为什么他平日不爱说话不爱笑。

可怜的人,我能以为他做什么呢? 像上次那样塞个黄岩蜜桔在他课桌板里显然无济于事。

认识他那么久,虽然满脑满眼都是他,却连他是谁,喜欢什么,需要什么,都一无所知。

平时他缺乏表情的容颜,和不开口的语言中透露给我的信息少之又少。他家住在哪里? 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在校外有没有朋友,尤其是女性的朋友? 爱听西城秀树还是张学友的歌,喜欢普惜金还是徐志摩的诗? 除了课本,平日里还读什么样的书? 任何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从他转学至今,他依旧遥远得像天上的云彩,他似乎根本还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既然没有和他在风和日丽的动物园偶遇的可能,我只能跟着他回家。也许在一个自由自在的环境中,才可能看到他最舒展最真实的状态。

曾经想像过无数种可能。怎么样在他家附近遇见而装成是偶遇。 要不然等他生病请假那天,正大光明去他家敲门,说这位同学怎么今天没来上学呀,老师派我过来看看你。事实上我连他的地址也没有。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向别人打听他的住址无异于虎口拔牙。

想来想去,最安全的计划还是等放学跟在他自行车后回家,剩下的就只能见机行事了。哪怕只能站在他家门外,远远看一眼,也好。

等真骑在自行车上,跟着他穿越了大半个城市以后,我发现自己低估了行动计划的难度。眼前的街道陌生得像是另一个城市,我跟着他来到的地方早已经超出了我在本市曾经到过的范围。我已经完全不认识路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在到达火车站后,又向前骑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火车站在城市地图的最北边,以往骑车去火车站感觉像和出趟国那么不容易。可他还在继续往前骑。

刚开始,我被自己的冒险计划终于付诸实施,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的念头激发得斗志昂扬。手心冒着汗,脚下却蹬得飞快。在自行车高速直线运动的时候,甚至双手离开车把,在空中平举着,感觉到头发被风吹得一路飞扬。

别看他一白面书生,骑起车来却弓腰弯背使力,毫不含糊地嗖嗖往前蹿。我在后面尽了全力,才没被他给甩不见了。苦在我又不能跟得太近,在他身后拉开十几米距离,以防被他看见。

最可恨一路过来那么多红绿灯,他已经连着冲了好几个黄灯。我被逼急了,跟着他一连闯了两次红灯。也有实在闯不过去 的时候,每当被红灯卡住,我都需要以加倍于他的速度在后面做追及运动。腿的酸痛和喘不上气还在其次,最要命我连他家的大体方位都不知道,在陌生的地方,他成了我和这个城市的唯一连接。万一他混入人海不见,我就前功尽弃,彻底失败了。

火烧火燎的焦急和恐惧,让我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的白衬衫。最后一次被红灯卡住等在路口,我眼看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小到几乎无法辨认,我急得想在背后大叫他的名字,让他等等我。

但事实上,我没有胆量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没有为我而回头。

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追出几个街口,确认再找不着他,推着车在路边大喘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也完全迷路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怎样才能回家。走在黑暗里,一边恍惚着伤心,一边寻找和善的面孔来问路。

多年以后,对于后来怎么找回的家,以及是否挨了大人的骂,完全记不得了。但经此一役,士气尽丧,以后再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来。

看我停下来,没有再说话。女友在电话那头问,“再后来呢?”

“没有后来。没有开始的故事,自然也等不到结局。不久之后,我随家人去了南方。父母的调令是突然下来的,暑假里母亲去学校帮我办的转学。所以我和他,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女友叹了口气,说我三年的暗恋如同过早夭折的花蕾,没开便谢了,有点可惜。

我没有说话。我无法和她解释清楚。在游历了高山大海以后,再回到最初清澈透亮的小溪,反倒觉出无欲无求的等待中的干净和清爽。

那棵超尘脱俗的樱花树,在灰暗阴冷漫无止境的冬季里,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我仰头坐在树下安静等待。幻想着春天来临的那天,心尖上的一点绿芽会化成遮天蔽日的繁花美树。那朵悬浮在天际的彩云,他曾经让我的生命中有了颜色,让我游离的眼光,散乱的心有了驻足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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