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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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23章 田园牧歌

除非你喜欢喝酒,或是天生的社交好手,参加业内的酒会派对,通常会是一件很沉闷的事。踩着三寸高的细鞋根,手里煞有介事地拿着那半杯老也没喝完的红酒,在人群里转悠着和陌生人没话找话的差事,很容易让人疲劳。

幸好,我在酒会上遇见了玛丽。

不知怎么,几轮简单的对答之后,她同我说起,世界上最美的动物是马和狗。最写意的日子,是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过着与清风明月,狗马牛羊为伴的庄园生活。我听了,精神一下子窜起来,朝着她使劲点头。

虽然我没办法用英文向她解释清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但其中大概的意思,和玛丽描绘的也差不多。能在异乡遇到个和自己想法相似的人,我差点没兴奋地上前给她个拥抱。

光从长相上,玛丽和我平日里见惯的那些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美国女子有很大不同。在她没自我介绍以前,我分不清她是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还是混血儿。巧克力色皮肤的她,茂密而蓬松的头发披散在背上,和她给人的第一印像一样松软。连她脸上的线条也是松弛而舒缓的。如果她咬一大块苹果,或者在嘴里含口茶,估计对她的面部形状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走在人群中,她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只要一开口,你就会发现她沉稳神态背后藏着的智慧。

她把马天尼酒中的橄榄,从牙签上撸下来后,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人被关在办公室里,一天工作十小时的生活,也不过是这几百年来的事。可人生下来,该是自由的。又不是机器,除了电脑和钢*泥,外面还有大自然可以亲近。就像草原上的马,你不能总把它关在马厩里,而该放它出去,让它在天地间自由地奔跑嬉戏。”

这样的言论,一听就不像是鼓励勤奋,崇拜成功的美国主流文化。虽然她的英文没有任何口音,我还是问了一个冒险的问题,“你从哪儿来?”

“厄瓜多尔。我出生在厄瓜多尔,五岁的时候来的美国“。她看我对这个地名不太有反应,又加了些解释。“它在赤道上,夹在哥伦比亚和秘鲁中间。事实上,我刚从那里度假回来。”

对于没去过的地方,我向来有很多的好奇。“那里的风景如何? 说给我听听。”

这次轮到她的眼里开始放光,我们移到酒店大堂里的沙发上坐下,听她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给我讲故事。

“厄瓜多尔地势高,大多是高原,我住的地方“,她说了一个很长的西班牙文,害我一听就忘。“那里有高山,有湖泊。山顶上的积雪,被云包围着,飘飘渺渺白茫茫一片,也分不清哪儿是山,哪儿是云。等太阳出来,满山金灿灿地在白雪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在镇子里,无论你走到哪儿,一抬头就能看见山顶的积雪。那种圣洁和庄严,让人觉得那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我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十字架。她举起右臂指了指天,“我也说不太清楚。山那么高,那么大,和它相比,人显得那么渺小,所以才会变得谦卑。住在那里,你会发现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要,简简单单就能过上快乐的日子。”

她的目光从雪山上收回,落到酒店周围的人和物,她叹了一口气,“那边和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想起自己在川藏交界的山里做背包客的经历,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能喝上一口水就是琼浆玉液。累了,找块略平的石头,支起一顶小帐篷,就是遮风避雨的家。那是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却有篝火和笑声的日子。

我在山里做游客的经历只有一个星期,但对当地人却是一辈子。我问玛丽,“你还住在厄瓜多尔吗?”

“我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离了婚。妈妈和我来了美国,爸爸和哥哥留在了厄瓜多尔,但我每年都会去那里探亲。每次我回去,他们会带我去爬山,去骑马。空旷的高原上,策马跑起来,腾云驾雾地像在飞一样。有的时候,真不想回来了。就想在依山伴水过一辈子。”

“听上去不错。”我倒不是敷衍她,如果我胆敢放下一切,也会有和她类似的念头。

因为这次碰面,我和玛丽之后成了要好的朋友。我带她去中国城品尝中国菜,她教我如何用西班牙文在南美餐厅里点各式烤肉。

一天,玛丽在餐厅里告诉我说,她的妈妈很快将要退休了。而且老妈好像生出了回老家的意思。

“妈妈说,要是我们真能回厄瓜多尔去开个餐厅,她可以当主厨,我可以在前面招呼客人。其实主要也不是为了开餐厅,而是一种可以把理想和现实相结合的生活方式。如果,能够有一块地,在上面种出蔬菜瓜果,草地上躺着牛,跑着马,小狗乐呵呵人前人后跟着转,那会是件多么舒心写意的事。”

虽然认同她的想法,但我并不想失去一个特殊的朋友,在旁边帮着出主意。“其实也不用去那么远。从这里出城开车一两个小时,一路上也有不少农场。你想不想去那里看看?”

没想到我随口这么一说,很快引来了下文。

周末,玛丽把我叫到她家,翻出报纸上的广告,指出其中一则给我看。

“你想拥有自己的庄园吗?被绿树环绕的52英亩土地,让你享受安详宁静的美丽。4个房间的西班牙建筑风格,连同马厩,狗屋,鸡舍,和更多。”

我粗略换算了一下,52英亩等于316亩,大约相当于二十一万平方米。但这到底有多大,对我完全是个数字概念。我想亲眼见见那片土地。两个小时后,玛丽和我按照报纸上指示的地址,去到了郊外。

高速公路两边的山丘如波浪起伏,没了高楼大厦的遮挡,视野一下阔展到天地相接处。夏日充沛的阳光和雨水让树木变得茂密青翠。摇下车窗,风呼呼地从外面涌进来,呼吸顿时变得清爽顺畅起来。

城里随处可见的路牌到这里却变得稀少。从高速公路下来,见到可以拐弯的小路,便犹疑着慢慢开了进去。延绵路边的白色木栅栏中间出现了一道铁门,向两边敞开着。门上用铁皮打的牛,畸角尖尖地对着天。

估计就是这里,玛丽打电话给庄园的主人。很快看见一部大卡车开到门口停下,一个穿着高筒靴,戴着牛仔帽,身材魁梧的男人朝我们走过来。握手介绍自己是乔先生之后,让我们的车随他的车开进了牧场。

一望无际的庄园,完全被绿色包围。远处地平线上的墨绿是围绕着农庄边界的森林,近处的浅绿是随着缓坡起伏的草地。矮的灌木丛和高挑的树木层叠交错,衬映着蓝天白云,显露出无尽的生机。

汽车开过,黑色的牛三三两两躲在树荫下,蜷着膝盖坐着,不理世事地继续嚼它们面前的草。如果说陶渊明的高风亮节,需要后天的历炼,那牛的恬淡,便是与生俱来的超脱。

顺着细小沙石铺成的路,车在米色砖墙红色瓦顶的一楼建筑面前停下。拱形的回廊,拱形的窗上圆鼓鼓的曲线,让人一看就容易亲近。门前几棵高大的橡树在廊檐上投下的树荫,随着微风,在橙红色的地砖上来回地摇晃。

见到有客人来,两只棕色的拳师犬在门口兴奋地跳跃,却被女主人用皮带一把拉住。玛丽和我都是爱狗如命的人,蹲在地上,一边一个抱住了狗,摸它们的头,拍它们的背。受到重视的拳师犬很快把我们当成自己人,站起来,拿前爪往我们身上拍打着玩。被主人呵斥住了,才乖乖地坐到一边,拖出舌头喘气。

女主人态度和气,带着我们一间一间参观。房子里面全是木结构,除了暴露在外原木造的横梁,室内的每面墙也都是保留着原色的木板,连木质的花纹也清晰可见。

除了主卧房和两间客房,另一间是堆满各式乐器的音乐室。乔太太介绍说,她先生是创作乡村音乐的,刚和一家音乐公司签了约,很快要搬去加州,所以这处他们住了多年的庄园只能卖了。

从客厅的窗口望出去,正对着一片湖。两只野鸭子在湖面缓缓地游着,在身后拉了一道长长的v字。

乔先生坐在摇椅里陪我们说话,乔太太端出她自制的苹果汁请我们喝。

“你们在农庄里生活过吗?”乔先生问。

“是的。我的父亲曾有一个农庄,我在那里长大。不过不在美国,而在厄瓜多尔。”玛丽回答。

“那就好。喜欢庄园生活的人,会一辈子都喜欢土地。这里水电供应充足,离县里的学校医院也不远。我在后院打了井,愿意的话,你们可以使用井水。我们当初也是从外州来的,我喜欢骑马打猎,有了这片地就够我折腾了。而我太太喜欢养狗,摆弄些花草,一住下,就这么多年。如今突然要走,真有点不舍。”

一听到这里有马,玛丽和我立刻坐不住,眼睛巴巴地往外看。

乔先生提议带我们去各处转一转。他的后院里停着一部高尔夫球场上用的电瓶车,玛丽和我坐在后排,乔先生坐在前面当向导。

离房子不远的空地上,有一个用铁栏杆围成的场地,大约二三十米直径。乔先生解释说这个场地圈出来是训练马匹用的。小马要先在圈内学会前进,后退,停止,平行移动,转弯这些基本动作之后,才能带到农庄和周围附近的山林里去闲逛奔跑。

转一个弯,绿草地上孤立着一栋大红色高屋顶的木房子。下车来一看,果真是马厩。里面开着冷气,角落里堆着牧草,墙上挂着马鞍马蹬。八个间隔开来的马位,打扫得整齐干静。两匹马闻声探头出来。黑色的那匹长腿高大,浑身皮毛发亮的,是乔先生的坐骑。略矮的棕马,因为性子温顺,平日给乔太太骑。

我一见到马儿湿润温存的眼睛,和马身上雄健有力却又优雅流畅的线条,忍不住上前想和它们说话,拥抱。经过主人许可,我取了捆干草放在马槽里,趁它们低头吃草的时候,伸手摸了摸马的脖子。

“会骑马吗?”

玛丽点头,我摇头。

“想试试吗?”乔用下巴指了指马。

玛丽的长脸笑成了圆脸。乔先生将两匹配上了马鞍的马牵出马厩,让玛丽坐上棕马之后,帮她调试马蹬的长短。一旁知道即将要出行的黑马,用蹄子刨着地面的沙土,打着响鼻催促着主人上路。

玛丽提起缰绳纵马一动,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喝彩。马上的玛丽变得轻灵,她驾着马匹,小跑,跳跃,转身一连串的动作显得轻松而富有弹性,就像夏日里的太阳要从一片树叶跳跃到另一片树叶上那样轻而易举。

乔先生拽了拽头上的牛仔帽,翻身上马向玛丽追去。黑马雪白的四蹄,击打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如同马赛进行曲中的鼓点。刚开始,还看得清马儿前后蹄交替着地的节奏和韵律,等一跑快,但见四蹄如飞,激起满天尘土飞扬。

乔先生的黑马越过了玛丽的棕马之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马当先冲在头里。玛丽也不示弱,纵马追上。她人伏低在马背上,马颈上的鬃毛在疾驰中甩向一边,平时竖着的马尾挺成一直线向后伸展。

两人两骑一前一后在广阔的草场上奔驰。此刻虽然没有天籁史诗般的背景音乐,没有残墙断垣边撕杀的战场,我却清楚感受到在全速的奔跑嘶鸣中,一种被蓄积压抑了许久的生命力突然被释放出来的自由和美丽。

等乔先生和玛丽从远处并驾齐驱缓步踱回到马厩,已经是黄昏时分。乔先生带我们回房子里取了几瓶啤酒分给我们,主人客人连带着拳师犬,一起坐在门前的树荫下乘凉。

乔太太指着房子后面的一片搭着架子的菜地,“那是我这两年才开垦出来的地。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只开了一小块。但都沤过了鸡粪,土很肥。现在地里黄瓜,番茄,菠菜长得可大了。基本上,我家的蔬菜上都不用去买。菜地后边,还有个鸡舍。每天下的蛋根本吃不完。庄园里还有不少果树。苹果桃子,熟了掉得满地都是。可以打果汁喝,也可以做成果酱。这附近,每周四晚都有一个农夫市场,你们要有吃不完的瓜果蔬菜也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院子里还有那么多空地,如果你们喜欢种地,可以把菜地再拓大些。要是你们买下农庄的话,那台拖拉机也就一并送给你们了。”

喝着酒,看着宁静安逸的田园被黄昏的夕阳和彩霞涂染上缤纷的色彩,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穿越时空的武陵人,撞入了土地平旷,鸡犬相闻的桃花源。书里千百年前自给自足,简单平实的快乐,其实也不过离我们的现代都市两个小时的车距。

回去的路上,玛丽和我依旧沉溺于农庄里的静谧。两个人在车里,谁也没说话。我从车窗向外一望,吓得大叫起来,“停车,快靠边找一块空地停车。我有东西给你看。”

玛丽把车开到路边休息站停住。我拉着她往一大片草地的中央走去。“坐下。抬头。“我没空解释,只是简单地下命令。

我自己干脆平躺在草地上,两眼直盯着天空。长那么大,即使在电视里,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致。我在黑色无云的夜空中看见了一条河。悬在天上的那条河,就和我平时在地面上见到的小河一样,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晶莹剔透孱孱的水流,被日光一照,会波光粼粼泛起光彩。唯一不同的,地上的河里盛的是水,天上的河里装的是星星。星星有大有小,有明有暗,此起彼伏地闪亮着,看着比3维电影还立体。

我拿手肘碰碰隔壁的玛丽,“你看见没有?”我指指天。

“见过,和厄瓜多尔的山上看见的一样,感觉离星星很近。”玛丽想起了家乡的夜空。

原来,真有一条叫做银河的天上之河。也可能古人管它叫银河的时候并不需要浪漫的联想,因为那时的景象不同后人见到的那么支离破碎或者黯淡无光。

“我在城市里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那么清晰,明亮。”

“那是城市污染的缘故。还可能城市的灯太亮,映得连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见了。”

我望着晴朗的星空叹了口气。“能看见星星真好。原来住乡下还有那么多好处。”

玛丽接口,“所以呀,我一直想早点退休。找那样一处庄子住下,过着田园生活。当然,先得在这块土地上做到自给自足。你想过没有,有了这片土地,可以拿来做多少事?”

“可以养马,养牛,养狗,养鸡。“我就刚才看见的讲。

“养牲口也可以有不同的养法。比如养牛,养哪种牛的生长期较短,经济成品比较高,一亩的庄园可以养多少牛才不会浪费土地或过度畜牧,这都要去请教专人。又比如养狗,可以多繁殖*一些名种狗,收入应该也不会低。”

玛丽是学营销出身,要做些项目分析自然不在话下。“还有那么多地“,她补充,“可以拿来种树,比如类似核桃的坚果。也可以加些多果树的品种,或者先尝试开辟几亩地来做葡萄园,说不定将来还能自己酿酒。”

我想到另一个资源。“你见到房子前面的湖没有?乔太太说,那是他们请人挖出来的人工湖,大概有半英亩大。我们可以多放些鱼苗下去,餐厅里对哪种鱼的需求量大,我们就可以养什么样的鱼。另外还可以多种些菜。现在不是讲究绿色的有机食品吗?我们可以来一个精耕细作。必要的话,可以搭个大棚,这样种菜就不会太受天气的局限。”没当过农民的我开始纸上谈兵。

“但你有种地的经验吗? 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见过中国人后院里蔬菜的繁盛,我生出一个念头。“我不会,但我们可以用承包的方式,把一部分的土地分租出去。”

一想起自己有当上地主的可能,我的思路开始变得兴奋起来。“要不我们组织一个公社吧?你想那么大片地,你我两个也照顾不了。如果有熟练的农民渔夫愿意来,一则有人耕种,二来我们也可以跟着学点技术。还有那些在城里住腻了的人,可以把农场当成周末陶冶性情的一个消遣。都是志趣相投的人,我们可以搞个农牧渔猎俱全的周末度假村。”

玛丽的思路也开始拓宽。“你说的度假村倒让我想起另一种可能。我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建一个老人院。老人院需要安静,最好能有一个风光秀丽的自然环境。等我们把房子扩建之后,我也可以把妈妈和其他有需要的老人接来。蔬菜瓜果鱼肉农庄里都现成,饭菜也由我们统一供应。然后可以雇些护士来,做些简单的护理。我想,这里放松的环境对老人们的身体会有好处。”

夜凉如水,田野里不知名的小昆虫发出清脆的鸣叫。一片52英亩的土地,让我们对未来生出种种憧憬。

头顶上浩瀚闪烁的星河,和银白色的月光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

“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够把心里田园建起来的。“玛丽朝我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