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三部曲
字体: 16 + -

第一部 魔戒同盟_卷二_第七章 加拉德瑞尔的水镜

第七章 加拉德瑞尔的水镜

日落西山,林中阴影越发深长,他们再次出发。此时他们朝着已经暮色弥漫的灌木丛中行去。随着他们前行,夜色降临树下,精灵揭开了他们的银灯。

突然,他们出了林子再次进入一片空地,发现自己置身在黄昏苍茫的天空下,天空中点缀着几颗早现的星星。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无树之地,从两侧弧形开展出去,形成极大的一圈。空地再过去是一道隐没在淡淡阴影中的深堑,不过生在边缘上的草很绿,仿佛还在发着光,缅怀已落的太阳。地堑的另一边爬升形成一道极高的绿墙,环抱着一座绿丘,绿丘上生满瑁珑树,比他们目前在全地所见过的都更高大。那些树高不可测,屹立在暮光中如同有生命的高塔。在众多层层叠叠的枝干上,在始终摇曳不停的树叶中,闪烁着数不清的灯火,有绿,有金,有银。哈尔迪尔转向了远征队一行人。

“欢迎来到卡拉斯加拉松!”他说,“这是加拉兹民之城,罗瑞恩的领主凯勒博恩和夫人加拉德瑞尔就住在此地。但是我们无法从这里进入,因为城门不是朝北开。我们必须绕到南边,这段路程可不短,因为这城很大。”

沿着地堑外缘有一条白石铺就的路。他们沿着这条路朝西走,这座城如同一团绿云,在左边越攀越高。随着夜色渐浓,更多的灯亮起,到得最后,整座山丘灯火通明,似是缀满了繁星。终于,他们来到一座白桥前,过桥便见到了巨大的城门。城门面向西南,坐落在环形城墙两端交叠的尽头,又高又坚固,上面悬挂着许多灯盏。

哈尔迪尔敲敲门,说了句话,城门随即无声无息开启,但弗罗多没看见守卫的踪影。一行旅人穿过门进入,城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他们身处夹在城墙两端之间的一条深巷中,迅速穿过小巷,便进入了树木之城。他们看不到居民,也听不到小径上有人行走,但在周围,以及上方空中,有许多声音。他们听见有歌声从远方山丘高处传下来,就像细雨落在树叶上。

他们走过许多小径,爬上许多梯阶,终于来到高处,看见面前一片宽阔的草坪中央,有座喷泉正晶莹闪烁。周围的树枝上挂着许多摇曳的银灯,照亮了这座喷泉,它喷出的水落入一个银盆,从盆中又溅出一条莹白溪流。草坪南边耸立着众树中最巨大的一棵,它粗壮、光滑的树干如灰色丝缎般闪亮,擎天的树干直到极高处才有分枝,粗大的枝干张开在浓密如云的树叶下。大树旁立着一架宽阔的白梯子,梯底坐着三个精灵。他们见一行人走近,立时跃起,弗罗多见他们个子都很高,身穿灰色的铠甲,肩披雪白的长斗篷。

“凯勒博恩和加拉德瑞尔就住在这里。”哈尔迪尔说,“他们希望你们上去,与他们交谈。”

于是,一个精灵卫士用一支小号角吹出了一个清晰的音符,从上方高处传来三声回应。“我先走,”哈尔迪尔说,“接着是弗罗多和莱戈拉斯。旁人请随意跟上。没爬惯这种梯子的人,会爬很久,不过你们可以在中途休息。”

弗罗多一路缓慢往上爬,经过了许多弗来特,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环绕树干,于是梯子要穿过它们才行。在离地极高的地方,他到了一个好似大船甲板一样宽阔的塔蓝,上面建了一栋大屋,大到堪为地面上人类的殿堂。他跟在哈尔迪尔后面走进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椭圆形的会客厅,这棵瑁珑巨树便穿过厅中央往上生长,虽说至此接近树顶,已经变细,却仍是一根粗柱。

会客厅中洒满了柔和的灯光,四面墙壁是绿银两色,屋顶则是金色。厅中坐着许多精灵。在树干下,以一根鲜活树枝为华盖,设着两张并排的椅子,坐着凯勒博恩和加拉德瑞尔。依着精灵的礼节,他们起身相迎来客——纵是身为强大君王,习俗也是如此。他们非常高,夫人的身高并不亚于领主。二人都是庄严又美丽,一身纯白装束。夫人有一头深金色的秀发,领主凯勒博恩有一头银亮的长发。但他们身上不见岁月的痕迹,惟从那深邃眼眸中可窥见一斑:在星光下,他们的双眼锐利如长枪之锋,却又深奥渊博,如记忆积累的深井。

哈尔迪尔将弗罗多领到他们面前,领主用精灵语开口欢迎,但加拉德瑞尔夫人没有说话,只久久注视着他的脸庞。

“请来坐在我旁边吧,夏尔的弗罗多!”凯勒博恩说,“等众人都到齐后,我们再一起谈。”

远征队诸人进来时,他一一道出他们的名字,彬彬有礼地致意。“欢迎你,阿拉松之子阿拉贡!”他说,“距你上次来到此地,外界已经过了三十八年。这些年你过得甚是艰苦。但无论吉凶,结局已近。在此你且放下重担,暂作歇息!”

“欢迎你,瑟兰杜伊之子!我的亲族从北方远道而来,实属稀客。”

“欢迎你,格罗因之子吉姆利!我们在卡拉斯加拉松已经多年不见都林的族人。然而今天我们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律法。愿此成为一个吉兆,标志着尽管当今世界黑暗,但美好的年日已近,我们两族子民的友谊亦将恢复一新。”吉姆利深深鞠了一躬。

等所有客人都在凯勒博恩面前坐定,领主再次打量他们。“这里共有八位。”他说,“但据消息说,共有九位出发。不过,或许计划有变,而我们未获通知。埃尔隆德身在远方,而我们两地之间黑暗聚集,今年全年,阴影都愈发深长。”

“不,计划并未改变。”加拉德瑞尔夫人第一次开了口。她的声音清晰悦耳,但比一般女性低沉:“灰袍甘道夫与远征队一同出发,但他没有进入这地的边界。现在,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因为我迫切希望再次与他交谈。但他若不进入洛丝罗瑞恩的屏障之内,我便无法自远方看见他:他的周围笼罩着一团灰雾,他双脚所走之路并他头脑所谋之途,我都看不透。”

“唉!”阿拉贡说,“灰袍甘道夫落入了阴影中。他留在了墨瑞亚,没能脱身。”

听见这话,厅中精灵无不惊呼出声,深感悲痛。“这是噩耗,”凯勒博恩说,“漫长年岁间,不幸之事层出不穷,然而在此道出的所有消息当中,这是最不幸的。”他转向哈尔迪尔,“为什么没有先把这事告诉我?”他用精灵语问。

“我们还没告诉哈尔迪尔我们的经历与目的。”莱戈拉斯说,“起初,我们过于疲累,而危险又离我们太近。之后,我们走在罗瑞恩美丽的小径上,满心欢喜,几乎暂时忘却了悲伤。”

“但是,我们极为悲伤,我们的损失也无法弥补。”弗罗多说,“甘道夫是我们的向导,他带领我们穿过了墨瑞亚。眼看我们毫无希望逃脱时,是他救了我们,他自己却坠入了深渊。”

“现在把详情告诉我们!”凯勒博恩说。

于是,阿拉贡从头叙述了卡拉兹拉斯隘口之行与随后那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他说到了巴林和他那本书,说到了发生在马扎布尔室的战斗,还有大火、窄桥,以及恐怖的来临。“那邪恶我从未见过,似乎是来自古代世界。”阿拉贡说,“它既是阴影又是火焰,强壮且恐怖。”

“那是一个魔苟斯的炎魔,”莱戈拉斯说,“所有的精灵克星,除了盘踞在邪黑塔中的那位,数它最致命。”

“我看见桥上正是在我们最黑暗的梦中作祟之物,我看见了都林的克星。”吉姆利低声说,眼中满是恐惧。

“唉!”凯勒博恩说,“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惧怕卡拉兹拉斯底下沉睡着一种恐怖。若我知道矮人又在墨瑞亚将这邪物惊醒,便会禁止你进入我们的北边边界,你和所有跟你同行的人都不例外。如果这是真的,人们会说:甘道夫终于从智者沦为愚人,无谓地进入了墨瑞亚的罗网。”

“这么说的人,未免过于轻率。”加拉德瑞尔郑重地说,“甘道夫一生从不做无谓之事。那些跟随他的人不了解他心中所谋,因此无法转述他的完整目的。但是,无论向导如何,跟随者都无可指责。不要后悔你接待了这位矮人!倘若我们的子民长年流亡,远离洛丝罗瑞恩,那么这些加拉兹民,乃至智者凯勒博恩,有谁不想在路过时看看自己的古老家园,哪怕它已变成了恶龙的巢穴?

“凯雷德–扎拉姆的水色幽深,奇比尔–纳拉的泉源冰冷。在远古时代,强大的君王尚未陨落长眠岩石之下,卡扎督姆巨柱林立的厅堂美不胜收。”她看着悲伤又愤怒地坐在那里的吉姆利,露出了微笑。矮人听见那些名称用他本族的古老语言娓娓道来,不禁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突然望进了一位夙敌的心,却在那里见到了爱与理解。他先是脸露惊奇,接着报以微笑。

他笨拙地起身,以矮人的礼节鞠了一躬,说:“然而更美的是罗瑞恩生机盎然的大地,而加拉德瑞尔夫人胜过大地中蕴藏的所有宝石!”

众人鸦雀无声。好一会儿,凯勒博恩才又开口。“我并不知道你们的处境如此险恶。”他说,“请吉姆利原谅我。我心中饱受困扰,故而口出尖刻之言。我会按照每一位的愿望和需要,尽我所能援助你们,尤其是那位身负重担的小种人。”

“你们的任务,我们知晓。”加拉德瑞尔看着弗罗多说,“但我们不会在此继续公开谈论。然而,你们如甘道夫本人计划的那般,来到此地寻求帮助,此举也许会证明并非徒劳。因加拉兹民的领主被视为中洲精灵中最有智慧的一位,他能赐予的礼物,超过君王的力量。他从万物衔新的初始年代起,就住在西部,而我已与他一起生活了无数岁月。因我远在纳国斯隆德和刚多林陷落之前,便越过了山脉。我们共同度过这世界的每个纪元,在长久的失败中仍抗争不歇。

“是我首先召聚成立了白道会。倘若情况不曾偏离我的构想,白道会应由灰袍甘道夫来统领,如此一来,或许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不过,即使是现在,仍有希望留存。我不会给你们建议,说你们该这么做或那么做。因为,我对你们的帮助,不在于策划或执行什么,也不在于选择哪一条路,而仅仅在于我通晓过去、现在和一部分未来。然而,我要对你们说:你们的使命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口,稍有差池,便会失败,导致全盘尽毁。但是,只要远征队全体忠诚团结,就犹存希望。”

话音一落,她便以目光摄住了他们,静静地轮流打量每一个人。除了莱戈拉斯和阿拉贡,没人能长时间承受她的凝视。山姆很快就红了脸,并垂下了头。

终于,加拉德瑞尔夫人收回目光,释放了他们,莞尔一笑。“别让你的内心烦扰。”她说,“今晚你们将平安沉睡。”闻言,他们都长出了口气;虽然没有一句明言,他们却像那些被深入盘问过很久的人那样,突然感觉疲惫不堪。

“现在下去吧!”凯勒博恩说,“悲伤和旅途劳顿已使你们精疲力竭。即便你们的使命与我们不是息息相关,你们也依然能在这城中获得庇护,直到你们康复,重焕活力。现在,你们该休息了,我们暂时不会再提你们下一步何去何从。”

那天晚上,远征队众人睡在地面上,这让霍比特人十分满意。精灵在喷泉附近的树林中为他们支起了一

个大帐篷,并在帐篷中安放了许多柔软的长榻,然后他们用悦耳的精灵嗓音向众人道了晚安,随即离去。旅人们谈了一会儿昨晚在树梢上过夜的经历,以及白天的旅程,还谈到了领主和夫人——因为他们还没有心情回顾更早之前的事。

“山姆,你是为了什么事儿脸红啊?”皮平问,“你一下就顶不住了。是人都会认为你心里有鬼。我希望那事儿不比阴谋地偷走我一条毯子更糟糕。”

“我才没想过这种事儿!”山姆回答,一点开玩笑的情绪都没有,“你要是想知道,我当时感觉自己像是光溜溜的啥也没穿,我可不喜欢那感觉。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还问我:她要是给我机会飞回夏尔的家,回到一个有着——有着我自个儿的小花园的舒适小洞府,我打算怎么办。”

“这可真有意思!”梅里说,“几乎就跟我感觉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只是,这个嘛,我想我就不多说了。”他蹩脚地打住。

大家似乎都有类似的经历: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有了一个选择,一是横在前方那充满恐怖的阴影,一是自己极其渴望的某种事物——它就清楚浮现在眼前,要得到它,只需转离这条路,让别人去继续这项使命,从事对抗索隆的战争。

“我也有同感,”吉姆利说,“我的选择应当永远保密,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感觉这情形大不寻常。”波洛米尔说,“或许这只不过是个考验,她出于对她自己有利的目的,想探查我们的想法。但我差点就说出口的是,她在试探我们,并且向我们提供她假装自己有能力给予的东西。不必说,我拒绝听从。米那斯提力斯的人类说话算话。”但是波洛米尔没有说他认为夫人向他提供了什么。

至于弗罗多,他不肯说,尽管波洛米尔逼问他,不依不饶。“持戒人,她可看了你很久。”他说。

“不错,”弗罗多说,“但无论我那时心里想到了什么,我都会把它留在心里。”

“那样的话,当心点!”波洛米尔说,“我对这位精灵夫人和她的居心,可不怎么信得过。”

“不要污蔑加拉德瑞尔夫人!”阿拉贡严厉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她身上和这片土地上,绝无邪恶,除非一个人自己将邪恶带来,而若是这样的话,他才要当心!自从离开幽谷后,今晚我将第一次无忧无虑地入眠。我身心俱疲。但愿我能暂忘悲伤,睡得深沉!”他倒在他那张长榻上,立刻酣然入睡了。

其他人很快也跟着睡了,没有声音也没有梦境来惊扰他们的沉睡。等他们醒来,发现天光早已高照在帐篷前的草坪上了,喷泉在阳光下涨涨落落,晶莹闪烁。

就他们能分辨或记住的而言,他们在洛丝罗瑞恩停留了数日。他们生活在那里的时候,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只偶尔落阵细雨,雨后万物都清新又洁净。风很凉爽又柔和,仿佛早春一般,但他们却又感觉到周遭有种冬天那深沉又意味深长的宁静。他们觉得,自己除了吃喝休息,漫步林间,什么也没做。而这对他们来说便足够了。

他们没再见到领主与夫人,也很少与此地的精灵族人交谈,因为这里懂得并且会说西部语的精灵寥寥无几。哈尔迪尔已经跟他们道别,又回到北方防线去了。自从远征队带来墨瑞亚的消息,那里就大大加强了防卫。莱戈拉斯常常离开他们,去跟加拉兹民相处。除了第一天晚上,他都没有跟其他成员一同睡在帐篷中,不过他还是回来用餐,跟他们聊天。当他出去四处漫游时,他经常带吉姆利一起去,旁人对这个变化都感到很惊奇。

如今,当一行人散步或安坐时,他们谈到了甘道夫,每个人所知、所见的他,巨细靡遗地浮现在他们脑海中。随着身体的疲惫与伤痛逐渐康复,他们失落的哀恸也日趋强烈。他们经常听到附近有精灵在唱歌,知道精灵正为他的牺牲而哀歌凭吊。尽管他们听不懂那些甜美又悲伤的歌词,但从中辨出了甘道夫的名字。

精灵们唱着:“米斯兰迪尔,米斯兰迪尔,噢,灰袍的漫游者!”他们喜欢这么称呼他。但即便莱戈拉斯跟众人在一起,他也不肯为他们翻译这些歌的内容,他说自己没有这种本事。而且,对他而言,哀恸犹在眼前,念及只想落泪,无法歌唱。

弗罗多是第一个将一部分悲伤诉诸文字的人,尽管词句并不流畅。他很少被感动到要写歌或作诗。就连在幽谷,他也只是聆听,自己从未唱过歌,尽管他记忆中储藏了不少前人之作。但是,此刻他坐在罗瑞恩的喷泉旁,听着周围那些精灵的歌声,脑海中有一首他觉得还不错的歌已成形;不过当他试着要复述给山姆听时,却只想得起零碎片段,就像手中一把枯叶四散凋零。

每当夏尔灰色夜幕初降,

就听见他的脚步走下小丘;

黎明以前他又已离去,

静默着踏上长长旅途。

从东方荒原到西方海滨,

从北方野地到南方山陵,

凶险龙巢,隐秘门径,

阴深林地,任他自由穿行。

无论矮人霍比特,无论精灵与凡人,

无论终归一死,无论永生不朽,

无论枝上鸟儿,无论巢中走兽,

种种密语他都通晓。

致命的剑,疗愈的手,

背脊负荷略略弯驼,

宏亮嗓音,白炽法杖,

旅途上的漫游者,他风尘仆仆。

他坐如智王御极,

怒火迅捷,喜时朗笑;

他状如老人,戴着旧帽,

把手中曲节手杖倚靠。

在危桥上他挺身而立,

烈火阴影他一人独挡;

在岩石上,他的法杖断毁,

在卡扎督姆,他的智慧湮灭。

“再这么下去,你就要胜过比尔博先生了!”山姆说。

“不,我恐怕没那本事。”弗罗多说,“不过我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嗯,弗罗多先生,如果你还要再写,我希望你会讲一讲他的焰火。”山姆说,“比如这样:

有史以来最美丽的焰火,

有蓝有绿好似繁星,

又像轰雷之后金色雨点,

漫天落下仿佛花雨。

“当然,我这诗可远远形容不了实际的场面。”

“不,这事我就留给你了,山姆。或者,留给比尔博也行。但是——唉,我不能再谈这件事了。我想像不出,要怎么把这消息告诉他。”

一天傍晚,弗罗多和山姆一同在凉爽的暮色中散步,两人都又感到了焦躁不安。离别的阴影突然笼罩了弗罗多:不知怎地,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洛丝罗瑞恩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了。

“山姆,现在你怎么看精灵了?”他说,“我曾经问过你同样的问题,感觉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啦。不过,从那时到现在,你已经见到更多精灵了。”

“没错!”山姆说,“我觉得,精灵和精灵又不一样。他们全都够有精灵味儿,但不完全一样。现在这些精灵没有流浪,也不是无家可归,他们好像跟我们的爱好更接近一点:他们似乎属于这个地方,比霍比特人属于夏尔还妥当呢!到底是他们造就了这地,还是这地造就了他们,实在很难讲,你懂我的意思吧。这里特别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也没有人想让它有事。这周围要是有魔法,那肯定深得不得了,这么说吧,是在我伸手摸不到的地方。”

“你到处都看得见,感觉得到。”弗罗多说。

“可是,”山姆说,“你看不见谁在施法,也见不着像可怜的老甘道夫从前表演的那样的焰火。我很纳闷,这么多天来,我们怎么没见到领主和夫人做什么事儿。我这会儿幻想,她要是有心情,肯定能做点精彩绝妙的事儿。弗罗多先生,我可真想看看精灵魔法!”

“我可不想。”弗罗多说,“我很满足。我也不想念甘道夫的焰火,我想念的是他浓密的眉毛,还有他急躁的脾气跟他的声音。”

“你说得对。”山姆说,“别以为我是在挑剔。我经常想看点魔法,就是那些古老传说里讲的那种,可是我从来没听过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这就像又在家又在度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不想走。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开始觉得,要是我们不得不启程,那不如快点走算了。

“我家老头儿以前常说,老不开始干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而且我觉得这些精灵不管有没有魔法,都帮不上我们太多忙。我在想,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就会更想念甘道夫了。”

“恐怕你说得再正确不过了,山姆。”弗罗多说,“但我非常希望我们能在动身之前,再见见那位精灵夫人。”

话音未落,他们就见到了加拉德瑞尔夫人。她仿佛应他们的话而来,正从树下走近,高挑、白皙、美丽。她没有开口,只示意他们跟她去。

她转向一旁,领他们朝卡拉斯加拉松的南坡走去。他们穿过一道高高的绿色树篱,进了一个围起来的花园。园中无树,整个开敞在苍穹下。暮星已经升起,正在西边的树林上方放出雪亮的光芒。夫人走下一段长长的台阶,下到一处深深的绿色洼地,那条从山丘上的喷泉发源的银亮小溪,汩汩流淌着从这里穿过。在洼地底部,在一个雕成树枝撑托的低矮基座上,摆着一个宽而浅的银盆,旁边放着一个大口的银水罐。

加拉德瑞尔舀起溪水倒入银盆,直到满缘,然后对水面吹了口气。“这是加拉德瑞尔的水镜。”等水面再次静止下来,她开了口,“我带你们来此,好让你们观看此镜,假若你们愿意的话。”

空气纹丝不动,小谷漆黑一片,精灵夫人站在弗罗多身旁,显得高大又苍白。“我们要看什么?又会看见什么?”弗罗多问,满心敬畏。

“我能命令水镜揭示许多事物,”她答道,“对某些人,我能显示他们渴望看见的一切。但水镜也会自发显示事物,此类事物通常比我们期望目睹的更奇特,也更有价值。如果你让水镜自由运作,那么你会看见什么,连我也不知道。因为它会显示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将来。但一个人所见的到底是哪一种,就连最有智慧之人也无法总是说中。你愿意看看吗?”

弗罗多没有回答。

“那么你呢?”她说,转向山姆,“我相信,这就是你们那一族所说的魔法,尽管我不完全明白他们意欲何指;他们似乎也用同一个词来描述大敌的诡行。不过,若你愿意看,这就是加拉德瑞尔的魔法。你不是说,你希望看看精灵魔法吗?”

“我是说了。”山姆说,因为害怕和好奇而微微颤抖,“夫人,你若同意,我会偷看一眼。”

“我不介意看一眼老家这会儿有什么事。”他低声对弗罗多说,“感觉上我已经离开好久好久了。不过,我该不会只看见星星,或者我理解不了的啥东西吧?”

“不会。”夫人柔声一笑,“不过,来吧,你该来看看,看你会看见什么。别碰水!”

山姆爬上基座的脚,俯身看向水盆。盆里的水看起来凝重深黑,倒映着天上的繁星。

“就跟我想的一样,只有星星。”他说。接着,他低声倒抽了口气,因为星星熄灭了。仿佛揭去一层黑纱,水镜变灰,继而清澈起来。阳光灿烂,树枝在风中摇曳翻飞。但山姆还没来得及确认他看见的是什么,阳光便黯淡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看见弗罗多躺在一座庞大黑暗的峭壁下沉睡,脸色苍白。然后他似乎看见自己沿着一条阴暗的通道走着,又爬上一道没完没了的曲折阶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急切地找着什么东西,但到底是找什么,他不知道。如同梦境,景象又变换了,恢复了原先的场景,他又看见了那些树。但这次那些树离得比较远,他看得见发生了什么事——它们不是在风中摇曳,而是正在哗啦倒地。

“嗨!”山姆愤怒地大喊,“那个泰德·山迪曼正在砍树呢,他不能这样!那些树不该砍,那是给磨坊后头通往傍水镇的大路遮阳的。我真希望我能逮住泰德,我要把他给砍了!”

但是,这会儿山姆注意到老磨坊不见了,一栋好大的红砖建筑正在原址上盖起来,许多乡亲正在忙着干活。附近有根高高的红烟囱,黑烟似乎遮蔽了水镜的表面。

“夏尔这是有啥在作祟呢!”他说,“埃尔隆德当时要派梅里先生回去,原来是有原因的!”接着,山姆突然大喊一声跳开,“我不能待在这里。”他狂乱地说,“我必须回家去。他们在挖袋下路,我家可怜的老头儿正用手推车推着他那点家当走下小丘。我必须回家去!”

“你不能一个人回家去。”夫人说,“在你看水镜之前,你已知道夏尔可能发生了劫难,可是你并不想撇下你家少爷回去。记住,水镜会显示许多事,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发生;有些永远不会——除非那些看见镜中景象的人,转离他们的正路去试图加以阻止。把水镜作为行动的指引,是很危险的。”

山姆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我但愿自己没来过这里,我一点也不想再看魔法了。”他说,然后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哽咽着开口,似乎在强忍着眼泪。“不,我会跟着弗罗多先生走那条长路回家,或者根本就不回去。”他说,“但我的确希望自己有天能回去。如果我看见的事真的发生了,有人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弗罗多,你想看吗?”加拉德瑞尔夫人说,“你很满足,并不想看精灵魔法。”

“你建议我看吗?”弗罗多问。

“不,”她说,“我不是顾问,不会建议你看或不看。你可能会了解到一些事,而且无论你所见是吉是凶,它对你来说都既可能有利,也可能无益。看既有好处也有风险。但是我想,弗罗多,你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冒这个险,否则我不会带你来这儿。请照你的意愿做吧!”

“我看。”弗罗多说,他爬上基座,俯身面对幽暗的水面。水镜立刻清澈明朗,他看见一片沉浸在微光中的大地。远处朦胧黑暗的山脉映衬着苍白的天空。一条灰色的长路蜿蜒消逝在远方。远远地,有个身影慢慢从路上走来,起初很小很模糊,但随着走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弗罗多突然醒悟到,那身影让他想到了甘道夫。他差点大声叫出巫师的名字,接着,他发现那身影不是穿着灰袍,而是穿着白袍,在暮色中闪着淡淡光芒的白袍。人影手中握着一根白色手杖,头垂得很低,看不到脸,而且很快便沿着那条路转个弯,走出了水镜所见的范围。弗罗多心中疑惑起来:这景象是很久以前甘道夫的许多孤独旅程之一吗?或者那是萨茹曼?

眼前景象又变了。短暂又微小,但非常清晰生动,他瞥见比尔博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书桌上凌乱堆放着纸张,雨敲打着窗户。

然后,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是接连许多场景一闪而逝,弗罗多不知怎地晓得,那是他被卷入的伟大历史的一些片断。迷雾消散,他看见一幅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象,但立刻就知道,那是大海。黑暗降临。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暴,怒涛翻腾。然后他看见一艘轮廓漆黑、船帆破烂的高船,映衬着正沉落到残云中的血红太阳,从西方驶来。接着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流经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再是一座有七个塔楼的白色堡垒。然后又是一艘挂着黑帆的船,但现在又是早晨了,水上波光潋滟,一面绣着白树纹章的大旗在阳光下闪耀。一股犹如来自大火和战斗的浓烟升起,太阳再次火红沉落,淡褪进灰色的迷雾里;迷雾中有一艘闪烁着灯火的小船远去。它消失了,弗罗多也叹了口气,准备要退开。

但是突然之间,水镜整个变成漆黑,黑得仿佛眼前的世界开了个洞,弗罗多望进了一片虚空当中。在漆黑的深渊中,现出了单独一只魔眼,慢慢越来越大,直到几乎占满整面水镜。它太恐怖,弗罗多吓得两脚犹如生了根,既叫不出声,也挪不开眼。魔眼边缘是一圈烈火,本身却光泽釉亮,黄如猫眼,机警又专注,瞳孔中裂开的缝隙张开成一个黑洞,一扇通往虚无的窗子。

接着,魔眼开始转动,四处搜寻。弗罗多惊恐又确定地意识到,自己正是它所搜寻的许多事物之一。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它看不见自己——暂时还看不见,除非他愿意让它看见。挂在他颈间链子上的魔戒变得沉重起来,重逾巨石,他的头被拉得往下垂。水镜似乎越来越热,水面开始有丝丝蒸气升起。他身不由己向前滑去。

“别碰水!”加拉德瑞尔夫人轻声说。景象淡褪了,弗罗多发现自己正望着清冷的群星在银水盆中闪烁。他退开几步,望着夫人,浑身发抖。

“我知道你最后看见了什么。”她说,“因为它也浮现在我脑海中。别怕!不过,不要以为维系洛丝罗瑞恩,保护这片土地不受大敌侵袭所凭靠的,只是林间的歌唱,或精灵之弓的纤细箭矢。弗罗多,我告诉你,就在我与你说话的同时,我也察觉得到黑暗魔君的存在,并知道他心中所想——或者说,我知道他心中一切对精灵的图谋。而他始终在摸索、探寻,想要看见我和我的思绪。但是,那扇门仍然对他关闭!”

她举起白皙的双臂,朝东方张开双手,摆出了拒绝和否定的手势。精灵钟爱的暮星埃雅仁迪尔,正在夜空中熠熠闪烁。它亮得惊人,竟使精灵夫人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它的光芒擦过她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那戒指闪耀就如打磨光亮的黄金覆上一层银光,镶嵌的白宝石闪烁生辉,恰似暮星落入凡尘,栖在她手上。弗罗多怀着敬畏凝视着那枚戒指,因为他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不错,”她说,猜到了他的想法,“它是不允许被谈论的,埃尔隆德也不能讲。但是它瞒不过至尊戒的持戒人,以及见过魔眼的人。三戒之一,正是戴在罗瑞恩之地的加拉德瑞尔手上。这是能雅,金刚石之戒,我是它的保管者。

“大敌心中怀疑,但他并不确知——还不确知。现在,你懂得为什么你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是末日的足音了吧?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将暴露在大敌面前,被他一览无遗。但是,如果你成功了,那么我们的力量就将衰微,洛丝罗瑞恩将会淡褪,时间的潮水会将它冲刷殆尽。我们必须离开前往西方,否则就会衰落成山谷中、洞穴里的原始族群,慢慢忘记过去,并且被人遗忘。”

弗罗多低下了头。“那你希望怎么样呢?”他最后说。

“顺其自然。”她答道,“精灵对自己的土地与成就的爱,深逾大海之渊,他们的遗憾将永不消逝,也永远不会彻底平息。但是他们宁可抛弃所有这一切,也决不肯顺从索隆——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认识了他的真面目。你并不对洛丝罗瑞恩的命运负有任何责任,你惟一要负责的就是你的任务。只是,尽管无济于事,我仍愿至尊戒从未被铸造出来,或永远失落无踪。”

“加拉德瑞尔夫人,你有智慧,既无畏又美丽。”弗罗多说,“如果你要,我会把至尊戒给你。它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太大的麻烦。”

加拉德瑞尔突然朗声大笑。“加拉德瑞尔夫人或许很有智慧,”她说,“但若论谦恭有礼,她可在这儿碰到了对手。初次见面时,我考验了你的内心,而你就这么彬彬有礼地报了一箭之仇。你开始以犀利的目光看待事物了。我不否认,我内心极其渴望索要你所提供的。长年累月,我一直在考虑思索,如果主魔戒来到我手上,我会怎么做。而你看!它就被带到我唾手可得的地方。无论索隆自己是兴起还是败亡,那很久以前就被谋划出来的邪恶,都会以许多方式运作下去。若我真靠武力或恐吓从客人手中夺得魔戒,岂不是又给他的戒指添上了一桩丰功伟绩?

“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心甘情愿,要把魔戒送我!你将会拥立一位女王,来取代黑暗魔君。我不会是黑暗的,而会既美丽又恐怖,如同清晨与黑夜!美丽如同大海、太阳以及圣山之上的白雪!恐怖如同风暴和闪电!强壮坚实胜过大地的根基!众生万物都将爱我,并将绝望!”

她举起手来,她所戴的戒指发出了一道极亮的光,只照亮她一人,其余一切都落在黑暗中。此刻她站在弗罗多面前,显得高不可测,美不能胜,既恐怖又尊贵。接着,她任由那只手垂落,那道光消失了。突然间,她又大笑出声,哎呀!她缩小了——又变成一个修长苗条的精灵女子,裹着质朴的白袍,温柔的声音既轻软又悲伤。

“我通过了考验,”她说,“我将衰微,并前往西方,依旧是加拉德瑞尔。”

他们默然伫立了许久。“我们回去吧!”终于,夫人又开口说,“明天一早你们必须离开,因为我们已经作出选择,命运之潮正在涌动。”

“我们走之前,我有一事相问,”弗罗多说,“一件我在幽谷时就常常想问甘道夫的事。我被允许携带这枚主魔戒,可是为什么我不能看见其他所有的戒指,并且知道那些拥有者的思想?”

“你还没尝试过。”她说,“自从你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之后,你只把魔戒戴到手上三次。别去尝试!它会毁了你。难道甘道夫没告诉你,这些戒指会根据每个拥有者的情况来赋予他们力量?在你能运用那种力量之前,你需要先变得远比现在强大,并且要训练你的意志去控制他人。即便如此,你身为持戒人,曾把魔戒戴在手指上,也见过隐匿的事物;你的眼光已经比从前更犀利了。你察觉了我的想法,看得比许多堪称智者的人都更清楚。你看见了那位握有七戒和九戒者的魔眼。你岂不是看见并认出了我戴在手上的戒指吗?”她又转身问山姆,“你看见我的戒指了吗?”

“没有,夫人。”他回答,“老实说,我听不懂你们都在说什么。我从你的手指缝里看见了一颗星星。但你要是肯原谅我的鲁莽,我想我家少爷说得对。我巴不得你肯拿走他的魔戒。你会伸张正义的。你会阻止他们将我家老头儿赶出家门,害他流落街头。你会让一些家伙为他们做的肮脏事儿付出代价。”

“我会的。”她说,“事情会那样开始,但是,唉!事情却不会那样结束。我们别再说这事了。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