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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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11章 结婚路上

1。

晶晶刚学会开车没多久。开车的时候总喜欢把驾驶座调得特别靠前。按王涛的话来说,前心都快贴到方向盘上去了。可她感觉只有驼着背探长脑袋能看得清前后左右的车辆。开直线没问题,可每次只要一换道,她就会紧张。

“先看倒视镜,大镜子和侧面的小镜子都得看。还要注意盲点,一定要转过头去看清楚才能换道。”王涛对她一再关照。

她没敢问,在车子向前行进的时候回头,时间再快,也会有一两秒钟看不到前方的路况,万一要是撞到前面的车上去怎么办。所以晶晶开车的时候,很少换道。除非遇到类似路障这样的特殊情况,她会一直开在马路上最右边的那条线,像还没学会游泳的孩子,贴着泳池的边,实在不行了,随时能扒到岸喘口气,多少感觉安全些。

比换车道更吓人的是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速度太快,嗖嗖嗖,神出鬼没地在身边游移,时常让晶晶反应不过来。但这又不是电子游戏,game over 了还可以重来。心里一怯,脚下的油门不敢往里踩,被后面的车不耐烦揿两声喇叭,搞得手脚更加慌乱。

晶晶平时尽量对高速公路绕着走,能免则免。但今天没办法,要去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已经偏到市区的一角,必须得走高速公路。王涛说下午可以请半天假来接她一起去的。但她推说学校里有事,坚持自己一个人去。

离最后的日子越近,她就越发回避王涛。不光人不想见,连电话也不想接,虽然这并无法改变自己在日常生活里越来越依赖他的事实。 她的车是他帮她挑的,开车是他教的。甚至连她第一次上高速,也是被他逼着上来的。他对她说,“你想要学会开车,就必须得学会上高速。”

王涛的话不多,但从来一句顶一句,让人难以辩驳。晶晶被逼着绕环城公路开了整整一圈,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几次想从高速出口下来,被王涛在旁边鼻子里不满意地哼了两声, 晶晶只好眼看着错过一个又一个出口,继续往前开。

直到晶晶下了高速,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才敢向王涛抱怨。王涛摊开双掌,“你说你怕,其实真怕的那个是我。你看我这一手的汗。”

晶晶头凑过去一看,真的是。偷偷地乐了,心想,“这下你我扯平了“,也就不再和王涛计较。

男人其实还是挺有用的。虽然妈妈从来都说,“男人不过是女人脸上的眉毛,充门面用的。万事还得靠自己。”

晶晶从小都是这样被教大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惠,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做值日生,男同学过来想帮她提一桶水,她会拎起水桶往后退。走在路上,有男士过来说,“交个朋友,认识一下好吗?”晶晶会抬起下巴,用不屑和冷傲的眼神,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吓退。

直到多年后的某天,晶晶开始怀疑妈妈的理论。“妈,有一样,有一样事情,再能干的女人也不能独立完成。”

“什么?” 妈妈挑起了眉毛。

“恋爱呀。”

“你恋爱了? 你才多大呀? 你还是个学生,别给我整些没用的。好好读书,其它什么也不要管,知道吗?”

和母亲的谈话,不管如何开的头,往往会在三两句之内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可现在就连这样和妈妈乏味单调的对话,也开始被晶晶想念。

出国之后,晶晶平均一个月才能收到妈妈一封信。一看邮戳,至少都是三个星期前发出来。不管信里写什么,说什么,都已经严重过期滞后。况且,有些话在信里也不太说得清楚。晶晶改成在躲在被窝里, 假装和妈妈说悄悄话。

“妈,你知道吗? 女儿现在真的遇到了难处。我可能很快就要从阿姨姨父这里搬出去了。姨父和从前在国内时不太一样。现在他脾气大了好多。姨父对我提了好几次了,‘救急不救穷’,说我已经和他们一起住了快小半年了。他刚来美国的时候,连肯接济收容他一天的地方也没有。要是来美国怕吃苦,那还不如回去算了。”

“我看得出来,小阿姨看见姨父有点怕。只要姨父一说话,小阿姨就不响了。我还是想办法快点搬吧,省得小阿姨夹在我们中间为难。可是我该搬去哪儿呢? 我这儿哪里都不熟。 靠近学校附近的房子宿舍都贵,而且没有中国餐厅可以打工。要是离中国城近了,离学校可就远了。不管往哪儿搬,一搬出去,开销就大了。房租水电吃的用的,再加上汽油,车保险。要是存不下钱,下个学期的学费,我该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晶晶真把自己给惹急了,眼泪左右陆续掉在枕头上。幸好在漆黑的夜里,谁也看不见。

2。

在餐厅打工,也是姨父的主意。

“谁来美国没打过工? 早点打工,早点挣钱,不用再靠家里人,自己的背都可以挺得直些。趁早把在家里当小姐的架子放下,才能在美国混出个人样。”

晶晶低头当没听见,其实却经不起人激,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招工广告。但学生没有工作签证,英文又不流利,除了满大街找中餐厅,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不会开车,就用走的。不认路,就用问的。 居然在离姨父家走路二三十分钟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装修得还不错的中餐厅。

餐厅的老板,一听口音就知道是香港人,身型规模接近庙堂里横卧的弥乐,面目却远不如佛像来得开朗。一双小眯眼被镶嵌在横肉里,让人很难看清他的表情。

晶晶在餐厅的工作很简单 - 带位小姐。把门口的客人迎进来,领他们到就餐的位置上坐下就可以了。因为门槛低,挣得也少,拿的是政府规定的最低小时工资。晶晶更希望可以做个端盘子的侍应生,除了工资,还能挣些小费。去问过老板。“傻女“, 老板回答说,“高级的餐厅都是用男仔做侍应生的啦。你连洗碗都没可能。 你去看看后面厨房里的墨西哥人,手脚快得一个抵你两个不止。”

幸好做带位小姐,不用穿着开叉很高的旗袍,站在餐厅门口给人鞠躬哈腰。但这份工作还是时不时让晶晶觉得憋曲。

一天带完客人从餐桌走回前台时,西装笔挺的老板递给晶晶一张纸条。上面就一个字,“**ile“。每一个大写字母背后,全是老板的咆哮。 晶晶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心想,如果你明天要考试却还没时间复习,被人催着搬家却不知道要搬去哪里,我看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人在屋檐下,老板永远是对的。可自己明明不想笑,却被逼着做出笑的表情,那和街头卖笑的小姐们还有什么两样? 也不光是气节的问题,晶晶已经累得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现在唯一的人生愿望只剩下睡觉。每天下午五点放学坐公交车赶到餐厅上晚班,晚上十点下班后结了账,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多。第二天一早八点钟之前要赶到学校上课,要腾出时间来读书做功课,只能从自己睡眠里抠。好容易挨到周六周日,想想早班晚班一起上,一天能挣出平日里两倍的钱,怎么也不舍得休假。每周四十小时上课读书外加四十小时打工白天黑夜的连轴转,倒和舞台上轮番车轮战的“挑滑车“差不多。测验考试,帐单支出,像一辆辆战车迎头砸上来,她就得单枪匹马横立,咬着牙逐一应付过去。只觉得从骨头里冒出来的累。

想当初好歹也考六百多分的toefl,可到这里上了课,才发现老师往讲台一站,连表情带笔划一通慷慨激昂之后,往往连一页书没翻,一行板书也没留下。害得晶晶连讲的是书里哪一章哪一节也没搞清楚。

晶晶鼓起勇气,下课后问老师去借笔记看。老师却一脸正气回答说,“你如果有语言问题的话,我建议你在选修我的课之前,先去上语言学校。”

晶晶如今算是明白妈妈说的,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因。不求人,就不会给自己带来屈辱。靠一本英汉字典,拼着不睡觉,晶晶一晚上需要读一百多页课本。“考试题目总也跳不出书去。别人用听的,我就用看的。从小到大,都是考试长大的,总不能被英文搞趴下。再说了,外国学生一千多美金一门课的学费那么贵,说什么也不能浪费了。”

“**ile“。晶晶把捏在手心里的小纸条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扔进垃圾桶里。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无忧无虑,发自内心眼眉唇角地好好笑一回。可她现在得憋着一鼓子劲,万事靠自己,要在美国好好活下去。

晶晶抬起下巴仰起脑袋,带着僵硬的笑容,去迎接等候在餐厅门口的下一拨客人。

3。

从晚上九点半起,晶晶开始心神不安。眼看餐厅就要下班了,晶晶想起昨晚下班路上的经历还是有点后怕。

等下班结了账,末班公车早没了。晶晶一直都走路回家。从餐厅到小阿姨家,走慢点三十分钟,快走加小跑大概二十分钟。餐厅建在校园区边上。从餐厅出来,会经过很长的一段林荫道,路两边的梧桐树生出繁茂的枝叶,在空中交错合拢,几乎遮住了天。白天看着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泄到地面上,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到了晚上,人和树,光和影都纠结在一起,黑压压一片,生出阴森森的意味。

晶晶以前没觉得恐怖,直到昨晚。她首先听到的是声音。地面上的枝条和树叶被踩到发出“咯嚓咯嚓“的摩擦声,从身后传来。 一回头,除了树和自己,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她有意停住不动,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再走几步,声音又开始继续,“咯嚓咯嚓“的,而且频率明显比自己的走路的节奏要快。再回头,除了建筑和树木投射在地面的黑影,什么也没有。无人的街上甚至连路灯也没有。唯一的光源来自偶尔从对过或后面开过来的汽车发出的光柱,能帮晶晶照亮面前的一小段路。

背后的声音似乎变得更急促,听上去像是从后面追上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晶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开始越走越快,再由快走变成了跑。

她小时候走夜路的时候,最怕野猫。从墙头上,从篱笆下,从最不提防的黑影里,冷不丁蹿出来,喵地凄厉一声,眼里射出一道幽绿色的光,让人不寒而栗。晶晶倒希望此刻跟在自己身后的,真只是猫而已。但声音不对,一只十几磅的猫,踩在枝叶上,发不出那么大的动静。

回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半。周围是个居民区,每栋房子和房子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大,估计间隔有几十米。晶晶想,实在不行,可以冲过去敲门求救。但在没有肯定自己的怀疑之前,晶晶不想做出那么冒失的举动。

对黑暗的恐惧,使得晶晶频繁地回头。只见后面开过来一部黑色汽车,打了左灯,从马路上驶进了住宅前面的空地。车停住了。借着车尾灯红色的光芒,晶晶看见一条黑影,缩到道边的灌木丛后不见了。

晶晶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趁着黑影被汽车拦住,为她争取到的这一小段时间,拼命地往前跑。

不管那个黑影是什么,后来他没再跟上来。但晶晶不指望今晚也能有昨晚的幸运,再出现一部汽车,在最危险的时刻从身边经过,救了她。

一想起踩在树叶上“咯嚓咯嚓“的声音,晶晶就觉得坐立不安。再又几分钟餐厅就要关门了。

可她和餐厅里谁也不太熟。开工时凑在一起挣钱,下班后散伙走人,顶多也就是点头打招呼的交情。她讨厌低声下气地求人,但她更害怕重复昨晚的经历。想起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的姨父,和因为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而忙得团团转的小阿姨,晶晶宁可麻烦她身边的人。

4。

晶晶记得,开口请王涛用车送她回家那次,是他俩之间第一次正式说话。虽然以前晶晶也和他讲过话,但都和工作有关,无非是“快点,客人已经打电话来催了“之类的。

王涛在餐厅里送外卖。晶晶平时除了带位,还得接电话。如果客人在电话里叫外卖,晶晶需要记下地址,然后把客人点的菜,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交给送外卖的去送。两个人就这样认识的。

“我一直在怀疑,要不是那晚你让我送你回家,你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我? “ 王涛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向上推正从他鼻梁上往下滑的眼镜。

晶晶没好意思说,其实来餐厅的第一个晚上,她就看见王涛了。五短矮小的身材,圆乎乎光溜溜的脑袋,大得能遮住半边脸的两块圆镜片,三个圆圈圈一起叠加在你脸前晃悠,再加上矮小敦实的身形,喜感得没法不引起人注意。

“你知道我以前对你什么印像吗? 是不是漂亮的女孩,都挺傲的? 我觉得你就是个仰着头生活在云端里的人。感觉你不爱搭理人。但后来接触下来,发现你其实也不难相处。”

晶晶不习惯这样当面被人评头论足,打断说,“你不是学理科的吗? 怎么话那么多?”

晶晶当初就是觉得王涛长得像卡通人物,猜他是个好说话的人,才请他送她回家的。没想到老好人,也有说话尖利的时候。自从那晚送晶晶回家之后,王涛发现晶晶不会开车,就主动提议教她。“我送你回家虽然没问题,但你总得学会自己开车。在美国有了车,人才有了脚。”

王涛为餐厅送了很多年外卖,驾驶技术自然没问题。更难得是王涛脾气好,成天乐呵呵的,只会说yes,不会说no,任谁都可以把他催来叫去。

原以为随便说说的学开车,没想到王涛还真挺上心,拿自己的二手honda车来教晶晶。人也耐心,从哪里是刹车,哪里是油门开始教。每天上夜班前,找块学校附近的空地,从开一直线,教到能左右转弯,一圈又一圈陪着晶晶在空地里转圈,从来也没见他烦过。

头一次练习到可以上路,该左转的时候,晶晶却转成了右,差点和单行线对面开过来的车对撞,吓得她啊啊大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王涛一把将方向盘转过来避开了迎面的车,然后让晶晶把车靠边停住,其它的,什么也没说。倒是晶晶不好意思,连连道歉,却被王涛“没事“给一句带过。

和王涛熟了以后,晶晶才知道,他是主修数学的博士。除了能教她开车,理工科的作业也可以找王涛帮忙。在哪个网站可以买到便宜的旧课本,哪个路段常有警车的埋伏给人开罚单,他似乎都知道。

正当晶晶暗自庆幸王涛的出现,使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简捷方便的时候,王涛的一个问题,却又让晶晶的生活变得复杂了起来。

王涛送晶晶回家,近来成了定例。车停在家门口,晶晶临下车前,他突然从镜片后抬起眼睛,对她说,“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行吗?”

晶晶一愣。这种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修饰的表述,让人完全没有周转或者躲避的余地。与其说是害羞,晶晶更多感觉到惊讶后的手足无措。看上去,王涛的年纪比晶晶至少大了一轮。从一开始,晶晶自然而然把王涛归到自己小姨父的那个类别去了,根本没往王涛的思路上想过。

晶晶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红着脸推开车门狼狈地逃回了家。

六月债,还得快。都是学开车学出来的麻烦。早知道,不该让王涛送自己回家的。更不该让他教自己开车的。今晚算是给搪塞过去了。可是明天呢? 大家都是同事,等明天,再碰到王涛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5。

在同一个餐厅里进进出出,要低头抬头对王涛视而不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轮到王涛去送的外卖,晶晶打完包后让别的带位小姐拿过去给他。吃晚饭的时候,晶晶会尽量找个事由拖延时间,好避免和王涛同桌吃饭的尴尬。

除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王涛,更让晶晶不舒服的是其它员工奇怪的目光。虽然晶晶对谁都没说,但两人之间的暧昧似乎谁都知道了。更有不识相的直接就问,“你和他是怎么了?”

一想到别人把王涛联系在一起,晶晶就浑身不舒服。王涛的实在和自己心目中恋人的模样相差太远。没来美国之前,听人说中国女孩在美国校园里很受欢迎,来美国读书的大都是读理工科的男生,男女比例严重不协调。可晶晶在大学里,她几乎没遇到过和她一样来美国读本科的中国人。校园里的中国男生不是在读博士,就是在做博士后,年纪比她大许多,而且多半都在国内有了太太。

和国内的校园比,同样的碧草蓝天,同样宁静安逸的图书馆,同样喧嚣奔腾的运动场,不一样的却是心境。晶晶天天想的就是这个学期怎么多修点学分,将来可以早点毕业。日程表上,一节课接一节课排得满满的,背着书包从大学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的教室,刚找个位置坐下,连同学的脸还没看清就上课了。再跑去下一个教室,再从学校里赶去餐厅上班,白天黑夜如同机器一样不停地转,她没空去体验花的温香,草的青翠。

她对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指望,她只能把希望托付给将来。等将来有了工作,有了面包,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可当美好的未来还遥远得看不到边际的时候,王涛突 然出现了,横在眼前,在面前出现一大块绕不过去的阴影。

正想着心事,只听“砰“ 一声,接着一个女客人“呀“地尖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晶晶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一个侍应生举着个大托盘从对面过来,晶晶没留意,近到面前了才慌忙后退想避开。光顾了前边,背又撞到了后面桌上的客人,害人把一碗酸辣汤全洒她自个的西装裙上了。

晶晶打工以来,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明明想逃离现场,还得小心地递纸巾递苏打水,僵着笑容客人跟前鞠躬道歉。好在客人从洗手间里出来之后,似乎没有再往下追究的意思。吓得晶晶的心彭彭彭彭跳了一天,连眼睛也不敢提起来。

几天之后,晶晶被老板叫去办公室。

也没说什么。老板指指挂在墙上被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西装套裙,淡灰裙摆上有一滩黄色的油印。“客人说她二百多刚买的裙子,连发票也带过来了。你看这账该怎么算?”

晶晶讨厌被老板单独叫到办公室里,感觉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平日里老板是个除了对客人之外,不苟言笑的人。只要他一出现,房间里就和添了台冷气似的。更何况现在有把柄被抓在人手里。

要是按着晶晶的脾气,她很想拿出钱来往台面上一撒来结束这次谈话。然后昂起头,若无其事地从老板面前走出去。但二百块钱,是她整整一个星期的薪水。课本学费,煤气水电,哪样不能少。 她没有办法潇洒。

她摸着裙子上那一圈洗不去油印。试着用手指尖刮了刮,好像真的抠不下来。楞在墙边,对着塑料包里的西装发呆。

“其实也有其它的办法。”感觉有人在背后拍她的肩,晶晶一回头,一根如水蛭般的软体动物塞进她的嘴里。老板利用他高大的身材,居高临下地把他的舌头当蓝板球一下扣了进来。

感觉自己透不过气。生理上的极度反感,让她像掉到千百只老鼠堆里一样恶心。

她一步步往后退,慌乱中碰倒了立在墙角的陶瓷花瓶。

“咣“地一声散了一地。晶晶趁老板后退的机会,侧身从高大肥胖过自己数倍的身躯边挤了过去,扭开门把手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

6。

姨父的脸最近越来越黑。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摆开准备和人吵的架势,不是嫌这个笨,就是那个傻。家里人轮番被他数落。别说是晶晶,就连小阿姨也一句话不敢还口。听姨父说,他公司今年的业绩不好,估计着马上要开始裁人了。小姨妈在家里带孩子,全家现在就姨父一个人赚钱。晶晶打工的钱连付学费都紧巴巴,只能帮家里支付一部份的房租水电。万一姨父没了工作,这一家大小该怎么办。晶晶连想也不敢想。

遇到这样的年景,站在别人晶晶已经尽量小心了。晚饭在餐厅里吃,中午在学校吃前晚从餐厅带回来的剩菜或者卖剩的炸春卷。一天只一顿早饭在家里吃。

两居室的公寓,阿姨姨父睡主卧室,大宝小宝睡客房,晶晶只能睡在沙发旁的单人床垫上。本来就不大的客厅里多出一张旧床垫挡着进进出出的过道,像违反市容临时架出来的小摊,怎么看怎么别扭。

家里就一台电脑,平时都是大宝在上面玩电子游戏。晶晶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轮到她上网查一些要交的功课。从洗手间回来一看,大宝又坐在电脑前了。叫了几遍,大宝赖着不走,最后烦了,嚷了一句,“这电脑是我的“, 立刻把晶晶呛得说不出话来。

对。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的。头上的瓦,脚下的砖,睡的床,吃的米,什么都不是她的。家里这样,餐厅里也这样,她搞不明白自己这个多余的人,还留在这里干吗?

自从在餐厅里发生了让自己恶心到说不出口的事件之后,除了上学,晶晶一直缩在家里,没再去过餐厅。但这个周末,晶晶必须去找另一家可以打工的餐厅。对原先的那家中餐厅,晶晶没有任何留恋。除了一个人,曾经对自己很友善。

他今早来过电话。“你怎么不来餐厅上班了? 没生病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今晚下班后,我找你有点事。我们见了面再说。” 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声音里透着焦急。这使得晶晶有种想把发生在餐厅办公室里的事告诉他的冲动。阿姨姨父面前,她不愿意说。和妈妈的信里,她也没提。能说的人,可能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的存在。好在王涛下班的时候,家里人也该睡了。她把他约在姨父的家门口。

晶晶住的公寓房,楼上楼下每四套为一栋,过道里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头顶一盏路灯发出桔黄色灯光,昏沉沉暖洋洋地罩下来,鼓励人说出大白天未必开得了口的话。

“上次是我不对。如果我说了冒犯了你的话,请你原谅。”

王涛一上来就道歉。晶晶的心一软,背靠在墙上,等他下面的话。

“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其实我那天也不是有意冒犯你的。可你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我已经来美国了好几年了,一边读博士,一边送外卖。其实,我平时不那样。真的,忙得根本没顾得上那事。身边的朋友早都结婚,有孩子了。可我。不怕你寒碜, 年纪一把,其貌不扬, 对吧?”

“可你让我送你回家那次,当时你迷茫无助,东看看西瞅瞅的样子,像一个走丢了的小孩。我当时就想,别说你家就在附近,再远,我也会送你去的。后来送你回家,你说,这里是你姨父的家,你在美国没有自己的家。我和你一样,在美国也没有家。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每天我开车不是送你回你姨父的家,而是送你回你自己的家,你和我,咱们俩一起建起来的家,那有多好。”

“可能是我多想了,可我真没有恶意的。你要是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咱俩就做个朋友吧。我保证以后不再惹你不高兴了。”

晶晶听王涛那里家啊家的,想起国内家里,妈妈经常帮自己端到书房来的点心水果,还有出国前往已经装不下的箱子里使劲塞零食的模样,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想让王涛看见自己失态,晶晶避开王涛询问的眼光,低头没说话,神情却放松了许多。王涛一看还有挽回的余地,堆了一脸的笑,连连低声劝慰。临走时说,“我们还继续学开车吧。等你考下驾照,我们就该买车了。”

晶晶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7。

翻报纸广告,上网查找二手车,王涛陪晶晶折腾了两个月后,终于买了一辆开了近二十万英里的tercel,丰田车里的入门系列。胜在价钱便宜,但年月久了,连车里的冷气吹出来的都是暖风。

还没习惯开高速公路的晶晶,在车里憋了一头的汗。刚上高速,想从最右边的一栏往中间的栏换,正加速呢,从倒后镜里,她突然发现左边栏一辆大卡车也要往中间的栏转。当时晶晶的车明明开在前面,也已经打了换栏的灯,可后面卡车的速度更快,唰一下冲到前头,被一个庞然大物突然挡在眼前,吓得晶晶一脚刹车下去,自己的脑袋差点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晶晶边开车,边看了一眼地图。法院离家很远,晶晶又不认识路。王涛提议来接她一起去的时候,却被晶晶一口拒绝了。除了学校里要和同学开小组会之外,晶晶还有一个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理由。她想在做出重大的决定之前,还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哪怕是路上的几十分钟也好。到底要不要走出结婚这一步,她还没有完全想好。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再好好考虑一下。

要结婚的事,她谁也没说。父母离得太远,身边又没个贴心的人可以商量。再说,将来好好坏坏要和王涛过一辈子的是自己,别人谁说了也不算。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王涛说他也是刚知道。博士毕业之前,王涛去过不少公司面试。求职信一发就上百封。正式的面试去了少说也有十来个。直到上个星期,总部在纽约的一家投资公司写信来通知正式聘用他, 让他去编写投资模式的软件。没什么意外的话,王涛下个月就要搬去纽约工作了。

王涛告诉她个消息的时候,晶晶心里一紧,想,“又要走了,每个人终归会分开。父母也好,朋友也好,都是一个一个迟早会离开我的人。”

“祝你好运,一路顺风。”晶晶面无表情,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

“不是,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能不能我们两个一起走,一起去纽约?”

晶晶从来没去过纽约。华尔街,百老汇,全是些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名词。可晶晶想起纽约之行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她微微摇了摇头。

“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可我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说了。虽然你和我认识不算久,可你应该看得见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别的不敢说,但我将来一定会好好待你的。等我有了正式的工作,你以后就不用再打工了,可以专心读书。我知道你要强,但如果你能接受我,我以后会天天送你回家,会帮你修车加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面对那么实诚的表白,晶晶有点发懵。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但她意识到他马上要离开了,而她不希望他走。一个女孩子单身匹马,充当角斗士的日子,实在是太累了。是不是答应他,才是把他留住得唯一办法。

“和我一起去吧。家里需要一个女主人。一切按你的意思,我们一起在纽约建一个新家,你说好不好?”

在全新的天地里,打造出一个自己的家,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属于自己的电脑。房子里还有一个可以替自己遮风挡雨的人,这对晶晶的**太大了。过道里的灯光洒在王涛脸上,使他的五官看上去特别柔和。晶晶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终于到了兑现那晚承诺的时刻。现在,晶晶正开在去法庭公证结婚的路上。

事到临头,她她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出自己的犹豫。虽然看得出王涛对自己的诚意,也相信他将来会对自己好。可她从小到大,对结婚,对丈夫的想像和她面前的现实相差得太远。如果她十八岁那年可以在魔镜里,提前看见自己将来丈夫的模样,她一定会扔掉镜子,并且发誓永不婚嫁。

人如其名,晶晶的眼睛如同夜空里的星辰一样闪亮。再加上飘逸长发下的纤腰一握,长得不比任何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逊色。基于对自己外貌的自觉,使她对男性眼里的欲望生出特别的**。而一个文弱女孩唯一自保的方式,只有她高昂的头颅。如同玫瑰因为自身的娇柔,才生出了刺一样。

她曾经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她会把最美好最洁净的她,都完整交付给他。她等待的白马王子,在众人的面前,用一屋子的玫瑰来表达对她的爱恋;他会把求婚戒指藏在烛光晚餐里带给她惊喜;他会穿上黑色的燕尾服,在红地毯那头,从父亲的手里接过自己的手。两人情深款款地注视,许诺,拥抱,接吻。从此白头谐老,一生一世。

今天早上,她一直蜷缩在**,能拖一刻是一刻,不愿起床。她希望能在结婚前搞明白自己和王涛之间,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俩只牵过手,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手却背王涛牢牢握住。接着连肩上背的书包也被王涛给扛到他自己的肩上去了。她浑身一轻,心想,终于可以把自己像一个包袱一样放下来,交给别人了。

但她还是无法快乐起来。晶晶今天没穿白色或红色的衣服。她特意挑了一件兰色的长裙,她觉得那更符合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以往遇到难以决定的事,她常会用投掷硬币的方法决定。只有在最后那一秒,当正面或反面的硬币落地的那一刻,从叹息还是庆幸的反应中,她才能探测出自己最隐秘而真实的心意。

结婚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灌木丛后的黑影,办公室里的舌头,让晶晶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后怕。哪怕真像妈妈形容的那样,男人不过是女人额头上的眉毛,她眼门前还是需要一个遮挡。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她需要一块可以依赖攀附的岩石。

为了满足这个谦卑的要求,她必须放弃把自己一切对浪漫的期待,把尚未品尝过的爱情彻底终结在婚姻的坟墓里。

想到“终结“这个字眼的时候,晶晶感到浑身发冷。她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开始怀疑,没有爱情的支撑,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组成的婚姻可以走多远。

晶晶隐约记得哪个伟人说过,“艰难困苦的生活,会折磨人的身体。而舒适安逸的生活,却能毁灭人的灵魂。”

“到底该选择折磨身体,还是折磨灵魂? 万一,我今天的选择,让我的身体和灵魂在今后都无法安宁,那该怎么办? “离法院越近,这个疑问开始越来越紧地箍住晶晶的脑袋。

面对树林里的叉路口,今天必须做出决定。要么去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要么去结束可能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晶晶想起那个挡在过道里的旧床垫,想起那双嵌在肉里的小眯眼。她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不想在一个不属于她的空间里继续去看别人的脸色。

晶晶开始对自己左右摇摆不定的思绪感到厌烦。王涛教她开车的时候说过,“左边或者右边,无论开哪条栏都行。但不能开在两条栏中间。选定一条道,然后一直往前走。”

所以她必须做出一个明确的选择。这将是她最后一个接受或者逃避的机会。

晶晶看了看倒后镜,如网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车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其中有和自己同一个方向的,也有和自己反方向的。而自己到底该往哪条路走,她到现在还没想好。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把时间凝固下来,这样她就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

刚刚连车带人差点开到卡车底下的经历,使晶晶突然意识到,除了嫁与不嫁,她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自己车上的方向盘和油门,可以使她眼前的所有问题和疑虑在顷刻之间彻底烟消云散。

晶晶不信神佛,但此刻她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她在口中默念,“老天爷,我正在去结婚的路上。但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和这个人结婚,请您帮我做主。如果,这是一段受祝福的婚姻,请您让我平安到达法庭。如果这是一段被诅咒的关系,请您发发慈悲,趁我人还是干净的时候,让我死于车祸,尽早结束这个错误。”

祈祷完毕之后,晶晶将油门踏板一踩到底。当车子加速到时速八十英里之后,她开始换栏,再换栏,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红色的tercel在高速公路上,用z字形疯狂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