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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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双塔殊途_卷四_第一章 驯服斯密戈

第一章 驯服斯密戈

“少爷,我们这会儿千真万确是进退不得了。”山姆·甘姆吉说。他耸着肩膀,微驼着背,丧气地站在弗罗多旁边,眯起眼睛凝望那片昏暗。

若他们记得没错的话,这是离开远征队的第三个傍晚了。他们几乎搞不清自己在埃敏穆伊的荒坡乱石间辛苦攀爬了多长时间。他们有时因为找不到路前行而不得不折回,有时发现自己兜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几个钟头以前的所在地。不过,整体来看,他们是在不断朝东前进,尽可能地寻路靠近这一撮怪异扭曲的丘陵的外缘行走。然而他们发现,丘陵的外侧始终是高不可下的陡峭悬崖,冷对下方的平原。在高低不平的丘陵边缘以外,是一片青黑色的腐烂沼泽,那里不见任何动静,连只鸟的影子都没有。

两个霍比特人这时站在一座荒秃高耸的悬崖边上,崖脚裹在迷雾里。他们背后兀立着参差起伏的高地,浮云缭绕。一股刺骨寒风从东方吹来。夜色正在面前那片混沌的大地上聚拢,地上恶心的腐绿正褪成一种阴沉的棕褐色。右边远方,在白昼阳光下不时闪闪发亮的安都因大河,此时已隐入暗影中。但是他们的双眼并没有越过大河望回人类的土地,望回刚铎,望回他们的朋友。他们凝视着南方和东方,就在那里,在即将到来的黑夜边缘,悬浮着一条黑线,犹如凝止不动的黑烟堆成了遥远的山脉。而在远方地与天相接的边缘,不时有一小点红光迸发出来。

“真是进退不得!”山姆说,“我们听说过的所有地方里,就数那个地方我们最不想细看,可我们千方百计要去的就是那个地方!偏偏我们还没法去,一点法子都没有。看来我们是完全走错路啦。我们下不去,就算下去了,我敢保证,我们会发现那绿乎乎的地面全是肮脏恶心的沼泽。啊呸!你闻到那味道了吗?”他嗅着吹来的风。

“是的,我闻到了。”弗罗多说,但他没有动,双眼依旧凝视着那道黑线和那点闪烁的火焰。“魔多!”他压低声音喃喃道,“如果非去不可,我真希望能尽快到达,把这事作个了结!”他打了个寒战。风寒冷刺骨,还夹带着浓浓的冰冷腐臭味。“好吧,”他终于收回目光说,“不管是不是进退不得,我们都不能待在这儿过夜。我们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再露宿一晚,或许明天白天我们就能找到路了。”

“或者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山姆咕哝道,“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天。我们走错路啦。”

“我倒不觉得。”弗罗多说,“我想,我命中注定要走到那边的阴影里,所以一定能找到路。但它对我来说是吉是凶?我们本来寄希望于行动迅速,耽搁对大敌有利——但现在我偏偏就耽搁在这里了。难道是邪黑塔的意志在操纵我们?我所有的选择都被证明是错的。我早就应该离开远征队,从北方下来,走大河和埃敏穆伊东边,这样就能越过坚实的战争平原,寻得前往魔多的路。但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不可能寻到回头的路,奥克又在东岸巡行。每过一天,就丧失宝贵的一天。我累了,山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还剩些什么吃的?”

“只剩下这些——弗罗多先生,你怎么叫它来着——兰巴斯啦,还有不少。但慢慢吃的话,总比没有强。不过,我咬第一口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希望吃点别的东西来换换口味,现在我却想了:只要一点普通的面包,搭配一杯啤酒——呃,半杯也行——这就好啦,就能吃得很舒服。我把我的炊具从上回扎营的地方大老远地背来了,可是有啥用啊?首先,连点可以生火的东西都没有,然后,没一点东西可煮,连根草都不见!”

他们转离崖边,下到一处石洼地里。西沉的太阳被云遮住了,夜晚很快降临。他们在一堆饱受风雨侵蚀的嶙峋巨石间找到一个角落躺下,至少东方刮来的风吹不到这里。寒冷中他们辗转反侧,凑合着睡了一宿。

“弗罗多先生,你再见到过它们吗?”山姆问,他们坐在寒冷朦胧的晨光中,身体冻得僵硬,嚼着兰巴斯饼。

“没有。”弗罗多说,“我已经两个晚上没听见也没看见任何东西了。”

“我也是。”山姆说,“嗬!那双眼睛可真吓了我一跳!也许我们终于把他甩掉了,那个悲惨的滑头鬼。咕噜!要是我啥时候有机会掐住他的脖子,我会让他的喉咙好好咕噜一声。”

“但愿你永远不必这么做。”弗罗多说,“我不知道他如何跟踪我们。不过,可能正像你说的,我们又把他甩掉了。这地方干燥荒秃,我们不可能留下很多脚印,也不会留下多少气味,即使他的鼻子很灵也没用。”

“我希望就是这么回事。”山姆说,“真巴不得我们能永远摆脱他!”

“我也是。”弗罗多说,“但最让我头疼的不是他。我痛恨这些丘陵,真希望能离开!困在这上面,我和那边的阴影之间只有一马平川的一片死寂之地,这让我感觉自己面对东边整个人都一丝不挂,而那阴影中有只魔眼在张望。走吧!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下去。”

但是,那天的时间在慢慢流逝。当下午过去,傍晚来临,他们仍在沿着山脊艰难攀爬,找不到一条出路。

在这片死寂的荒野中,他们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比如一颗石头滚落,又比如想像中扁平的脚走在岩石上的声音。但只要他们一停下来静立,侧耳聆听,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有的只是风刮过岩石边缘的叹息——然而即使是这声音,都会让他们联想到从尖利的齿缝间轻轻呼出的嘶嘶声。

那一整天他们都在艰难地前进,埃敏穆伊的外缘山脊也渐渐朝北弯去。在这一带,沿着山脊边缘延展出一大片饱经风雨剥蚀的扁平岩地,不时被战壕似的沟壑割裂开来——这些沟壑陡然下降,如同切入崖壁中的深深缺口。为了在这些越来越深又越来越多的裂缝中间找到路,弗罗多和山姆被迫偏向左走,远离了边缘,他们没注意到自己一连好几哩都在缓慢但稳定地往山下走,悬崖顶端也在不断地朝平坦的低地降下去。

最后,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山脊陡转向北,被一道更深的沟壑切断。山脊在对面又耸立起来,从这边到那边,中间隔着好几宽。他们面前赫然是座巨大的灰色悬崖,仿佛刀砍出来一般垂直陷落下去。他们无法再往前走,眼下必须转向,不是向西就是向东。但向西是向丘陵的中心地带回溯,只会害他们更艰辛地攀爬,耽搁更久;而向东会把他们带到外围的悬崖。

“山姆,我们除了爬下这道沟,没有别的办法。”弗罗多说,“让我们看看它会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我敢打赌,肯定是垂直栽下去!”山姆说。

这道沟比目测的更长也更深。他们往下爬了一段之后,发现了几棵矮小虬结的树,这是他们这些天来第一次看见树,大多数是扭曲的桦树,间或有几棵冷杉。其中许多不是已死就是枯瘦不堪,被东风侵蚀到了树心。在过往温和一些的年代里,这沟里肯定长着相当大的一片树林,但是现在到五十多码开外就没有树了,尽管仍有残断的老树桩零星散布,几乎一直延伸到悬崖边。沟壑的底部挨着一道岩壁断层的边缘,地面崎岖不平,满布碎石,大幅度地往下倾斜。等他们终于来到沟壑尽头,弗罗多弯下腰朝外探看。

“瞧!”他说,“我们一定走了很长一段下坡路,否则就是悬崖降低了。这里距离地面比之前要低得多,看起来也更容易下去。”

山姆跪在他身旁,不情愿地探出崖边往下望。然后他抬头看看左边远处那堵巨大高耸的峭壁。“更容易!”他咕哝道,“好吧,我估计往下总比往上容易。那些不会飞的总还能跳!”

“但这要跳也还是够高的。”弗罗多说,“大约有,我看看——”他站了一会儿,目测着距离,“——我猜大约有十八。不会更多了。”

“这还不够啊!”山姆说,“呃!我真恨死了从高处往下看!不过看还比爬好点。”

“都一样。”弗罗多说,“我想我们能从这里爬下去,而且我想我们该试试。看——这里的岩石跟之前几哩的那些很不一样,这里的滑坡了,还有裂缝。”

外侧下倾的岩壁确实不再陡直了,而是有了一点向外的斜度。它看起来像一道巨大的护墙或防波堤,由于地基移位了,结果走向也全都扭曲错乱了,留下了巨大的裂罅和长长的倾斜边缘,有些地方几乎像阶梯一样宽。

“如果我们打算试着爬下去,最好马上行动。天黑得早,我想有风暴要来了。”

愈来愈浓的黑暗已经朝西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东方烟雾缭绕的山脉已被这黑暗吞没,逐渐刮起的风吹来了远方沉闷的隆隆雷响。弗罗多嗅了嗅空气,满心疑虑地望向天空。他将皮带绕在斗篷外,系紧,背好轻飘飘的行囊,然后朝崖边迈步走去。“我要试试看。”他说。

“好吧!”山姆郁闷地说,“但我要先下去。”

“你?”弗罗多说,“你怎么改了主意,愿意爬了?”

“我没改主意,这只是常识:最容易失手的人应该在最下面。我可不想在你头顶上下去,把你也撞下去。一个人失手跌下去却要了两条命,这没道理。”

弗罗多还没来得及阻止,山姆就已经坐下,两条腿荡出了崖边,然后翻过身,脚趾摸索着寻找踏脚的地方。很难说他这辈子头脑冷静时是否做过比这更大胆,或者说更不智的事。

“不行,不行!山姆,你这老笨蛋!”弗罗多说,“你连要怎么走都不看看,就这样瞎闯一气,肯定要摔死。回来!”他托住山姆的腋下,把他又拖上来,“现在,等一等,别急!”然后他趴在地上,探出身子朝下看。虽然太阳还没下山,但光线似乎消失得很快。“我想我们能爬下去。”他很快就说,“不管怎样,我能下去。如果你沉住气,小心跟着我,你也能下去。”

“我不知道你怎么有那么大把握。”山姆说,“嗐!在这种光线底下,你根本看不见底。万一你半路上碰到一个手脚都没处放的地方,要怎么办?”

“我想,那就爬回来。”弗罗多说。

“说得容易!”山姆反驳道,“最好还是等到天亮,光线充足一点再说。”

“不!只要我能做到,就不等。”弗罗多说,突然奇怪地一意孤行起来,“我痛恨待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我一定要试着下去。你别跟着,等我回来或叫你的时候再说!”

他用手指抠住悬崖的石头边缘,让身子慢慢降下去,当他手臂几乎拉直时,脚趾终于踏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下了一步!”他说,“这块岩石往右更宽些。我可以松开手站在上面。我——”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黑暗加快了速度,顷刻间从东方匆匆席卷而来,吞没了天空。头顶上空传来了炸裂的隆隆雷声,但不见雨。炽烈的闪电划破天际,劈向这片丘陵。接着,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中夹杂了一声刺耳的尖啸。两个霍比特人逃离霍比屯后,曾在泽地远远听过一模一样的声音。当时他们还在夏尔的树林里,那尖啸就已令他们血液冻结,而此时在这荒凉野地中,这声音的可怕程度更是远远超过那时。它犹如恐怖和绝望铸成的冰冷利剑,直插胸膛,截断了他们的心跳与呼吸。山姆平平趴倒在地。弗罗多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抱头捂住耳朵。他身体一晃,脚下打滑,哀号一声滑跌下去。

山姆听见他的呼喊,费力地爬到了崖边。“少爷,少爷!”他喊道,“少爷!”

他没听见回答。他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但他还是鼓足劲,再次大喊:“少爷!”狂风似乎将他的声音刮回了喉咙里,但等风呼啸着刮过沟壑又翻过丘陵远去后,一个微弱的回应叫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可是我看不见。”

弗罗多的叫声很微弱,事实上他离得并不是特别远。他只是滑了下去,而不是摔了下去,落了几码之后,他的脚一震,踏到了另一块更宽的突出的岩石,便站住了。幸运的是,这处崖壁深深向内倾斜,风把他刮得紧贴在崖壁上,因此他没翻跌出去。他稍微稳住自己,把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但是,不知是黑暗笼罩了一切,还是他一下子丧失了视力,他感觉四周一片漆黑。他胡乱想着自己是不是撞瞎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回来!回来!”他听见山姆的声音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

“我没办法!”他说,“我看不见了。我找不到可以攀住的地方,暂时没法动。”

“我该怎么办,弗罗多先生?我该怎么办?”山姆喊道,身子往外探到了危险的程度。为什么他家少爷会看不见了?天色确实昏暗,但还没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可以看见下方的弗罗多,一个灰色的孤单身影,张开手脚贴在崖壁上。但是弗罗多离得太远,任何救援的手都够不到他。

又是一声霹雳传来,接着大雨浇了下来。滂沱大雨夹杂着冰雹倾泻而下,打在崖壁上,让人冷到骨子里。

“我这就下到你那里去。”山姆喊道,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能帮上什么忙。

“不要,别下来!等等!”弗罗多喊回去,这会儿声音比较有力了,“我应该过一会儿就好了。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别急!没有绳子你什么也办不了。”

“绳子!”山姆叫道,兴奋之余松了口气,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起来,“哎呀,我真该给拴到绳子一头,吊起来给笨脑瓜当个榜样!山姆·甘姆吉,你就是个天大的傻瓜——老头儿常对我这么说,这都成了他的口头禅了。绳子!”

“别念叨了!”弗罗多喊道,现在他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有余力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了,“别管你家老爹了!你是不是要跟自己说,你口袋里有绳子?如果有,快拿出来!”

“没错,弗罗多先生,就在我背包那一堆东西里。我带着它跑了几百哩路,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那就快点动手,把绳子放一头下来!”

山姆迅速解下背包,打开翻找。背包底下确实有一捆罗瑞恩精灵编结的灰色丝

绳。他把绳子一端扔给了他家少爷。弗罗多眼前的黑暗似乎抽离了,要么就是他的视力开始恢复了,他看见了晃荡着垂下来的灰绳,觉得它发着淡淡的银辉。既然双眼在黑暗中找到了一个聚焦点,他便感觉不那么晕眩了。他倾身向前,拉过绳子紧紧绑在自己腰间,然后用双手抓住了绳子。

山姆后退几步,用脚抵住离崖边一两码远的一个树桩。弗罗多半爬半拉上到崖上后,整个人扑倒在地。

雷声在远处隆隆作响,大雨仍然倾盆下着。两个霍比特人爬回沟里,但在那里也找不到什么可挡雨的地方。雨水汇成了一条条溪流,开始往下淌,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道山洪冲在岩石上,激得水雾弥漫,就像从巨大屋顶的排水沟排水一样从崖上直冲而下。

“我要是还在下面,不是被淹个半死,就是被彻底冲走。”弗罗多说,“多亏你有绳子,真是幸运啊!”

“要是早点想起来就更幸运了。”山姆说,“也许你还记得,我们从精灵国度出发时,他们在船上放了些绳子。我因为喜欢,就拿了一捆塞在背包里。现在想起来,就像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它们在很多场合都能派上用场。’那个精灵说,不是哈尔迪尔,就是他的哪个同族。他说得真对。”

“可惜我没想到也带上一条!”弗罗多说,“不过我离开远征队时太仓促了,手忙脚乱。要是绳子够长就好啦,我们就能用它爬下去。我好奇你那绳子有多长?”

山姆慢慢松开绳子,用手臂来丈量:“五、十、二十,差不多三十厄尔长。”

“真没想到!”弗罗多惊叹道。

“是啊,谁想得到?”山姆说,“精灵真是奇妙的种族!绳子看起来有点细,但是很结实,可以收成一小把,握在手里软得像牛奶,轻得像光线!他们绝对是奇妙的种族啊!”

“三十厄尔!”弗罗多仔细考虑着,“我相信它够长。如果暴风雨在天黑前过去,我就要试试它。”

“雨已经快要停了,”山姆说,“但是你可别再在暗处冒险啦,弗罗多先生!而且,你可能已经不怕风中那声尖叫了,但我到现在都还后怕哪。它听起来就像黑骑手——不过是在空中,要是他们能飞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躲在这道缝里等到天亮。”

“但我想,被黑暗之地的那些眼睛越过沼泽监视着,我若无必要绝不愿在这崖边再多待片刻。”弗罗多说。

说完他便起身,再次走到了沟底。他朝外望去,东方的天空重新变得晴朗起来,暴风雨边缘那些凌乱潮湿的云絮正在消散,其主要威力已改在埃敏穆伊上空张开它那庞大的翼翅。索隆的恶念已针对此地酝酿了一段时间。暴风雨从这里转向,挟着冰雹和闪电袭击了安都因河谷,挟着战争的威胁向米那斯提力斯投下了阴影。然后,它在山脉中降低云头,聚集起硕大的螺旋云,缓缓滚过刚铎领土和洛汗边境的上空,直到远在平原上向西驰去的骑兵都看得见风暴的乌黑云塔在太阳后方移动。但在此地,在这山石荒漠和恶臭的沼泽上方,傍晚深蓝的天空再次敞开,几颗苍白的星星出现了,就像是在弯月上方的天幕上开了几个白色的小洞。

“能够重见光明真好!”弗罗多深深吸口气说,“你知道吗,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让闪电或别的什么更糟糕的东西给弄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完全看不见,直到那条灰色的绳子垂落下来。它不知怎地像在发光。”

“在黑暗里它看起来确实像是银色的。”山姆说,“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不过当初把它塞到背包后,我记不得究竟拿没拿出来过。但是,弗罗多先生,你要是铁了心想爬下去,你打算怎么用它?三十厄尔左右,那就大约是十八,这长度没超过你估计的悬崖高度。”

弗罗多想了一会儿。“山姆,把它牢牢绑在那个树桩上!”他说,“然后,我想这次你可以如愿先下去。我来把你放下去,你只要手脚并用,保护自己别撞上崖壁就行。还有,你要是能在一些突出的岩架上停一停,让我歇歇,也很好。等你下到地面,我会跟着下去。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很好。”山姆沉重地说,“如果非做不可,那就行动吧!”他拿起绳子,牢牢绑在最靠近悬崖边的树桩上,再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他不大情愿地转过身,准备第二次走近悬崖边。

但是,结果远远不像他想像得那么糟糕。尽管当他从双脚之间往下看时,不止一次闭上眼睛,但那绳子似乎给了他信心。崖壁上有一处棘手的地方,壁面陡直光滑,毫无突出的岩石,甚至有一小段是往内凹。山姆在那儿打滑,身子吊在银绳上悬空晃荡。但弗罗多缓慢稳定地将他往下放,最后终于化险为夷。他最大的恐惧莫过于自己还高悬在半空中,绳子就放完了。但是弗罗多手上还有老长一段绳子时,山姆就到了地面。他大喊:“我到底了!”那声音从底下清晰地传上来,但弗罗多看不见他,因为他灰色的精灵斗篷融入了微光中。

弗罗多跟着也下去了,但花的时间比山姆多。他把绳子绑在腰上,上端也系牢,而且他还把绳子收短了些,这样他就算失足也会被绳子拉住,不会直接摔到地上。他可不想冒摔下去的险,他远不如山姆那么信任这根纤细的灰绳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有两处地方不得不完全依靠它。一处是光滑的石壁,连他那有力的霍比特手指都找不到可抓握之处;另一处是那些突岩,它们相距太远。不过,最后他也下到地面了。

“终于!”他喊道,“我们办到了!我们逃出了埃敏穆伊!我好奇接下来会碰到什么?也许很快我们又要为脚下尽是坚硬的石头叹气了。”

但是山姆没吭声,他正瞪着悬崖顶上。“笨蛋!”他说,“笨死了!我美丽的绳子啊!它绑在一个树桩上,而我们都在底下。我们这是正好给那鬼祟的咕噜留下了一条美妙的小梯子,最好再竖个路标说我们往哪条路走了!我就说嘛,我们这下来得也太容易了。”

“如果你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我们俩都下来,又能把绳子也带下来,那你就可以把笨蛋的名头转让给我啦——或任何你家老爹给你的称呼。”弗罗多说,“要不,你爬上去把绳子解开,然后再爬下来也行!”

山姆挠挠脑袋。“不行,抱歉,我没辙。”他说,“可是,我实在不愿意把它留在这儿。”他抚摸着绳子底下这头,轻轻晃着,“我舍不得从精灵国度里带出来的任何东西。这可能也是加拉德瑞尔亲手做的。加拉德瑞尔。”他悲伤地点着头,喃喃说道。他抬起头,最后一次拉了下绳子,就像在与它道别。

令两个霍比特人大吃一惊的是,绳子松了,拽绳子的山姆仰面跌倒,长长的灰色绳子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堆在了他身上。弗罗多大笑起来。“绳子是谁绑的啊?”他说,“幸好它直到这时候才松开!想想看,我可是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压在你绑的绳结上啦!”

山姆没笑。“弗罗多先生,我对攀爬可能不在行,但是我对绳子和绳结是很在行的。”他语调颇为受伤地说,“你可以说,这是家传的。我爷爷,之后是我家老头儿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安迪,在制索场干了好多年制绳子的行当。我在树桩上打的套子结实着呢,不管是在夏尔还是在外地,任何人都没法打得更结实啦。”

“那样的话,绳子就肯定是断了,我估计是给岩石边缘磨的。”弗罗多说。

“我敢打赌,绝对不是!”山姆用更加受伤的语气说。他弯腰察看绳子的两头:“也不是磨断的,一点散开的须线都没有!”

“那恐怕就是绳结的问题了。”弗罗多说。

山姆摇摇头没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把绳子从指间捋过。“随你怎么想,弗罗多先生。”他最后说,“但我认为绳子是在听到我的呼唤后,自己掉下来的。”他将绳子卷好,珍而重之地装进了背包中。

“它确实是下来了,”弗罗多说,“这是最重要的。不过现在咱们得想想下一步怎么走。马上就入夜了。星星多美啊,还有月亮也是!”

“它们真叫人心情振奋,对吧?”山姆望着天空说,“不知怎地,它们很有精灵味儿。而且,月亮正在变圆。这两天晚上老是乌云密布,我们一直没看见他。他变得好亮。”

“是啊,”弗罗多说,“但还要再过几天,他才会真正变圆。我想,我们还是别靠半月这点月光来闯过沼泽了。”

在夜幕的第一片阴影下,他们开始了新一段旅程。走了一阵子,山姆回头望向来路,阴暗悬崖上的沟口像个黑色的缺口。“真庆幸我们有绳子!”他说,“总之,我们给那个小毛贼留了个小小的难题。他那双扁平的臭脚可以去试着爬爬那些突出的岩石!”

大雨过后,荒野中的大砾石和有棱角的粗石既湿又滑,他们一脚高一脚低,择路离开了崖底边缘。下行的地势仍然很陡。他们没走多远,一道黑黢黢大张着口的裂罅就突然横在了脚前。这裂罅不算宽,但也没窄到能在这昏暗的光线下跳过去的程度。他们觉得可以听见它深处汩汩的流水声。裂罅在左边朝北拐了个弯,往回通向丘陵,隔断了往那个方向的去路,至少天亮前他们是去不了那边了。

“我想,我们最好试试沿着这一线悬崖往南走。”山姆说,“说不定我们能在那边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甚至是洞穴什么的。”

“我也这么想。”弗罗多说,“我累了,虽然我很不情愿耽搁,可是我想我今晚无法继续在岩石间爬来爬去了。真希望我们面前有一条清晰的路,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走到双腿走不动为止。”

在埃敏穆伊凸凹崎岖的山脚下行走,一点也不比之前容易。山姆也没找到任何可以栖身的隐蔽处或洞穴。崖边只有光秃秃的嶙峋石坡,崖壁这会儿又高起来。他们越往回走,崖壁就越高也越陡。最后,两人精疲力竭,瘫坐在距崖脚不远的一块砾石背风面下。有好一会儿,他们坐在这寒冷无情的夜里,凄惨地蜷缩在一起,尽管他们竭力抗拒着,睡意还是越来越浓。月亮现在升得很高,清晰异常。淡淡的皎洁月光照亮了岩石表面,盈满了冰冷崎岖的崖壁上的缝隙,将那一大片阴森黑暗都化作了一片刻着一道道漆黑暗影的冷峻灰白。

“好吧!”弗罗多说,站起来把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点,“你先睡一会儿,山姆,盖上我的毯子。我来回走动一会儿放哨。”突然间,他僵住了,接着弯腰拽住了山姆的胳膊。“那是什么?”他低声说,“看那边,悬崖上!”

山姆依言看去,从牙缝中猛抽了口气。“嘘!”他说,“就是他,就是那个咕噜!大蛇小蛇啊!刚才我居然还以为,我们爬爬悬崖就能把他给甩了!你看他!就像只爬在墙上的恶心蜘蛛。”

苍白的月光下,在那片显得陡直、近乎光滑的崖面上,有个小小的黑影正张开细瘦的四肢向下移动。也许它柔软又有力的手脚找到了霍比特人永远也别想看见或用上的裂缝和突起,但看起来它仿佛是仅仅靠着具有黏性的手掌脚掌贴着岩壁往下爬,就像某种潜行的大个儿昆虫。而且,它是头朝下往下爬,仿佛是用鼻子在嗅路。不时它会缓缓抬起头来,细长的脖子折向后方,这时两个霍比特人就会瞥见两个苍白的小光点,那是它眨眼望着月亮片刻,然后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你觉得他能看见我们吗?”山姆说。

“我不知道,”弗罗多小声说,“不过我想看不见。就算是友善的目光也很难发现这些精灵斗篷——你只要站到几步外的阴影中,我就看不见你了。并且,我听说他不喜欢太阳或月亮。”

“那他为什么偏偏要从这儿下来?”山姆问。

“小声点,山姆。”弗罗多说,“也许他能嗅到我们。还有,我相信他的听觉像精灵一样敏锐。我想他现在听见什么了,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声音。我们刚才在那边大喊大叫了半天,而且直到一分钟前都在大声交谈,实在太大声了。”

“这么说吧,我烦死他了!”山姆说,“我觉得他出现得也太勤啦,要是可以,我这就去跟他好好谈谈。反正我看这会儿要甩掉他也来不及了。”他拉上灰色的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蹑手蹑脚地朝悬崖走过去。

“小心点!”弗罗多跟在他背后低声说,“别惊动他!他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危险得多。”

那黑色的身影已经爬下了四分之三的崖壁,这时离崖底大约不到五十呎。两个霍比特人纹丝不动地蹲在一块大砾石的影子里注视着他。他似乎爬到了一个很难过去的地方,否则就是正为了什么东西烦躁不安。他们听得见他在拼命嗅闻,不时发出呼吸粗重的嘶声,听起来像在咒骂。他抬起头,他们觉得自己听见他吐了口唾沫,然后他又开始爬。现在他们可以听见他唧唧嘎嘎的嘀咕声了。

“啊咳,嘶!小心,我的宝贝!欲速则不达。我们一定不能冒摔断脖子的险,对吧,宝贝?不,宝贝——咕噜!”他再次抬起头来,对月亮眨了眨眼,又迅速闭上了眼睛,“我们恨它,”他嘶嘶道,“讨厌,讨厌的银光,它——嘶——它窥探我们,宝贝——它弄痛我们的眼睛。”

此时他越爬越低,嘶嘶声也变得更尖锐、更清晰:“它在哪里,它在哪里,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它是我们的,它是,我们要它。那些小偷,那些小偷,那些肮脏的小偷。他们跟我的宝贝在哪里?诅咒他们!我们痛恨他们。”

“听起来不像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啊,对吧?”山姆耳语说,“他的宝贝是什么?难道他是说——”

“嘘!”弗罗多轻声说,“他这会儿很近了,近到连我们耳语也听得见。”

果然,咕噜突然又停下来,硕大的脑袋在细瘦的脖子上摆过来晃过去,好像在聆听,那双苍白的眼睛半睁半闭。山姆克制着自己,尽管拳头捏得手指都抽搐了。他眼中饱含愤怒与厌恶,紧紧盯着那卑鄙的生物,而咕噜又开始往下爬,继续嘶嘶咕哝着自言自语。

最后,他来到离地不超过十来呎的地方,就在他们的正上方。那处崖壁从那里就陡直下落,还稍微朝内凹,就连咕噜也

找不到任何可着力的地方。他似乎试着扭身掉头,好让脚先下,却突然尖叫一声跌了下来。下跌时他蜷起双腿双臂抱住自己,像只下降的大蜘蛛一下断了丝一样。

山姆闪电般冲出藏身之地,连跑带跳,几步就蹿过了他跟崖底之间的距离。咕噜还没来得及起身,山姆已经扑了上来。但山姆没料到的是,即便在这种从高处跌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咕噜仍然比他想像得厉害。山姆还没来得及抓住他,他那长长的手臂跟腿就缠住了山姆,缚住了他的双臂。咕噜紧紧抓住山姆,柔软但惊人地有力,像慢慢收紧的绳索一样勒住了他,湿冷黏腻的手指摸索着他的咽喉。接着,锐利的牙齿咬进了他的肩膀。山姆惟一的办法是用他坚硬的圆脑袋朝旁边猛撞那生物的脸。咕噜嘶嘶叫着,唾沫飞溅,却不肯松开。

山姆若是独自一人,可就大事不妙了。但是弗罗多一跃而上,从剑鞘中抽出了刺叮剑。他左手一把揪住咕噜稀疏的头发,往后一拉,使他伸开长长的脖子,迫使他苍白恶毒的双眼瞪向天空。

“咕噜,放手!”他说,“这是刺叮,你曾经见过它一次。放手,否则你这次就会尝到它的滋味了!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咕噜像一团湿带子一样软瘫下来。山姆爬起来,伸手摸着肩膀,双眼冒着怒火,却无法报仇——他那惨兮兮的敌人正奴颜婢膝地躺在石地上呜咽着。

“别伤害我们!别让他们伤害我们,宝贝!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吧,对吧,友好的小霍比特人?我们没有要伤害人,但是他们跳到我们身上,像猫扑可怜的老鼠一样,他们就是那么干的,宝贝。我们好孤单,咕噜。如果他们肯对我们好的话,我们也会对他们很好,非常好,是的,是嘶嘶。”

“这下,咱们拿它怎么办?”山姆说,“我说,把它绑起来,这样它就不能再偷偷摸摸跟在我们后面了。”

“但那会害死我们,害死我们!”咕噜啜泣着,“残酷的小霍比特人。把我们绑起来,扔在这寒冷坚硬的地方不管,咕噜,咕噜。”啜泣哽住了他咕咕响个不停的喉咙。

“不,”弗罗多说,“如果我们要杀他,那就必须立刻动手。但是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杀他,不能。真是个可怜的卑鄙家伙!他目前还不曾伤害我们。”

“哦,他真没有吗!”山姆揉着肩膀说,“可不管怎么说,他本来就有这意思,而且我敢保证他还打算这么干。趁我们睡觉时勒死我们,他就是那么计划的。”

“我敢说这没错,”弗罗多说,“但他打算做什么是另一回事。”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咕噜躺着不动,不过停止啜泣了。山姆怒目俯视着他。

此时弗罗多仿佛听见了一个来自过去的声音,异常清晰,却又十分遥远:

比尔博有机会时,居然没有一剑刺死那卑鄙的家伙,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正是“怜惜”之心,使他手下留情——怜悯,还有宽容,若非必要决不下杀手。

我对咕噜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怜惜之情。他该死。

该死!我敢说他的确是。可是,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一些死了的人却该活,你能把命还给他们吗?若是不能,就别急着以正义之名,以担心自身安全的缘故,来断人生死。即便是极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万物的结局。

“很好。”他大声答道,垂下了握剑的手,“但我仍然害怕。不过,正如你所见,我不会对那生物动手——现在我见到他了,我确实可怜他。”

山姆瞪着他家少爷,弗罗多似乎在和某个并不在场的人说话。咕噜抬起头来。

“是嘶嘶,宝贝,我们很可怜。”他哀哀地说,“不幸,悲惨!霍比特人不会杀我们,好霍比特人。”

“不杀,我们不杀你。”弗罗多说,“但我们也不会放你走。你一肚子诡计和坏水,咕噜。你必须跟我们走,我们会盯着你,就这样。不过你必须尽力帮助我们,以善报善。”

“是嘶嘶,一定。”咕噜坐起来,“好霍比特人!我们会跟他们走。在黑暗中为他们找到安全的路,对,我们会。在这么寒冷坚硬的土地上,他们要去哪里?我们很纳闷,对,我们很纳闷。”他抬起头来看他们,苍白眨动的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又热切的光。

山姆啜着牙怒瞪着他,但他也感觉到自家少爷的情绪有点怪,这事显然不容争辩。尽管如此,弗罗多的回答还是让他感到大为惊讶。

弗罗多直视着咕噜的双眼,咕噜畏缩了,并转开了目光。“你知道,要不你也猜得八九不离十,斯密戈。”他平静又严厉地说,“当然,我们要去魔多。我相信你晓得怎么去。”

“啊咳!嘶嘶嘶!”咕噜用手捂住了耳朵,仿佛如此公开、直率地说出这个名字,伤害了他,“我们猜到了,对,我们猜到了。”他低声说,“而且我们不要他们去,对吧?不,宝贝,不要好霍比特人去。灰烬,灰烬,还有尘土,还有干渴;还有坑,深坑,好多坑,还有奥克,成千上万的奥克。好霍比特人一定不能去——嘶嘶——那些地方。”

“这么说你去过那里?”弗罗多追问,“而你现在被迫要回那里去,对吗?”

“是嘶嘶。是嘶嘶。不!”咕噜尖叫道,“只有一次,而且是意外,对吧,宝贝?对,是意外。但是我们不要回去,不,不!”接着,他的声音和语言突然间改变了,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虽然开口说话,却不是对他们说,“滚开,咕噜!你伤害了我。噢我可怜的手,咕噜!我,我们,我不要回去。我找不到它。我好累。我,我们找不到它,咕噜,咕噜,没有,哪儿都没有。他们总是醒着。矮人、人类,还有精灵,眼睛很亮的可怕的精灵。我找不到它。啊咳!”他爬起来,长长的手握成瘦骨嶙峋的拳头,朝着东方挥舞,“我们不去!”他喊道,“不为你去。”然后他又瘫倒,“咕噜,咕噜。”他脸朝下趴在地上啜泣着,“别看我们!滚开!滚去睡觉!”

“他不会听从你的命令滚开或者去睡觉的,斯密戈。”弗罗多说,“但是你如果真的想要再次摆脱他,获得自由,那你就必须帮助我。并且,恐怕这意思是你要帮我们找到一条朝他那边去的路。不过你不需要走完全程,也不需要跨过大门进入他的辖地。”

咕噜再次坐起来,从眼皮底下看着他。“他就在那里。”他咯咯笑道,“永远在那里。奥克会带你们走完全程的。在大河东岸很容易找到奥克。别找斯密戈帮忙。可怜的、可怜的斯密戈,他很久以前就走啦。他们拿走了他的宝贝,现在他完全不知所措。”

“如果你跟我们一起走的话,我们或许会重新找到他。”弗罗多说。

“不,不,决不!他已经弄丢了他的宝贝。”咕噜说。

“起来!”弗罗多说。

咕噜站起来,后退到紧贴着崖壁。

“够了!”弗罗多说,“你是白天找路容易些,还是晚上容易些?我们很累了,但如果你选择晚上,我们可以今晚就出发。”

“大光伤害我们的眼睛,真的。”咕噜哼哼唧唧地说,“不能在大白脸底下走,还不行。它很快就会落到山丘后面去了,是嘶嘶。先休息一会儿好了,好霍比特人!”

“那就坐下,”弗罗多说,“别动!”

两个霍比特人在咕噜左右两边坐下,背靠着岩壁,让两条腿歇一歇。不需要开口作任何安排,两人都知道自己片刻也不能睡着。月亮慢慢移动,阴影从山丘上投了下来,面前变得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变得又密又亮。他们谁也没动。咕噜竖腿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扁平的手和脚摊在地上,闭着眼。但他似乎很紧张,像是在思考或聆听。

弗罗多朝山姆望去,四目相交,彼此心领神会。他们放松下来,头往后靠,闭上了眼睛——或看起来像是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两人柔缓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咕噜的手微微**了一下,头不易察觉地往左右转了转,先是一只眼睛张开了一条缝,然后是另一只。两个霍比特人毫无动静。

蓦地,咕噜像只蚱蜢或青蛙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以惊人的敏捷和速度向黑暗里扑去。然而这被弗罗多和山姆料了个正着。他跃起后才跑了两步,山姆已经扑到他身上,弗罗多跟上来,从后面抓住他的腿,将他拽倒在地。

“你的绳子大概又能派上用场了,山姆。”他说。

山姆取出了绳子。“这寒冷坚硬的地上,你是想奔哪儿去啊,咕噜先生?”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很纳闷,对,我们很纳闷。我敢说,你是要去找来几个奥克朋友。你这奸诈肮脏的东西!这绳子应该套在你脖子上,再打个紧紧的结。”

咕噜安静地躺在地上,再没耍诡计。他没回答山姆,只是迅速又恶毒地扫了他一眼。

“我们只要拴住他,别让他跑了就行。”弗罗多说,“我们要他走路,所以不能绑住他的脚——还有手,他走起路来似乎是手脚并用。把绳子一头绑在他一边脚踝上吧,攥紧另一头就好。”

他站在旁边看着咕噜,同时山姆把绳结打上。结果却令两人大吃一惊。咕噜开始尖叫,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厉叫声听起来非常吓人。他痛苦地扭动,试图把嘴凑到脚踝上,去咬绑在那里的绳子。他不停地尖叫。

最后,弗罗多相信了他是真的很疼,但这不可能是绳结造成的。他检查了绳结,发现绑得不是太紧,确实一点都不够紧。山姆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怎么啦?”他说,“如果你想要逃跑,我们就必须把你绑起来。但是我们不想伤着你。”

“它伤了我们,它伤了我们!”咕噜嘶嘶叫道,“它冰一样冷,它咬我们!精灵搓的绳子,诅咒他们!肮脏残酷的霍比特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试图逃跑,当然,宝贝。我们猜到他们是残酷的霍比特人。他们跟精灵来往,眼睛很亮的凶猛的精灵。把它从我们身上解开!它伤害我们。”

“不,我不会把它从你身上解开。”弗罗多说,“除非——”他顿住,想了一会儿,“——除非你能发个我能相信的誓。”

“我们会发誓照他的吩咐去做,是的,是嘶嘶。”咕噜仍然在痛苦扭动,撕抓着脚踝,“它伤害我们。”

“真的发誓?”弗罗多说。

“斯密戈,”咕噜突然清晰地说,睁大眼睛盯着弗罗多,眼中闪着异彩,“斯密戈以宝贝的名义发誓。”

弗罗多霍然挺起身来,山姆再次被他的话和他严厉的语调吓到了。“以宝贝的名义发誓?你真的敢?”他说,“你可要想好了!

罗网余众,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你愿意对此发誓吗,斯密戈?它会迫你守约,但它比你还狡诈,可能扭曲你说的话。当心了!”

咕噜畏缩了。“以宝贝的名义发誓,以宝贝的名义发誓!”他重复说着。

“那你誓言的内容是什么?”弗罗多问。

“会很乖很乖。”咕噜说,接着爬到弗罗多脚前趴着,嘶哑着嗓子低声说,“斯密戈发誓,永远、永远都不让他得到它。永远!斯密戈会救它。但是他必须以宝贝的名义发誓。”他周身一阵颤抖,仿佛他说出的话令他一直恐惧到了骨子里。

“不!别以它的名义发誓。”弗罗多低头看着他说,既严厉又怜悯,“你心里只想,要是能够的话,你要看见它,抚摸它,尽管你知道它会逼你发疯。别以它的名义发誓。你要是愿意,就对它发誓。因为你知道它在哪里。对,你知道,斯密戈。它就在你面前。”

有那么片刻,山姆觉得自家少爷变得高大起来,咕噜却缩小了:一个高大严厉的阴影,一位将自己的光亮隐藏在乌云中的伟大君主,在他脚前趴着一只摇尾哀号乞怜的小狗。然而这二者有着某种共同之处,并不相异:他们彼此可以心意相通。咕噜挺起身来,开始把手伸向弗罗多,抚摸弗罗多的膝盖。

“趴下!趴下!”弗罗多说,“现在说出你的誓言!”

“我们发誓,对,我发誓!”咕噜说,“我会为宝贝的主人效力。好主人,好斯密戈,咕噜,咕噜!”他突然又哭起来,去咬自己的脚踝。

“把绳子解开,山姆!”弗罗多说。

山姆勉强听从,解开了绳子。咕噜立刻爬起来,开始活蹦乱跳,像只被鞭打后又受到主人安抚的野狗。从那刻起他变了,至少有段时间是这样。他说话时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发出嘶嘶声或哀叫,他会直接对同伴们说话,而不是对着他那宝贝本身说话。假如他们靠近他或有什么突然的举动,他会惊吓畏缩,而且他会避开不去碰他们的精灵斗篷。但是他很友善,事实上,他热切地讨好他们,到了让人可怜的地步。如果他们说笑话,哪怕只是弗罗多对他说话和蔼一些,他就会咯咯大笑,欢喜雀跃;而如果弗罗多责骂他,他就会伤心哭泣。山姆几乎不跟他说任何话,比以前更不信任他。比起以前那个咕噜,山姆更讨厌这个新的斯密戈。

“好了,咕噜,或不管我们怎么叫你,”他说,“时候到了!月亮已经下去了,夜也深了。我们最好出发。”

“好的,好的。”咕噜赞同说道,在四周蹦来跳去,“我们出发!从北端到南端只有一条路能走。是我发现的,是我。奥克不走这条路,奥克不知道这条路。奥克不穿过沼泽,他们绕道走很多哩路,很多哩。你们走上这条路,幸运极了。你们找到斯密戈,也幸运极了,是的。跟着斯密戈吧!”

他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探询地望着他们,就像一只狗在邀他们散步。“等一下,咕噜!”山姆喊道,“别往前跑太远!我会紧跟着你,我的绳子可就在手上。”

“不会,不会!”咕噜说,“斯密戈发过誓的。”

他们头顶着满天清晰得刺眼的繁星,在深夜里出发了。咕噜领他们回头,沿着他们的来路朝北走了一阵子。然后他往右拐,离开埃敏穆伊的陡峭边缘,走下碎石陡坡,朝下方那片广阔的沼泽走去。他们无声无息地迅速融入了黑暗中。横亘在魔多大门前一里格又一里格的荒原全地,都笼罩着一片黑暗的死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