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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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双塔殊途_卷四_第八章 奇立斯乌苟的阶梯

第八章 奇立斯乌苟的阶梯

咕噜扯着弗罗多的斗篷,既恐惧又不耐烦地嘶嘶发话:“我们得走了,”他说,“我们绝对不能站在这里。快走!”

弗罗多不情愿地转身背向西方,跟着向导走进了东边的黑暗中。他们离开了那一圈树木,沿着路悄悄地朝山脉走去。这条路也同样笔直延伸了一段,但不久就开始向南弯去,一直通达他们从远处望见的那道大山肩底下。它赫然耸现在他们上方,黑黝黝的,比后方的黑暗天空还黑,令人生畏。道路从这处山肩的阴影下爬过,继续向前,绕过它后又折向东,开始爬上陡峭的山坡。

弗罗多和山姆心情沉重地艰难挪着脚步,再也没法太顾虑危险了。弗罗多垂着头,胸前的重担又在坠扯着他。在伊希利恩,他几乎忘掉了它的重量,但一过那个雄伟的十字路口,那重量便又开始增长。这时,他感到脚下的路变陡了,于是疲惫地抬起头来。然后,正如咕噜先前说的那样,他看见了它——戒灵之城。他不由得瑟缩着贴紧了岩壁。

一座倾斜的长山谷,一条阴影充斥的深深鸿沟,远远延伸入山脉中。远在山谷那端,位于两边山壁之间,米那斯魔古尔的城墙与塔楼森然矗立,高据着埃斐尔度阿斯黝黑山腰上的一块岩盘。它周围无论苍天还是大地,皆是一片黑暗,然而它本身却亮着光。那并不是很久以前月亮之塔米那斯伊希尔捕捉到的美丽月光,涌出大理石墙,在这处群山中的谷地里清辉四射。如今它的光其实比缓慢月蚀时的羸弱月光还要惨淡,如同腐烂之物散发的毒气一般飘忽不定,又如尸身上的鬼火,不为任何地方带去光亮。城墙和塔楼上现出了窗户,它们就像无数漆黑的窟窿,望进内里的一片虚空。而塔楼顶部盘旋着缓缓而上,先见一侧,再见另一侧,幽灵似的庞大塔顶睥睨着直刺入暗夜中。有那么片刻,三个同伴畏怯地立在那里,虽不情愿却挪不开向上瞪视的目光。咕噜是第一个恢复过来的,他再次焦急地拉扯他们的斗篷,但一个字也没说。他几乎是拽着他们往前走,每挪一步都十分勉强,连时间都似乎放慢了脚步,以至于在抬脚与落脚之间,似乎隔了难挨至极的好几分钟。

就这样,他们慢慢接近了白桥。幽幽发光的道路在此越过了流经山谷中央的溪流,继续向前,曲折蜿蜒地向上通往城门——那是一张开在北城墙外圈上的黑暗大口。溪流两岸都是宽阔的平地,幽暗的草地上开满了苍白的花朵。这些花也发着幽光,很美,但形状可怖,就像噩梦中种种扭曲的形体,并且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尸味,空中弥漫着腐烂的臭气。桥从这边草地跨到另一边草地。桥头立有精工雕刻的人与兽的雕像,但全都倾颓破败,模样狰狞。桥下的流水寂静无声,冒着腾腾蒸汽,然而那一团团升上来就在桥边盘旋缭绕的水气却冰冷至极。弗罗多感到天旋地转,意识也渐渐模糊。突然间,仿佛有种并非他自身意志的力量运作起来,驱使他开始加快脚步,踉跄着往前走。他双手摸索着探在身前,头耷拉着左右摆动。山姆和咕噜一起追赶着他,就在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桥头上时,山姆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自家少爷。

“别走那条路!别,别走那条路!”咕噜悄声说,但从他牙缝中呼出的气息听起来就像一声口哨,撕裂了沉重的静寂,他吓得连忙缩到地上。

“挺住啊,弗罗多先生!”山姆在弗罗多耳边小声说,“回来!别走这条路。咕噜说别去,而我破天荒头一回同意他的看法。”

弗罗多抬手遮住额头,挣扎着将目光从山头那座城上扯开。那发着幽光的高塔蛊惑着他。一股欲望攫住了他,令他渴望跑上发着幽光的道路,朝它的大门奔去,而他抵御着这股欲望。终于,他费力地强制自己背转过身,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感到魔戒抗拒着他,拽扯着他颈间的链子;他的眼睛也是,在他转开视线时,似乎有那么片刻他盲了,横在他面前的是无法穿透的黑暗。

咕噜像只吓坏了的动物那样在地上连滚带爬,已经消失在阴暗中了。山姆搀扶踉踉跄跄的自家少爷,领着他尽可能快步跟在咕噜后面。离这一侧溪岸不远处,路旁的岩壁上有道裂口。他们穿过了这道裂口,山姆发现他们来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径上,这条小径起初跟主道一样散发着淡淡的幽光,直至爬升到生满死亡花朵的草地之上,光才消逝,小径变得一片黑暗,七扭八拐地盘升到山谷的北侧。

两个霍比特人并肩扶持着在小径上跋涉,他们看不见前面的咕噜,除非他回过头来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这时,他的双眼中就会闪着一种青白的光,也许是反射着那有害的魔古尔之光,又或许是被他内心某种回应的情绪点燃了。弗罗多和山姆始终留意着那致命的闪光与那些漆黑的眼窝,他们不断充满恐惧地瞥过肩头回望,又不断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去寻找那条越来越暗的小径。他们缓慢地朝前跋涉。当他们往上爬到高处,脱离那条毒溪散发的臭气和水汽后,他们的呼吸变得顺畅了些,头脑也清明起来,但现在他们四肢却疲累不堪,仿佛背着重担走了一整夜,顶着大浪游了很久。最后,他们不休息就再也走不动了。

弗罗多停下来,坐到一块石头上。他们这时已经爬到一座巨大光秃的石丘顶上。他们前方的山谷边上有堵绝壁,小径绕过绝壁的一头继续前行,充其量能算一道突出的宽岩架,而岩架右边就是万丈深渊。小径横越高山陡峭的南面,缓慢爬升,最后消失在上方的一片漆黑中。

“我一定得休息一下,山姆。”弗罗多低声说,“它在我身上好重,山姆伙计,非常沉重。我真不知道我能带着它走多远?无论如何,在我们冒险往那儿去之前,”他指指前方的窄路,“我一定要歇一歇。”

“嘘!嘘!”咕噜急匆匆赶回他们身边,嘶声道,“嘘!”他急迫地摇着头,手指压在唇上。他使劲拉扯着弗罗多的衣袖,指着小径,但弗罗多不肯动。

“等一会儿,”他说,“等一会儿。”疲惫,以及比疲惫更甚之物压迫着他,就像他的心灵和肉体上都被施了一个沉重的咒语。“我一定得歇一歇。”他喃喃道。

咕噜见状惊恐非常,不得不又开口说话了。他用手遮着嘴,仿佛要让说话声避开空气中看不见的聆听者一样,嘶声说:“不能在这里,不能。不能在这里歇脚。笨蛋!眼睛会看见我们。当他们来到桥上时会看见我们。快走!快爬,爬!快点!”

“来吧,弗罗多先生。”山姆说,“他又说对了。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好吧。”弗罗多声音飘忽地回答,就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在说话,“我试试看。”他疲倦地站了起来。

然而太迟了。就在那时,他们脚下的岩石震动颤抖起来。空前洪亮的巨大隆隆响声在地底滚动,在群山中回响。猛然间,天际亮起一道巨大的红色闪光,它从东边山脉另一侧的远处喷薄而出,直刺天空,将低垂的云层溅染成一片猩红。在这充满阴影和冰冷死光的山谷中,它显得无比狂暴与凶残,令人难以承受。在戈埚洛斯这道冲天火焰的映照下,锯齿刀刃一般的岩石尖峰与山脊跃然现形,黑得触目惊心。接着,传来一声霹雳,震耳欲聋。

米那斯魔古尔回应了。一片铁青色的闪电光焰爆发出来:分叉的蓝色火舌从高塔和环绕的山岭中腾起,直冲入阴郁的云层中。大地呻吟,城中传来了一声呼喊。那是一声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它混杂了如猛禽般高亢刺耳的鸣叫,以及马匹因惊恐与愤怒而躁狂时发出的高声嘶鸣,音调迅速拔高,直至超出了听力所能承受的限度。两个霍比特人霍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声音的来源,继而双双扑倒在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恐怖的叫声拖成令人汗毛直竖的长长呜咽,声调逐渐下降,直到一片死寂,弗罗多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在狭窄的山谷对面,此时几乎与他视线平齐之处,坐落着邪恶之城的城墙与它那窟窿般的大门,那门大张着,形如露出满口闪亮利齿的巨嘴。从城门中出来了一队大军。

整支大军身着缁衣,漆黑如夜。在惨白的城墙与发着幽光的路面的映衬下,弗罗多看得见他们,小小的黑色身影一排又一排,行军时迅疾无声,犹如无尽的水流,络绎不绝朝外涌动。当先的一大队骑兵如列队整齐的幽影般移动着,领队的骑手比余众都要高大:那是一个黑骑手,通身乌黑,例外的只有一顶状若王冠的头盔,戴在他罩着兜帽的头上,在幽暗中闪着危险的光。此刻他正在接近下方的桥,而弗罗多瞪视的目光跟着他移动,无法眨眼也无法退却。这肯定就是九骑手之王了,他回到人世,正要领着他的恐怖大军去打仗?是的,确实就是他,就是这个枯槁的君王以冰冷的手握着致命的刀,击倒了持戒人。那处旧伤抽痛起来,一股巨大的寒意袭向弗罗多的心口。

这些思绪以恐惧刺透他,令他如中咒语般动弹不得,而正当此时,就在桥头前,那骑手遽然止步,他身后的全部大军也随即站定。万物凝止,一片死寂。也许是魔戒召唤了戒灵之王。有那么片刻,戒灵之王感应到自己的山谷中存在着另一股力量,这令他心生疑虑。戴着头盔与王冠的黑色头颅怀着恐惧左顾右盼,用不可见的双眼扫视着所有的阴影。而弗罗多等待着,仿佛鸟儿面对逼近的蛇,无法动弹。就在等待时,他感到了要求他戴上魔戒的命令,这次来得比以往更急促。然而压力虽大,他此刻却丝毫不愿屈服。他已经知道魔戒只会背叛他,即使戴上它,他也没有面对魔古尔之王的力量——目前还没有。尽管因为恐惧而惊慌,但他自己的意志已经不再对那命令作出任何回应,他只感觉到一股外来的强大力量正在轰击着他。它控制了他的手。而他心如明镜地眼睁睁看着它推动自己的手,一寸寸朝脖子上的链子挪去,不由自主,却又焦灼不堪(仿佛他在旁观一个发生在远处的古老故事)。接着,他自己的意志奋起了,慢慢迫使那只手退回去,命令手去找另一样东西,一样贴身藏在胸口的东西。他一把攥住它,感觉它冰冷又坚硬:加拉德瑞尔的水晶瓶。他珍藏它许久,却几乎将它遗忘,直到此时此刻。他抚摸着水晶瓶,一时间所有关乎魔戒的念头都被逐出了他的脑海。他长叹一口气,垂下了头。

就在那时,戒灵之王转过头,策马驰过了桥,麾下的黑色大军也尽数随他而去。也许是精灵的兜帽蒙蔽了他那不可见的双眼,而他那小小的敌人在坚定了心智以后避开了他的念头。但他在赶时间。时辰已到,他奉了自己那伟大的主人之命,必须向西方进军宣战。

他迅速离去,驰下了曲折的路,恰似一个阴影没入阴影。而在他背后,黑色的队伍仍在过桥。自从伊熙尔杜势力强盛的年代以来,这山谷从未派出过这么壮盛的一支军队出征,也未曾有过如此凶恶又强大的武装前去攻击安都因河的渡口。然而,这只不过是魔多目前派出的一支大军而已,并且还不是最强大的一支。

弗罗多微微一动。突然间,他心中想起了法拉米尔。“风暴终于爆发了,”他想,“这一大队的长矛利剑是向着欧斯吉利亚斯去的。法拉米尔能及时渡河吗?他猜到了此事,但他知道时辰吗?当九骑手之王领军而来,有谁能守得住渡口?并且还有其他的军队会来。我太迟了。全都毁了。我在路上耽搁了。全都毁了。就算我的任务达成,也永远没有人知道。我将没有人可以诉说。这将是徒劳一场。”软弱压垮了他,他哭起来。而魔古尔的大军仍在源源不断地过桥。

接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山姆的声音——仿佛来自记忆中的夏尔,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正值一天伊始,门户打开——“醒醒,弗罗多先生!醒醒!”这声音若再加上一句“你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他也多半不会惊讶。山姆显然很焦急:“醒醒,弗罗多先生!他们走了。”

一声钝重闷响传来,米那斯魔古尔的大门关上了。最后一排长矛也消失在道路远方。塔楼仍然在山谷那端狞笑,但塔里的光黯淡了。整座城重新陷入漆黑沉郁的暗影,死寂无声,但仍充满了警戒。

“醒醒,弗罗多先生!他们走了,我们最好也快点走。那地方里头还是有活的东西,某种长着眼睛的东西,或者说有眼睛的思想,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们在一个地方待得越久,就会越快被它逮到。来吧,弗罗多先生!”

弗罗多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绝望并未离开他,但那股软弱已经过去了。他甚至苦笑了一下,此时的清晰感觉跟片刻之前截然相反:他必须做的事,只要他能,他就必须去做。无论法拉米尔还是阿拉贡、埃尔隆德、加拉德瑞尔、甘道夫,还是任何人,他们会不会知道,都已经无关紧要。他一手拿起手杖,另一手握着水晶瓶。当他发现水晶瓶那清澈的光已经开始从手指间溢出来,就将它塞进胸前的衣袋中,将它紧贴住心口。此刻,黑暗山沟对面的魔古尔城只余灰蒙蒙的微光。弗罗多转身背向那城,准备继续攀登。

当米那斯魔古尔的大门打开时,咕噜看来是沿着突出的岩架爬到前方的黑暗中去了,留下两个霍比特人趴在原处。现在他又蹑手蹑脚爬回来,牙齿打战,指节扳得噼啪响。“蠢货!笨蛋!”他嘶嘶道,“快点!他们千万不要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还没呢。快点!”

他们没回答,但跟着他爬上了岩架。哪怕已经面对过那么多不同的危险,他们两人仍然谁都不愿爬这样的岩架,不过它并不长。小径很快来到一处圆形拐角,山体在此又往外鼓出,小径则突然钻进岩石上一个狭窄的开口。他们来到了咕噜曾经说过的第一段阶梯。天已经几乎全黑了,能见距离只有一臂之遥。但当咕噜回过头来看他们时,那双眼睛闪着苍白的光芒,就在他们上方几呎处。

“小心!”他悄声说,“阶梯。很多很多阶梯。一定要小心!”

他们确实需要小心。弗罗多和山姆起初觉得这比先前好走些,因为这时两边都有墙;然而阶梯陡得像梯子,他们越是往上爬,就越是意识到背后就是漆黑的万丈深渊。梯级很窄,且高低不一,又经常靠不住。它们磨损得很厉害,边缘滑不溜丢,有些风化破损,有些是脚一踏上就崩裂开来。两个霍比特人挣扎着往上爬,到最后他们只能死命用手指抠住上面的石阶,强迫自己疼痛的膝盖不停地弯曲又伸直。随着阶梯越来越深地切入陡峭的山体,岩壁也在他们头顶越升越高。

最后,就在他们觉得再也坚持不住了的时候,他们看见咕噜的眼睛再次朝他们望下来。“我们上来了。”他悄声说,“第一段阶梯爬完了。好样儿的霍比特人,能爬这么高,真是好样儿的霍比特人。只要再爬上几小阶,就爬完了,是的。”

弗罗多跟着山姆,两人眼冒金星又疲惫不堪地挣扎着爬上了最后一阶,一屁股坐下,揉着腿和膝盖。他们身在一处漆黑深陷的通道中,前方似乎仍要继续往上爬,不过坡度和缓一些,也没有阶梯。咕噜没让他们休息多久。

“还有一段阶梯。”他说,“更长,长得多的阶梯。等我们到下一段阶梯顶上就可以休息了。现在还不行。”

山姆呻吟了一声。“你说更长?”他问。

“是的,是嘶嘶,更长。”咕噜说,“但不这么难爬。霍比特人已经爬完了直梯。下一道是弯梯。”

“弯梯完了呢?”山姆说。

“我们到时候就知道。”咕噜轻声说,“噢是的,我们到时候就知道!”

“我记得你说过有个隧道。”山姆说,“那里难道不是有个隧道之类的穿过去吗?”

“噢是的,有个隧道。”咕噜说,“不过霍比特人在尝试之前可以休息。如果他们穿过隧道,他们就接近山顶了。非常接近,如果他们穿过的话。噢是的!”

弗罗多打了个寒战。攀登让他流了一身汗,但现在他感觉身上又黏又冷,黑暗的通道中有股从上面看不见的高处吹下来的寒冷气流。他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好吧,我们走吧!”他说,“这里不是坐着休息的地方。”

这条通道似乎延续了好几哩长,一直都有寒冷的气流从他们头顶吹过,随着他们往上走,气流渐渐壮大成了刺骨的冷风。群山似乎正打算用致命的吐息吓退他们,要他们转身舍弃高处的秘密,否则就将他们吹入背后的一片黑暗。他们直到突然发觉右手边没有墙了,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通道尽头。他们能看见的少之又少。在周围与上方,深浓的灰影与漆黑巨大的混沌之物隐然耸现,然而不时有暗红的闪光在低垂的乌云下迸射闪烁,有那么片刻,他们察觉到前方与两旁都是高耸的山峰,像是众多石柱支撑着一个庞大无极的松垮屋顶。他们似乎已经往上爬了几百呎高,来到了一片宽敞的岩架上。他们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

咕噜领他们贴着峭壁下走。目前他们已经不再攀爬,但地面现在更崎岖不平,在黑暗中也更加危险,并且路上还有大小成堆的落石。他们缓慢又小心地前进。自从他们进入魔古尔山谷后,到底已经过了多少个钟头,山姆和弗罗多都再也估计不出了。黑夜似乎没有尽头。

终于,他们又一次察觉到一面隐约的高墙,又一次,他们面前呈现出一道阶梯。他们又稍作停留,然后又开始攀爬。这趟攀登之路漫长又累人,不过这段阶梯不是开凿在山体中的。此处峭壁的巨大壁面向后倾斜,小径像蛇一样左盘右绕横过山壁。有一处它恰好就向一侧爬去,来到了漆黑的万丈深渊边缘,弗罗多往下瞥了一眼,只见下方是个广大的深坑,正是位于魔古尔山谷一端的巨大山沟。在沟中深处,那条幽灵之路像条发光的长虫丝线般幽幽闪烁着,从死城通往那不提其名的隘口。他急忙扭过脸去。

阶梯继续曲折着向上攀爬,直到最后过了又短又直的一段,才再次爬出到另一处平地上。如今小径已经转离了巨大深沟中的主隘口,在埃斐尔度阿斯更高的山岭间,它开始在一道较小的裂缝底下走着自己的危险路径。霍比特人依稀可以辨认出两旁参差林立着参天的石柱和尖峰,中间的巨大裂罅和缝隙比黑夜更黑,被遗忘的寒冬已在此咬啮蚀刻过太阳照不到的岩石。现在,天际的那道红光似乎更亮了。然而他们辨不出,这是可怕的早晨真正来到了这片阴影之地,还是他们只不过看见了索隆的暴虐折磨着远处的戈埚洛斯时引起的火焰。弗罗多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猜测的这条艰苦之路的顶点——犹在前方很远处,上方很高处:在最高的山脊上,映衬着东方阴郁赤红的天空勾勒出了一道狭窄裂罅的轮廓,它深深夹在两座漆黑的山肩之间,而两边山肩上各有一块角状的岩石。

他停下来,更仔细地观看。左边的角岩高峻瘦削,里面燃着一股红光,不然就是后方大地上的红光穿过孔洞照了过来。他看清了:那是一座黑塔楼,稳稳静立在外部隘口的上方。他碰了碰山姆的胳膊,指指那里。

“我可不喜欢那个样子!”山姆说,“这么说,你这条秘密道路还是有人看守的。”他转向咕噜低吼道,“我猜你从头到尾都清楚得很,对吗?”

“所有的路都有人看守,是的。”咕噜说,“它们当然有人把守。但是霍比特人一定要试试某条路。这条也许看得最松。说不定他们全都去参加大战了,说不定!”

“说不定。”山姆咕哝着,“好吧,它似乎还很远,我们还要往上走很长一段路才会到那儿。而且还有个隧道要过。弗罗多先生,我想你现在该休息一下了。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或晚上几点,但我们已经连着走了好几个钟头了。”

“是的,我们得休息。”弗罗多说,“让我们找个避风的角落,养精蓄锐一下——好走最后一段路。”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确实觉得这就是最后一段路。此后那片土地上的恐怖,以及他要在那里达成的任务,都显得很遥远,远到了还不能令他操心挂怀的程度。此时,他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怎么穿过或越过这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和守卫上。一旦他能做到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么任务也就一定能设法完成——或者说,在这疲惫的黑暗时刻,仍在奇立斯乌苟下的岩石阴影里艰难行进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在两根巨大石柱之间的漆黑裂罅中坐下,弗罗多和山姆待在略靠里的地方,咕噜蹲在靠近开口之处。两个霍比特人在这里吃了一餐,他们估计这是在下到不提其名之地以前的最后一餐,也有可能是两人这辈子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他们吃了些刚铎的食物,以及精灵的行路干粮,还喝了点水。不过他们喝得很节省,只是稍微喝一点润润干燥的口舌而已。

“我纳闷我们啥时候才会再找到水?”山姆说,“我猜,连他们那边也要喝水吧?奥克也喝水,不是吗?”

“对,他们也喝水。”弗罗多说,“但我们别提它了,那种水不是给我们喝的。”

“那我们就更有必要把水壶装满了。”山姆说,“可是这上面没有一点水啊,我连一点一滴的水声都没听到。不过,反正法拉米尔说,我们不可以喝任何魔古尔里的水。”

“他是说,不能喝任何从伊姆拉德魔古尔流出来的水。”弗罗多说,“我们现在已经不在那山谷里了,如果我们碰上一处泉水,它将流入山谷,而不是从那儿流出来。”

“我信不过这里的水,”山姆说,“除非我快渴死了。这地方有种邪恶诡异的感觉。”他嗅了嗅,“我想还有一股味道。你注意到了吗?有种很古怪的味道,叫人喘不上气。我不喜欢。”

“这里所有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弗罗多说,“不管是阶梯还是石头,活的还是死的。大地、空气和水似乎全被诅咒了。但我们的路偏偏就在这里。”

“是啊,偏偏就是这样。”山姆说,“假如我们动身之前知道得多一点,我们就根本不该在这儿。不过我猜事情常常就是这样的。弗罗多先生,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歌谣中的勇敢的事儿——就是那些冒险啦,我总这么称呼它们——我过去想,那些冒险,都是故事中那些了不起的人物出门去找的事儿,因为他们想要冒险,因为人生有点无聊乏味,而冒险很刺激,你可以说,它就像一种娱乐。但是那些真正要紧的故事,或那些真正让你记住的传说,却不是那样的,当中的人物通常好像是就那么掉到了故事里——你会说,他们的路就只能那么走。但我认为他们就跟我们一样,有过许多机会可以回头,只是他们没有。而他们要是回头了,那我们也不会知道,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会被人们忘掉。我们听到的故事,都是那些坚持继续下去的——我得说,倒不是都有好结局,至少对故事里而不是故事外的人来说不是那种好结局,你知道,比如回了家,发现一切都好,可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就像老比尔博先生那样。但那些有好结局的故事可不总是最好听的,尽管掉到那些故事里可能是最棒的!我很好奇我们这是掉到哪种故事里了?”

“我也好奇,”弗罗多说,“但是我不知道。而真正的故事正是如此。就说随便哪个你喜欢的故事吧。你可能知道

,或猜到,这会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会是快乐的结局还是悲伤的结局,但是在故事里的人不知道。而你也不希望他们知道。”

“不,先生,当然不希望。就说贝伦吧,他永远也想不到他会从桑戈洛锥姆的铁王冠上夺得那颗精灵宝钻,但是他做到了,那个地方可比我们要去的地方更糟糕,他冒的危险也比我们要冒的危险更黑暗。不过,当然啦,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中间经历了快乐,然后进入了悲伤,又超越了悲伤——而那颗精灵宝钻传了下来,传到了埃雅仁迪尔手上。天啊,先生,这一点我居然从来没想到!我们有——你有一些从它那儿来的光,就装在夫人给你的星光水晶瓶里!天啊,这么一想,我们仍然在同一个故事里啊!故事还在继续。伟大的故事难道从来不会完结吗?”

“不,那些故事从来不会完结。”弗罗多说,“不过故事里的人来来去去:他们出场,等他们扮演的部分结束后就会退场。我们的部分迟些时候也会结束的——或早些时候也说不定。”

“然后我们就可以休息一下,睡上一觉了。”山姆说,苦笑起来,“我是说,就只是那样而已,弗罗多先生,我是说普通的、平常的休息和睡觉,早晨起床,到花园里干一早上活儿。恐怕我向来盼望的也就这么多。所有重要的大计划都不适合我这种人。可是,我还是好奇,我们到底会不会给搁进歌谣或传说里。当然,我们已经在一个故事里面了。可我的意思是,被人写下来,你知道,在火炉边被人讲出来,要么就等好多好多年以后,被人从写满红字和黑字的了不起的大书中朗读出来。然后人们会说:‘让我们听听弗罗多和魔戒的故事吧!’他们会说:‘好啊!那可是我最爱听的故事之一。弗罗多好勇敢啊,对不对,爸爸?’‘对,儿子,他可是最有名的霍比特人,那就很能说明问题啦。’”

“那可说明的有点儿太多啦。”弗罗多说,笑了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清朗长笑。自从索隆来到中洲之后,这片地方就再也没听过这样的笑声了。山姆突然觉得好像所有的石头都在聆听,那些高耸的岩石也都朝他们倾斜过来。但是弗罗多没有理会,他又笑了。“啊,山姆,”他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不知怎地快活起来了,就好像故事已经写下来了一样。可是你漏掉了一个主要人物啊——勇敢的山姆怀斯。‘爸爸,我要多听一点山姆的故事。爸爸,他们为什么没有多写一些他说的话呢?我喜欢听他说话,总是让我哈哈大笑。而且,如果没有山姆,弗罗多肯定走不远的,对吧,爸爸?’”

“嘿,弗罗多先生,”山姆说,“你不该拿这事开玩笑。我刚才是认真的。”

“我刚才也是。”弗罗多说,“而且我现在也是。不过我们讲得太快啦,山姆,你和我还卡在这故事中最糟糕的地方呢,很可能有人在这时候会说:‘现在把书合上吧,爸爸,我们不想继续读了。’”

“也许吧,”山姆说,“但是我不会说这种话。那些大功告成,并且成为伟大传说中的一部分的事儿,是不一样的。唉,在故事里,就连咕噜都有可能是好的,总之有可能比你所以为的好些。而且,照他自己的说法,他自己从前也很喜欢听故事。我很纳闷,他觉得自己是英雄还是坏蛋?

“咕噜!”他喊道,“你想当英雄吗——这会儿他又跑哪去了?”

无论是在他们隐蔽处的入口,还是在附近的阴影中,都不见咕噜的踪影。他拒绝了他们的食物,不过如同过往,他接受了一口水,然后似乎就蜷起身子睡着了。前一天他失踪了很久,他们以为那是为了去找他自己喜欢的食物,至少那是他的目的之一。而现在他显然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又溜走了。但这次是为了什么?

“我不喜欢他不说一声就鬼鬼祟祟溜走。”山姆说,“尤其是现在。在这么高的地方,他不可能去找吃的了,除非他爱啃哪种石头。瞧,这儿连点青苔都没有!”

“现在担心他是没用的。”弗罗多说,“要是没有他,我们不可能走这么远,连看到隘口都不可能,因此我们只好容忍他的做法了。如果他不忠心,那也只能认了。”

“但我还是想要他待在我眼皮子底下。”山姆说,“而且如果他不忠心,那我就更得盯住他。你记不记得,他从来不肯说这隘口有没有人看守?而现在我们看见那里有座塔楼——它可能已经废弃了,也可能没有。你想他会是去引奥克或天知道什么东西来吗?”

“不,我觉得不是,哪怕他真在心里盘算某种诡计——我看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弗罗多答道,“我想他不是去引来奥克,也不是去引来任何大敌的爪牙。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费了那么大的劲爬上来,这么靠近他惧怕的地界,才这么干?打从我们遇见他之后,他已经有太多机会可以把我们出卖给奥克了。不,如果有什么事,那也是某种他自己私下里的小计谋,某种他认为非常秘密的事。”

“嗯,我猜你说的对,弗罗多先生。”山姆说,“只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没犯错——我一点不怀疑,他会高高兴兴地把我交给奥克,跟亲他自己的手一样高兴。但是我忘了——他的宝贝。不,我猜从头到尾都是可怜的斯密戈要宝贝。他要有想法的话,那这就是他所有小盘算里最主要的想法。但是,把我们带到这上面来,怎么能帮他奸计得逞,我就猜不到了。”

“很有可能他自己也猜不到。”弗罗多说,“我猜他那糨糊脑袋里不会只有一个明显的计谋。我想他有一方面是真心努力要护住宝贝,不让它落入大敌手里,能护多久就多久。因为如果大敌得到它,那对他自己来说也会是致命的灾难。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也许他就是在等候自己的时机,等候机会。”

“对,就跟我以前说过的一样,滑头鬼和缺德鬼。”山姆说,“不过,他们越接近大敌的地界,滑头鬼就会变得越像缺德鬼。记住我的话:只要我们到得了隘口,他绝对不会不找我们麻烦,而真让我们把宝贝带过边境。”

“我们还没到那里呢。”弗罗多说。

“是还没,但我们最好还是睁大眼睛警觉点儿。缺德鬼要是撞上我们在打盹,很快就会占上风的。不过,少爷,现在你眨个眼还是安全的,你要是挨近我躺着,也是安全的。我可真巴不得能见你睡一会儿。我会守着你的。总之,你要是躺在我旁边,让我能抱着你,那无论谁想下手抓你,你的山姆都不可能不知道。”

“睡觉!”弗罗多叹口气说,仿佛看见沙漠中浮现出了清凉绿洲的幻景,“没错,就算在这里我也能睡。”

“那就睡吧,少爷!把头枕在我腿上。”

几个钟头后,当咕噜返回,偷偷摸摸地从前方阴暗的小径爬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山姆靠着岩石坐着,头歪向一边,呼吸很沉。弗罗多则枕在他腿上,睡得香甜深沉。山姆麦色的手一只搁在他家少爷苍白的额头上,另一只则轻柔地搁在他的胸口。两人脸上的神情都非常安详。

咕噜看着他们,瘦削饥饿的脸上掠过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他眼中的光芒淡褪了,那双眼睛变得灰白黯淡,苍老疲惫。他的身子似乎因痛苦而抽搐得扭曲了,他转过身,回望上方的隘口,摇了摇头,仿佛内心陷入了某种争论。然后他回过身来,缓缓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弗罗多的膝盖——那轻触几乎称得上是抚摸了。有一瞬间,沉睡的二人若有谁看见他,定会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苍老疲惫的霍比特人,漫长的岁月带他远离了自己的时代,远离了亲友,远离了年青时的田野和溪流,使他萎缩成一个饿坏了的可怜老家伙。

但他这一碰使弗罗多动了动,在睡梦中轻哼出声;而山姆立刻彻底清醒过来。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咕噜——“爪子正在乱抓少爷。”他想。

“喂,你!”他粗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咕噜轻声说,“好主人!”

“我猜你也不敢。”山姆说,“但是你这老坏蛋,刚才干啥去了——鬼鬼祟祟溜掉又鬼鬼祟祟跑回来?”

咕噜缩了回去,沉重的眼皮底下闪过一道绿光。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蜘蛛,四肢缩起往后蹲去,双眼突出。那一瞬间过去了,再也唤不回了。“鬼鬼祟祟,鬼鬼祟祟!”他嘶嘶道,“霍比特人总是这么有礼貌,是的。噢,好心的霍比特人!斯密戈带他们爬上别人谁也找不到的秘密的路。他又累,又渴,是的很渴。他引导他们,他找寻路径,然而他们说‘鬼鬼祟祟,鬼鬼祟祟’。非常好心的朋友,噢是的我的宝贝,非常好心。”

山姆觉得有点懊悔,不过并没有因此更信任他。“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可你把我从梦里惊醒了,而我本来不应该睡着的,那让我有点尖刻了。但是弗罗多先生都那么累了,我就要他睡一会儿。嗯,就是那么一回事。对不起。但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鬼鬼祟祟去了。”咕噜说,双眼中绿光并未消失。

“噢,很好,”山姆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猜那离真相也不太远。现在我们最好全都一块儿鬼鬼祟祟去。现在几点了?是今天还是明天了?”

“是明天了。”咕噜说,“或者说,当霍比特人睡觉时,已经是明天了。真蠢,真危险——要是可怜的斯密戈没有鬼鬼祟祟在旁边守哨的话。”

“这个词我看我们很快就会听腻了。”山姆说,“但是算了吧。我会把少爷叫起来。”他轻柔地将弗罗多额前的头发往后抚开,弯下身对他轻声开口。

“醒醒,弗罗多先生!醒醒!”

弗罗多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山姆低头看着他,于是露出了微笑。“山姆,你这是叫我早起,对不对?”他说,“天还黑着呢!”

“是的,天在这儿一直都黑着。”山姆说,“但是咕噜回来了,弗罗多先生,并且他说是明天了。所以我们得继续往前走了。这是最后一程。”

弗罗多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最后一程!”他说,“哈罗,斯密戈!找到任何食物了吗?你有没有休息?”

“没有食物,没有休息,斯密戈什么也没有。”咕噜说,“他只有鬼鬼祟祟。”

山姆啧了一声,但忍住了没开口。

“别给自己乱扣帽子,斯密戈。”弗罗多说,“不管那些是真是假,这么做都不明智。”

“斯密戈只能接受扣在他头上的。”咕噜答道,“仁慈的山姆怀斯大人给他扣了这顶帽子,他可是个见多识广的霍比特人。”

弗罗多看看山姆。“是的先生,”山姆说,“我是用了这个词,我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他就在旁边。我已经说了我很抱歉,不过我很快就不会觉得抱歉了。”

“好了,那就让这事儿过去吧。”弗罗多说,“不过斯密戈,你和我,我们这会儿似乎到了摊牌的时候。告诉我,往后的路我们可以靠自己找到吗?我们已经看见隘口,看见进去的路了,如果我们现在能找到路,那么,我想我们的约定就可以说到此为止了。你已经履行了你的承诺,你自由了——自由地回去,去找吃的,去休息,除了不可投靠大敌的爪牙,想去哪里都随便你。有朝一日我也许会回报你的,不管是我自己还是那些记得我的人。”

“不,不,还没有。”咕噜哀声道,“噢不!他们自己找不到路的,对吧?噢确实找不到的。前面还有隧道。斯密戈必须继续走。不能休息。不能吃东西。还不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