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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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1章 半坡亭1

她看他的时候,总是仰着头。

花香鸟语的早晨,清风徐徐。素在山脚下,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她。 循声望去,抬头见勤站在半山上,穿着雪白的衬衫,远远朝她招手。和煦的阳光洒下来,将山坡上的绿叶滤成透明,连同他一起罩在光圈里,全身洁白闪亮。

隔那么远,她却清楚感到他眉眼唇齿间融融堆着笑意。她听不见他说话,但从他挥舞的臂膀,她明白他在招呼她快点上来。

他站得好高,身后八角亭的匾额上写着“半坡亭“三大个字。她冲着山上跑啊跑,跑啊跑。被台阶和山峰遮挡着,她有时看得见他,有时却只看到他身后的绿。她那么急切地想早点跑上山,纵身扑入他的怀里。

跑着跑着,素突然醒了。半梦半醒的她,抱着枕头一动不敢动,生怕将脆弱的梦碰碎。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着刚才梦里的场景,希望能借着梦境,和他再多聚片刻。

将明未明的沉寂中,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和梦里的花香鸟语隔得有几个世纪那么遥远。

她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心里却惦记着梦里见到的半坡亭。

“半坡亭,半坡亭。”多奇怪的名字。纵然在梦里,她也明白她和他只有停在半坡的缘分。

所有对勤的记忆都和山有关。素那时从郊外大学跑到市内去看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中巴下来,还要走一段不短的山路,才能见到他。他公司的员工宿舍建在山顶,山上还没有修公路,从山脚到山顶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只能一级一级地爬台阶。

年轻的素,还不知道什么是累,背后一个大书包,蹦蹦跳跳三步两步就上山了。那年头手机电邮还不普及,她并不知道他周末会去哪里,何时会回来,但只要学校里周五的课一完,她就会匆匆往山上赶。要是他不在,她会坐在宿舍门前等他。

有次勤写了封信到她学校里,告诉她这个周末山上要停水,让她别来了。素知道回信来不及,却还是依旧去了。向山脚下的商贩买了好多瓶水,她一瓶瓶捧在胸前,多到手里装不下了,才一步一步小心往山上挪。

从楼下望,没看到光。上楼敲门也没人应。但素相信他会回来,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勤,素心里觉得很安逸。在他宿舍门前的地上盘膝而坐,背靠着墙,戴着耳机听音乐,等着他回来。

天慢慢地变暗,山从青葱翠绿的透明,转到轮廓模糊的阴沉。等到十一点多,只听见楼梯上有动静。是勤的声音,他正哼唱着“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走上楼来。

素想,“奇怪,这句话明应该是我问才对,怎么倒被他抢了先?”

勤从楼梯上转过来,见素坐在地上,一脸惊喜。

素盘坐太久,发麻了的两条腿几乎伸不直,勤忙过去扶她。“咦?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告诉你要停水,叫你别来了吗? 我以为你不来了,所以一直留在公司里加班。”

见到他面的素,满眼满心地欢喜。说要是外边的路灯再亮一些,她可以在灯下夜读,等一整个晚上也没问题。

他捏了捏她的手,“不会了,我以后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勤话不多,但往往只要他轻轻一句,就能把素心里的焦躁烦恼委屈通通安抚妥贴。

“这些水都是你一个人扛上来的?” 他帮她把地上的瓶瓶罐罐往屋里运。

“你不是说要停水吗? 这几瓶水给你喝,这几瓶给你做饭吃,再留几瓶烧热了可以给你洗脚。”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已经将她一把紧紧搂在怀里,不再放开。直到第二天早上刷牙的时候,两个虽然各自把头侧开,刷着各自的牙,身体还是前心贴着后背地粘在一起。

这以后成了惯例,只要她一来,他就去烧茶削水果,她会去梳洗换衣服。忙完之后,两人拥坐在钢丝**,头抵着肩,面帖着面,说些体己的悄悄话。一觉天明,只感时光飞逝,刚见了面,又要分开。

素迷恋勤脸上的笑,虽然他不常笑。但少见的昙花一现,才更令人觉得珍贵和难忘。

素第一次见到勤,是在大学里。那天,他笑了。

那时素就读的大学主张开放式,不受校门限制的教育。学生不但可以去其它系旁听课程,还有许多校外人士被请到校园里来开讲座。勤从校外被邀请来做的演讲题目是“模糊管理“。

素见题目有趣就随大家去了,可惜没太听懂。但讲台上的老师长得白净好看,说话字正腔圆倒是真的。却不想下课后被老师追着出来,吓了一跳。

勤从背后追上来,做着自我介绍。他管她叫小同学。说是因为她这个小同学上课时动来动去,粉红衬衫老在他眼前晃悠,害得他头晕。

他说话时虽然带着腼腆,却又像孩子受了委曲之后嘟嘟囔囔坚持着想要讨回公道。素没见过谁这么做开场白,侧头笑了。于是对过的勤也笑了。

他一笑,眉头五官一展开,如同乌云后冒出了个太阳,一天一地,照得哪里都亮堂堂的。素心里一下就松开了。她觉得他面善,眼睛里湿润润地发着光,像温良和善的马驹一样,让人觉着放心。

所以当勤提议到校外的大排当去吃饭的时候,素爽快地答应了。两菜一汤的简单菜式,却让两个人从下午坐到深夜打烊。别人的交情需要循序渐进,在时间里慢慢地积累。但他俩却从一开始,谁对谁都没有芥蒂和防备。你一句,我一句,把自己喜恶爱好,过去现在都忙不迭地通通告诉对方。

有一个奇怪的巧合,都发生在他们十五岁那年。他在十五岁离家去北方上大学,那之后就很少和家人见面。而她十五岁那年,她的父母都以交流学者的身份去了美国工作,偏她一个人的出国签证下不来,所以从高中起就一直寄宿在学校里。在他们居住的城市里,他和她,谁都没有亲人。

两个人之间的这个共同点,让素很快对勤产生了一种依赖感。素平时并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结交朋友。别人疯别人玩的时候,她往往会在远处看或者静静走开。但她看见勤带着暖意的微笑,觉得他什么都了解,什么都能宽容,素就什么话都想对他说。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对他有好感。但在那晚,见识到勤脸上另外一种笑容之后,她的心才被他填得满满的。

那是他们开始交往两个月后的一天。素想烧一顿饭给勤吃,约了勤周末来她家玩。

他第一次去她家,看见她带着围兜,温顺地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为他准备晚餐的时候,他的心是柔软而富有诗意的。他自愿留在厨房里帮忙,却被她赶出来了。

他只好站在厨房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她家布置简单得近乎日本的禅室。客厅里没有沙发,用的是上了清漆的藤椅。堆满三个书架的书,和墙上挂的仿王羲之的兰亭序,一看便知是读书人的家。

勤在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好脾气地坐在客厅里等。从下午四点多等到晚上七点,她走出厨房,说没煤气了。

以前的煤气还没有通管道,用的是笨重无比的煤气罐。在晚上七点多,煤气站早都关门了。但煤气炉上的那锅开始飘出香味的牛肉汤还没烧透。

找到床底下年代久远的电炉,插头被素插进电源的那一刻,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房间角落里的冰箱轰隆隆抖一抖之后,也没了动静。

等素反应过来是停电的时候,勤已经判断出保险丝被电炉烧断了。

听出她声音里的惶恐,他在黑暗里告诉她“别怕,有我”。

素一向只对文科感兴趣,对于理工科实用性的理解仅限在修理电路上。她认为学理工的勤,今晚来的正是时候,或者说短路发生得正是时候。

她找来手电筒,拿了几样工具,和勤一起下到一楼。总闸的开关装在连接着两栋大楼的过道里,位置不高,和她的视平线持平。素是连电灯泡都不曾换过的人,看见总闸背后纵横交错捆扭在一起的电线时,乖乖在站在立身边为他打电筒照明。

夏天的夜里,闷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素和勤在黑暗中站得很近,几乎是头抵着头。唯一的光源就是她手里的电筒,对准了电线。勤的脸陷在阴影里,显得份外苍白。她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呼出的热气,触碰在她的脖子上,痒痒的。

突然听他说了声,“糟了”。她朝他看了看,他也正望向她。他脸上出现一个腼腆的神情,“我剪错了一根电线,因为你站在旁边的缘故。”

要是别人,可能会觉得勤说的全是推脱之辞。但素却听出他声音里的亲近。对她而言,那几乎是一种含蓄的赞美。

至于剪错电线的后果,两个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把两栋大楼里里外外所有的电路全部掐断了,连远处的路灯也一起暗了。

正是晚饭时间,坐在电视前看节目,在电风扇前乘凉,餐桌上吃饭的人们都在顷刻之间被激怒了。人群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冲出了大楼,气势汹汹要找到罪魁祸首报仇。

素平时没数过这两栋大楼里一共住着几户人家,但眼看着人们从楼里不断地涌出来,像溪入河,河入江,江入海,声势汹涌到不可控制的时候,心里开始发慌。

愤怒的人群把他俩围在当中。骂骂咧咧,责备控诉的声浪,重叠夹杂在沉闷的空气中,使人透不过气。人群里大多是男性,短裤背心踢踏着拖鞋,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甚至还有赤膊上阵的。

这些黑沉着脸握着拳头,前来兴师问罪的男人,和和街市里的撒泼装疯的女人不同,言语上的申诉或口舌上的高下显然不是他们的目的。炎热的高温使人们失去了耐心,人群里伸向天空的拳头在来回地挥舞,点点戳戳的手指头离他们的脸越来越近。

此地民风强悍。素亲眼见过一语不和,拔出半米多长的西瓜刀追着人满街跑的情形。看着人们瞪出来的眼白,和嘴边龇出的牙齿,她不知道这些愤怒的拳头和手指还能理智多久。

勤垮前一步,将素掩在身后。平稳厚重的声音在深黑的夜色里传出很远。“对不起,是我在修保险丝的时候,不小心把电线剪断了。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是工程师,让我来修,一会儿就修好了。”

人群稍微安静了些,但还有人在喝问,“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怎么相信你?”“你我们的家用电器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混乱中,素看见勤的脸上浮起一个淡定的笑容。素觉得很熟悉,曾在舞台上见过。面对千军万马,却将城门大开迎敌,在城楼上睥睨群雄,轻摇羽扇时,自信无比却又让人探不出深浅的微笑。

“我的身份证在这里,你们可以拿去看。大家都希望快点来电。你们现在就是要修,还得临时去找人,不如让我来。要是哪家的电器因为刚才的停电坏了,我一定会照价赔偿。”

人群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却依然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勤开始转身继续修电路。素的血全涌到脸上,心在砰砰直跳。必须用两只手抓着手电筒,这样手才不会抖动得太厉害。

回想起来,那个时刻居然有点神圣的意味。像好莱坞电影里,再过几妙钟炸弹就要爆炸的场景一样。主人公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准确的判断,对了,生。错了,死。

素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虽然是他在修,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他旁边,当着他的助手,所以她也变得重要。素的呼吸急促,却不再害怕,而是生死与共的兴奋。

谈笑间,三言两语就把黑压压**的人群镇住的场景,素以前从没亲身经历过。更让她着迷的是他在危急时刻,脸上由始至终的微笑。她没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身躯里,蕴藏着这样的勇气。

和平年代,英雄除了在书里电视里,谁也没见过。但她想,光凭他脸上的笑,他就是她心目的英雄。只要有他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用害怕。

几分钟以后,电路修好了。两栋楼重新亮起来了,人群开始纷纷散去。有几个人上来要看勤的身份证。勤便也大大方方让人把他身份证号码和地址给抄了去。

晚上,勤临走的时候,素扭捏着对他说,一切的麻烦因她而起,如果以后需要赔偿,她理应支付。

勤只说了一句,“这是男人的事,你别管。”

素听在耳朵里,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乐翻了天。

虽然她以后一直没好意思对他说,但经次一役,她从此固执地认为,天下没有他摆不平的人,做不到的事。

在他身边,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做小女人的快乐。

素没出现之前,勤的生活一直很简单。

自从勤十五岁离家去外地上了大学,他一路硕士博士下来,等南方一开放,又南下去到千里之外,要在那儿开创一番事业。

宿舍原本于他就是一个休息的地方。水泥地上除了一张钢丝床,一个电视机之外,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她来了以后,宿舍里慢慢添置了书桌,衣橱,多了衣服和餐具。直到二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年,他吃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忌廉水果大蛋糕。是素买来的,上面还插了满满二十七根蜡烛。

这一切的改变,如同冬日里和煦的太阳,从头到脚暖暖地罩了人一身。 让阳光下走动的人,变得渐渐松动活泛起来。轻飘飘,软绵绵的,只想眯起眼睛打个盹,懒散得迈不开步子。

从前对生活并不讲究的勤,发现自己原来也喜欢温情脉脉的东西,比如素常放的室内管弦乐,听起来虽然没有波澜壮阔的起伏,却有无处不在的细密熨贴。

除了贴心的好处,素其实也有她难缠的地方。每次回学校之前,素都一再叮嘱他要写信给她。

等到周末见了面,她会缠着勤带她出去玩。素只爱去些人少安静的地方,像什么空旷的山林,幽静的湖边都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两杯茶,两本书,一坐就是半天。

等小姐玩累了,回到家里,要睡个觉也不容易。他先得抱她着拍一会儿,再得说点好听的给她听。所谓好听的,在素那里就是得常常变着法地表扬表扬她,再加一点甜言蜜语之类的。

要是他说:“好话哪儿能天天说呀?再说,你的尾巴会翘到天上去的。”她就会答:“你要是不说好话,我怎么会有好梦呢?你总舍不得我做了恶梦的,对吧?”

道理永远都站在素那边。但要说什么缠绵的情话,勤实在不会。他只好挖空心思说点趣闻笑话什么的,好蒙混过关。

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勤坐在床边凝望着灯下的素。也许,她的世界里永远只有粉红色。可她要在多少呵护和关爱下才能长得大呢?勤有时觉得很累。

许多让勤心烦的事,他从没有对她说。虽然素常来找自己诉苦。说来说去,无非是学校布置了好多功课,或是母亲催她早点出国什么的。可他需要担心的事要比她多得多。

出门在外这么多年,勤早已习惯万事靠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毕业找到了工作,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他。二弟找到了对象,却苦于没钱结婚。三弟又到了上大学的年纪,母亲正想办法给他筹集学费。母亲快退休了,手里的积蓄有限。自己身为大哥,一切费用理应自己承担。可刚起步的公司里资金周转一直很紧。最近又把员工工资的一部分改成了奖金形式,奖金多少要根据各自的销售额而定。

除了钱,最让勤头痛的是母亲的催促。“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从没见你往家里带回过女孩?你就是自己不急,也该为你的两个弟弟着想。你做大哥的不结婚,下边的两个弟弟可怎么结婚呢?妈马上要退休了,你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我帮你带。”

妈不知道,自己身边正带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呢。学校里布置的功课,素偷懒不肯用功,只要拽着他的袖子,嗯的一声晃两下,他肯定得替她忙乎大半夜。

这些都是小事,可是这样惯下去,素将来更长不大了。每次素带来的背包里面除了娱乐杂志小说书,就是音乐cd。走到哪里都是腰里别个walkman,耳朵里塞着耳机,一高兴,走起路来脑袋尾巴一起晃。

这么大的人,晚上硬要抱一个公仔熊睡觉。到了夜里,勤抱着素,素抱着小熊,一起硬挤在一张狭小的钢丝单人**。模样实在很滑稽。可素喜欢,勤只好陪着。

勤不是怕女人怕得没了是非的男人。但他的确没对素说过一句重话,因为他想对她尽量好些。

素曾经告诉过勤,在她出生不到三十天的时候,就随父母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去了边疆。火车上到处人满为患,闷热得透不过气。她被裹成一团装在尼龙网兜里,挂在行李架上,一路摇啊晃地去了边疆。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她从小被教导不要随便和周围的人说话。她没有和其它的孩子一样去过幼儿园,而是每天搬一张小凳子坐在窗边。看到毛驴架着车走过来,上坡时候竖起耳朵轧沟轧沟大叫,便是她童年里最大的乐趣。之后父母为了调回到上海,辗转去了其它很城市,她只好一个学校接着一个学校地转。哪个住处都称不上她的家,哪个同学都算不上是密友。她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前后出国。如今考上大学,开始毫无顾忌地疯玩。

能玩就玩吧, 其实也就只有在他这里,素才敢发疯发嗲。但她到底是个有分寸的女孩,勤只要稍稍皱皱眉头,用低沉缓慢的声调叫一声“素素“,胡天胡地的她会立刻安静下来听话。

再说勤看得出她对自己是真好。从前没有下过厨房的她,为了他不再天天吃食堂的饭菜,开始学着做饭。饭桌上,素一定会等自己先动筷。鱼的中段,肥美的鸡腿总会留下给自己。看电视的时候,会主动把遥控器递到勤手中,说“你来。”

每次周末从学校回来,素一般都会带些偶数的苹果香蕉桔子,一个归他,一个归她地分来吃。晚上如果勤需要看专业书,素也会拿本小说什么的在旁边陪读。只是非得坐在勤身上看书,还口口声声说,“你看你的,我不打搅你。”但每隔一两分钟,就会像小鸡啄米似的在勤的脖子上啄上几口。

周末的早晨,有时素自己先起来,会去帮勤收拾屋子。为了让勤能多睡一会儿,素走起路来都是蹑手蹑脚,弓腰收背的样子,像个溜进屋的小偷。其实她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水龙头开了关,关了开,任谁都会被她吵醒。可勤看见素缩手缩脚的小心模样,实在觉得有趣,他便眯着眼假寐。只看见素朝床边走过来,先把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脚给盖上,接着又把勤肩上的被子揶揶紧。

勤按捺不住,一下从**跳起来,一把将素拉到自己身上。素没有防备,吓得尖叫了半天停不下来。音频之高,让勤担心房间里玻璃窗和自己心脏的承受能力。等到素回过神来,在他身上狂捶一通。勤不能白白挨打,随手抓起一个枕头来做防御式的还击。一个愉快的周末就此在尖叫和打闹中开始。

几个月以后,勤的宿舍里多出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墙上麦当娜的巨幅海报,枕头被换成了长了无数只脚的毛毛虫公仔,连**盖的毛毯也变成了粉红色。

素不在的时候,勤一个人躺在花花绿绿的毛公仔当中,觉得自己被素拽着,越活越回去了。

勤和素两个人经常不在一起。他在市里上班,她在四十公里以外的大学上课。

大学里几千个少男少女,似乎谁都有情人,谁都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教室的走廊上,沿海的林荫道,后山黑黝黝的小树林里,到处可见成双成对的身影。

一心尽悬在勤一人身上的素,从山上回来,满脑子只有他的音容笑貌。和他一下子分开,再感不到他的体温,看不见他的注视,素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

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里,全校一共只有四个电话亭。在临时用几块三合板钉起来的木盒子里,无论谁对谁说的情话,都成了公众前的表白。

素选择了写信。上着课下了课,临睡前,醒来后,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记录在信里告诉勤。长凳上的情侣提醒她曾和他交颈而眠的温热,天空盘旋不去的哨鸽使她希望自己能变其中一只守候在他身旁。操场上走过来搭讪的男孩,她笑一笑走开,因为心里装了人,变得很沉很满。她抄录完整一首how am i suppose to live without you 的歌词给他,说她每晚只能趴着睡,因为害怕一个人睡时,胸前空空荡荡的感觉。她抱怨当她一心一意想他念他的时候,她的男人却总不在身边。

素一离开,勤的宿舍就变得格外安静。仗着自己文笔不错,勤三天两头用写信来逗素开心。每次一铺开空白的信纸,勤立刻文思如泉涌,停也停不住。信的结尾通常是“又被你这小家伙骗去了两三个小时写信给你。”

但近来,每当想到素,勤难免觉得心烦意乱。公司压给他工作的越来越重,经常派他到外地出差,一去就是三五个星期。从销售,到安装,到培训,每个环节都离不开他。

原本乖巧听话的素,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每次临到分手的时候,总是寻些由头闹些小脾气,一闷大半天不和勤说话。真等勤拎着行李要上路的时候,她却红着眼睛拖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随着出差频率的增加,勤不知道该如何向素交代。越知道她在意,他越显得轻描淡写,只在离开前一天的晚上,冷不丁的提一句。就像通知要开饭了一样随意。

出门前一晚,两人都睡不安稳。不是他翻身把她弄醒,就是她靠过来的身子把他搅得无法再睡。素觉得誓言盟约将来其它什么都过于飘渺,只有这一刻,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真的。借着窗外的月光,她想要用她的眼睛,她的手指,一寸一寸记住他的容貌,留做他不在时候的思念。

勤本来就生得白净,再给月光一薰,如同美玉一般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面向着素,侧着身子,将一头浓密的黑发枕在他弯曲的手臂上。他手臂上外侧和内侧的肌肉是饱满圆润的,而他从颈项连接到后背,从后背延伸至腰际的线条却显得纤细而柔软。他月下静谧美好的姿态,展露在素的眼前。他躯体里呈现力量的那一面,让她觉得有坚强的臂膀可以依靠。又让她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地去纵容,去疼爱。

素发现勤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似乎还在叫着她的名字。红唇一动,撮就一个如上弦月一般迷人的曲线,眉头却皱起了两条细纹。素看见心疼,伸出一根食指,替他把眉间拧起的结给抹了去。

勤在**翻来覆去,素体惜他也是个心重的人,在他背上一下下轻轻地拍打。只要睡着了,自然可以少一份苦楚。他如何不知她的心意,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两人睡了醒,醒了睡,分了合,合了分,一夜过得很是辛苦。

凌晨五点醒来,素不舍得再睡,见勤离得自己远了,告诉他,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淡淡的甜,像新摘的雪豆。他不好意思,揉着她的肩,说你这个小可怜,我不在,是不是?素被人说中心思,从他怀里溜出来,翻身下地,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辩白说,普天之下,凡是投胎做人的。

那一次勤出门,素说学校里要考试,并没有去车站送他。素这般忽大忽小的年纪,忽软忽硬的脾气,让勤觉得无所适从。

信里,她一次次追问勤是否爱她,并多次埋怨在爱情舞台上表演独角戏时的凄清。勤只能一遍又一遍在信里要她坚信自己的选择,安慰她说将来一切会很好。

即使素不提,他也知道。她一直把他当亲人一样地依赖疼爱。他又何曾不是,但他到底是个男人。一个比她多了理智和思考,年长她九岁的男人。问题在于他到现在为止还不过是一个产品开发部门的小经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事业。要对素好,就是要让她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而现在的他还做不到,可能还要再等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虽然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就目前而言,他并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他想过把他们的关系更推进一层,但他不明白,她看似单薄柔顺的身体里,为什么会装着那么多固执和坚持。虽然她常上山来和他相聚,她可以为他打扫,为他做饭,可以整夜搂着他的手臂不放,但当他要求更进一步的时候,她却果决地摇头说不要。看见她眼里的惊恐和退缩,他不忍违了她的意。他想她毕竟还是太年青了。等等,还是再等等吧。

常年出差在外的勤,零星还会收到素的来信。只是言语间比从前客气,她不再抱怨他的行踪像是自由行空的天马,不再抱怨他的音讯稀少。而她从不报怨,到报怨,再到不抱怨的变化,让勤觉得害怕。但又苦于没有办法改变现实,他写给她的信变越来越少,即使写了,说的全是无关紧要的事。

收不到勤的来信,素发现自己是彻底的孤独了。人好像突然一下子掉到漆黑寒冷的山洞里,感到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灵的恐惧。素怕勤会从此忘了自己,更不会把自己从无边的黑暗里救出去。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兜兜转转赶不走魔障。就在素满心绝望的时候,她在学校书桌的台面上,看到了一封他的来信。

她抖抖把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人怔在当地,泪却下来了。

勤在信上写到:读你的信还是让我很心疼。

今天我要求自己认真分析一下,除了懒以外,究竟什么原因使我常常没人性地只顾开心读你的信,却不置一词。你的心思那么缜密,这样下去难保不失去你。

今早乡里有人结婚,吹着锁呐,披挂着红布,到处都显得特别喜庆。我感觉周围的喜气洋洋,闻到久没闻到的人间烟火。于是我走到山坡上,想,我和我周围的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它们属于我吗,又能属于多久?

真的,在山坡上,我想到了你。其实我心里一直是主动的。认识你之后,很快就把你当成不可或缺的了。这点有必要再次告诉你。你的客气和自责让我很不舒服,我的信就是想说明这个:我不想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你。

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所有选择都是为更好生活而来的。你说不要求我什么,我还不乐意听了。所以我要去稍稍管你一下,你没法让我放心。反正你认识我是没错的。有我在,你会开心快乐的。

不要再对我说,你会很坚强、很能忍受,也无所谓了解幸福这样的话。你这样说,对我是不公平的。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害到你,才能让你舒心快意? 我是被派来亲近你的,你多少得象我的亲人吧。不要再把我推开。

晚上喝了农家自酿的喜酒,状态迷离,感觉丰富,甚至丰富得过了。你大概习惯了我的不主动。容我抒情一次, 没把你惊到就好。

等我回来,有空到山上看我。我们就那样坐着,好吗?

从梦里醒来的素发现风已经停了。

昨晚风吹了一夜,震得玻璃窗咣咣作响。而到了早晨,树梢停止了颤抖,云彩停止了奔跑,素却再也找不到风了。

素想起刚才的梦境,勤在山上向她招手,想起他满头满脸耀目的光芒,她叹了口气。她留不住梦,也留不住记忆。勤于素,如同一场过境无痕的风,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当素自以为已经快把勤忘了,他却开始频频出现在她的梦里。有时每隔三两个星期,有时每隔三两个月,几乎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节。每次她还没有跑到半坡亭,还没能抓住他的手,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害得她醒来后手脚冰凉,郁闷得透不过气。

十几年了。他怎么还可以肆意入梦来折磨自己。

算起年份来,素也觉得奇怪,怎么糊里糊涂,那么多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每逢新年时出的流年命理书里,常见的评语 “乏善可陈“, 素觉得用在自己这些年身上再合适不过 。

她原以为只要到了美国,一切可以有新的开始,可以忘了过去。事实上,她在美国生活得并不快乐。刚开始读书的六年里,每周边上学边打工的压力,使她的思念和欲望降到最低。素对生活的唯一奢望是哪天可以睡足六小时以上。

后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她一年中大半的时间去外地出差。从一处陌生的环境去到另一处陌生的环境,见不同的人,做不同的项目,生活在不停地旅行中动荡。半夜在酒店里醒过来,她常常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如果和心上人一起的居所才算是家的话,素现在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在三十岁之前,她虽然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去过很多地方,但这一切和内心的快乐无关。只有素自己知道,从和他分手的那天起,她心里就空了一个洞。以前还有泪水从脸上渗出来,后来经干涸得像旱季里的井。

虽然理智告诉她,她已经错过了那个人,可梦却不断提醒生命中她曾经拥有过的快乐。她骗不了自己,直到现在,她还依然想着他。

她感念他的好脾气。那时她在背地里帮勤起了个外号蛮好先生。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说蛮好。问他工作如何,他也说蛮好。问他素长得漂不漂亮,他还是说蛮好。

素从没听勤在背后抱怨说过谁,也没见他为任何事动气。她喜欢他的微笑,看上去有如小溪对河石一般温润滋养。

素喜欢听勤对她说,“丫头,别胡思乱想。你跟着我就好了。”素想,可以就此把一个大包袱全都扔给他,真好。

勤和素认识不久之后,一起坐中巴去市外新开的景点。素本来就路不熟,看见别人下车,迷迷糊糊跟着人群后正要下去,被勤一把拦住,说了一句让素感怀至今的话:“把你的手交给我,你以后就再也不会再迷路了。”

那是素第一次被男人抓着手,勤的手大大的暖暖的,被他握着,素心里就觉着安稳妥贴。

可勤的手,到后来还是放开了,所以素发现自己现在是真的迷路了。

当年与勤的离多聚少,带给素的不止是失望,而是惊恐。素走到山下无人处,会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乞求上苍让两个相爱的人能够见上一面。结果上山一看,没灯也没人。一次又一次的彼此错过,一次又一次坐在黑暗中长久的等待,让素产生一种呼之不去的预感,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和他无法长久地在一起。即使勤端坐在她面前,她依然害怕这样的日子无法延续。她问他该怎么办?

勤说了句让素百思不解的话,“该发生的,就会发生。不该发生的,就不会发生。”

因为说得模糊,这句话几乎可以注释应证于任何人任何事。害得十几年来,素时常在想,勤当初指的到底是什么?

依素的猜测,勤泛指的那些可以影响他俩关系的诸多事件中,至少其中的一件和睡衣有关。

素大学里有从香港来的学生,在校园里开了一家精品店,卖些玩具礼物,还有女性服饰。素帮自己挑了一件天蓝色的真丝睡衣。长袖长裤的两件套,并不暴露,只是质感摸上去很光滑。

十八岁的素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以为紧贴在勤的怀里,有人关心疼爱,说说体己的话,便是天下至乐,从没想过要有其他。

但漫漫长夜,勤抱着一个妙人儿,却要坐怀不乱,一次两次可以,九次十次实在是太过挑战男人的极限。

这晚,他依旧抱着她睡,可却总是睡不着。原本躺着的勤,把压在素身下的胳膊小心地抽了出来,坐起来,和她商量:“我只进去一会儿,保证不疼,我会很小心。”素支吾了一声,转了个身。

勤没有放过她,而是把素的身子扳回来,看着素的眼睛,“就一会儿。一下就好。我保证会在*前出来,你不会怀孕的。” 勤说话的语气好像在为自己辩白。

素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他又加了一句,“你是知道的,万一你真要是怀孕了,我会和你结婚的。”

她听了更害怕,把头左右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这一次,勤真的恼了。交往了那么久,都好成那样了,却还是三番四次遭到拒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反正迟早都是自己的人,做了就做了。真有什么,自己也不会没有担待。

素从没看见过勤这副模样。他像竞技场上被刺得浑身流血的斗牛。头顶着畸角,鼻子里喷着火,眼睛里带着愤怒,正对着向自己冲了过来。

她本能地觉出怕了,开始挣扎,想把斗牛从身上推开。但他这回真生气了,不再让着她。她头一次发现他的劲很大,她的双臂挡住他的双手,双腿踢打着,不让他靠近。

慌乱推搡之间,只听他呀地一声,一切的挣扎都停了下来。只看见他急匆匆下床去了浴室,一会儿就听见水龙头哗哗流水的声音。水一直流,一直流,啪啪地敲打着地面。

素大口喘着气,这回是真怕了,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刚才再争斗下去会怎样,她无从想像。直到听见浴室里的水流声,才隐约觉得自己是安全了。

素缩在床角,回不过神来。和勤发生正面冲突,这是第一次。对素,勤可是连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勤怎么会一下变得那么凶。素觉得受了委曲。

素的第一反应是换好衣服,乘着勤洗澡的机会逃下山去。可跑到门口,她又停住了。

浴室里水流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的大声,倒象是夏日的霹雳雷鸣。勤在里面,一个人呆了那么久不出来。他还好吗?

素想起,刚才勤起身离开的时候,眼里满是受伤后的怨恨。莫非他也有他的委曲?

可明明说好的,结婚之前,不考虑这件事的,他自己也答应的,怎么如今却又反悔。

但他以前一直是个害羞守礼的人。认识他那么久,再热的天,他至少也是汗衫短裤,就连睡觉的时候都穿着。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可能是这条新睡衣惹的祸,反正以后是不能再穿了。

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以后。他这次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他会不会就此不再理睬自己。

勤对素而言,不单单是男友。有了勤,素的生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可以呵护自己的哥哥,管教自己的父亲,无话不说的朋友。如果没有了他,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真不知该怎么办。素想留下,等勤出来,好劝劝他。

可是,等会儿,真见到勤,到底对他该哄还是罚,素完全没有把握。想起刚才发生的事,素到此刻还是脸红心跳,真的要和他面对面,可能会连正眼看他的勇气也没有。

罢罢罢,躲得一时是一时。素背起书包,一步一挨地下山去了。一路想着,以后可能要和勤保持距离,不能再那么随便来山上了。

这件事,在多年以后,一直被素记起。因为她想到了如果二字。如果果当时勤坚持,如果自己一时心软,那么后来的一切可能都会不同。他的心,和她的心,可能会就此安定下来,两个人会顺理成章一步步走下去。

事实上,生命里没有如果。虽然这件事之后,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也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不愉快。但正是从那天起,他和她的心里,隔开了各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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