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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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我不禁后退一步,直至注视着她,惊道:“你如何晓得?”

她低低一笑,笑声散在风里,轻若云烟随风飘散。

“我便是。”

死寂。

我深深呼吸,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她徐徐转身,从身后拿出那把名剑,淡淡道:“霖潇剑乃我昱国镇国之宝,更能保我四哥一生平安,完成宏图霸业,所以,你一定要将它还给四哥,然后,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我并不怨他。”

我沉声道:“你不想再见他一面了吗?”

蒹葭笑了笑,眼中是看破一切的宁静淡泊,如一汪平静的水,波澜不兴。

“见一面又能如何?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再见面便是无义。”

我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这把绝世名剑。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剑锋却依旧寒光四射,光可鉴人。乌黑镶银的剑柄上雕刻着飞腾豪放的龙纹,仿佛是岁月留下来的褶皱。

我抬眸看着她,“我答应你,我会把这把剑平安送到他手上,可是,”我顿了顿,“我想知道,你父王因为什么这些年不喜欢你四哥?”

蒹葭目光闪烁,轻轻道:“我所有的执念和回忆都已经与这把剑融为一体,这把剑的生命便是我的生命,你若想知道过去,只需要把自己的血滴一滴在剑身上,那时你自然会看到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原来这就是剑灵。

剑就是它们的寄主,他们依靠吸食剑上的灵气存活,久而久之并与剑的灵魂合二为一,所以被称为剑灵。

剑光如雪,在我的手指指腹间利落地轻轻划过,殷红的血很快渗了出来,斗大的血珠在手指上摇了两摇,颤巍巍滴在了剑身上。

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在剑身上停留,反而一丝丝渗了进去,颜色逐渐变浅,最后完全地融入剑身。

我惊奇地看着这一幕,正想问蒹葭时,她忽然道:“把眼睛闭上。”

于是我听话地把眼睛闭上,她微笑道:“你能看见了是不是?”

果见眼前出现一道霞光万丈,渐渐被拉成平面盛放在我眼前。

“你现在看到的,应该是我出生那一年。”

昱成君四年。

是装饰典雅的宫廷内殿,昱国的各位内殿侍者们纷纷围坐在皇后的床帐外,年轻的君主紧张得注视着,整个殿内的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

猛地听到帐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这哭声嘹亮,惊醒了所有人,就见稳婆一脸惊喜,连抹去头上的汗的顾不得,向外伸头叫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公主!”

众人暗地里都捏了把冷汗,紧张得看着国君的反应。

这小公主生得甚是凶险,刚才要不是太医神医妙手,那还未出世的小生命险些将亲娘也一并拽回去。

昱成君一根心弦已绷了许久,乍一听说母子平安,瞬时间在心底松了口气。走上前去揭开床帐,但见年轻的母亲脸色苍白的仰卧在**,满是虚汗的脸上却挂着淡淡幸福的微笑。

稳婆将刚刚出生的小公主抱在襁褓里,一边哄着一边呵护,见他过来,立即将孩子递到他手上,笑道:“陛下好福气啊,看着小公主天庭饱满,相貌可人,必然是大富大贵的命!”

年轻的国君笑呵呵接过,但见襁褓中的女婴眉目如画,目光清澈,才止了啼哭,便睁着一双大眼睛朝他望着。

他温柔地揉了揉女婴微微泛红的脸蛋,轻笑道:“有朕在,你定然一生福寿安康。不只是你,我昱国所有子民都将福寿安康!朕定然会给你打下这天下!”

蒹葭的声音淡淡回响在我的耳边。

“母后说,我出生的前一个晚上,她梦到了遍地瑞芒,漫天的彩凤飞舞,争相和鸣。满地金光,以为神降。之后她便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猛然惊醒时,我便降生了。”

“母亲认为,生我时那个梦是个吉兆,父皇也很赞同,便百

般呵护与我,不容我受到任何损伤,所以我平安地活到了十七岁。”

“母亲爱好诗词,我的名字,便是取自诗经中的‘蒹葭’二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开始转换,我看到幼时的蒹葭承欢膝下的情景。

忽然,画面变得清晰起来,我注目瞧去,景色变幻,定格在昱王宫里。

两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少年少女在宫殿门前追逐着,前面欢快跑着的少女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对着穷追不舍的少年做了个鬼脸,笑道:“你来抓我呀,抓我呀。”

她长得明眸皓齿,笑起来更是灵动,手中不断挥舞着一快圆形玉佩,明黄的流苏衬得她皓腕如雪。

那少年看去比她大两三岁,样貌甚是清俊,皱着眉头边追边道:“你快拿来!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少女回头吐了吐舌,“谁让你冷冰冰的不愿理我?我偏不叫你放过我!”

说着反而跑得更快了。

这正是孩提时代的蒹葭和凌未然。

两人这一路跑一路追,小蒹葭只顾回头和凌未然斗嘴,未曾留意自己竟跑到了一处死角上,她意识到不对却来不及了,无奈只得转过身面对着凌未然,一步步向后退去。

凌未然缓缓走近她,目光隐隐有些凌厉,“把玉佩还给我。”

“不!”小蒹葭固执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惊讶的发现,这个男孩子虽然才比自己大三岁,清俊的面容上却流淌着一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淡泊高华,那是完全不同于自己其他那些桀骜骄纵的王兄王姐的。

凌未然绷着脸冷声道:“你给不给?”

蒹葭被吓得后退一步,“不!”,她慌忙向一旁跨了一步,却忘记了身边立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古董花瓶。

那花瓶被蒹葭狠狠一撞轰轰然向后倒去。

“小心!:凌未然忽然猛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她向前一拖,便听得身后“啪”地一声,花瓶摔得四分五裂。

蒹葭缩在凌未然怀里,吓得不得了,“怎么办,那可是去年边国进贡来的龙纹彩,父皇很喜欢的啊!怎么办,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蒹葭越想越害怕,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周围很快有侍卫拥过来。

凌未然面色平淡,看到自己的父皇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见小女儿哭得这样伤心,又是扑在凌未然怀里,心下又惊又怒,指着花瓶的碎片道:“这是谁干的?老四?”

蒹葭在凌未然怀里抖了一下,一时间后悔莫及,担心父皇会责备于她,将头深深埋进凌未然怀里,等着凌未然将他供出来。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头顶凌未然轻叹一声,迎视着自己的父皇,淡淡道:“是我不小心撞到了,还吓到了蒹葭妹妹。”

蒹葭一颤,下意识抬头看着那少年。

他略微带着些稚气的面庞被阳光镀上,带了几分飞扬的神采,虽然还很年少,那抿紧的唇却已经勾勒出很好看的曲线。

他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哥哥姐姐们在犯了错时只会把责任推到她这个年龄小的身上。而他却不一样,他居然会替她揽罪责。

原来,这就是被保护的感觉吗。

年轻的国君冷冷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讽刺的冷笑一声,丢下一句,“杖责二十大板。”便拽着蒹葭挥袖离去了。

蒹葭怔怔看着那挺立的少年被左右的侍卫按在地下,二十大板一下下好像都击在蒹葭心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挣脱父亲的手说出实话,然后跑过去代替他,接受着惩罚。可是当她看到父皇那凌厉的神色时,她退却了。

少年的凌未然就这样结结实实受了二十大板,受刑时始终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去了半条命,打完之后已经不成人形。

那天打他的侍卫时候都说,“真没想到,四皇子这么一个看去温文儒弱的年幼公子哥儿还有这么硬的骨气,可真是新鲜了。他若是将来继承皇

位……”

另一人连忙说:“嘘——你可不要瞎说,这可是要杀头的。”

后来便沉默了。

小蒹葭半夜偷偷溜出来听到这番话,眼泪险些掉下来。

她悄悄靠近四哥居住的地方,这才发现,原来晚上这里是如此的冷清,私下连个侍奉的人影都不见。

床帐里忽然响起清冷的喝声:“谁?”

小蒹葭怯生生开口:“四哥……”

凌未然沉默了一会,“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小蒹葭咬了咬嘴唇,“谢谢你今天帮我。”

“你快回去吧,你母亲定然不放心你,一会儿把父皇引来你就等于是害我了!”凌未然的声音冰冷如刀,狠狠切割着蒹葭的心。

她小小的身影静静缩进角落里,忽然咽下一滴泪水。

之后眼前的片段继续不断地变换,蒹葭轻声道:“这之后的几年里,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眷恋他,喜欢躲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喜欢看他俯首吹箫的神情,喜欢看他月下抚琴的模样,喜欢他练剑时的每一个动作,”蒹葭说到这里,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开始他对我很是冷淡,后来是我缠得紧了,他便渐渐习惯了。我看得懂内心的孤寂和伤痕,一直想要抚平它,却不知从何下手。一直到四哥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年前,我第一次偷偷跟着他上山。”

“他每年的三月初七都要上这凤仪山,却从来不叫我跟着。我从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那次我起了好奇心,决心在后面悄悄跟着他。”

蒹葭一直南边,我循着她手指处望去,发现那是一座孤坟,孤坟前的墓碑上字迹潇洒地书写着“高堂徐氏之墓”。

我惊道:“那是……”

蒹葭轻叹一声,惆怅道:“四哥的母妃,生前被封为静妃。可他在立墓碑的时候却只写了‘高堂徐氏’,这说明他并不希望静妃带着昱国皇室的名誉走。这大概也是静妃所希望的。那姓氏‘徐’大概就是来自于四哥的生父,也就是静妃嫁给父皇前心仪之人。”

我越听越惊,忍不住后退一步,睁大了眼睛道:“难道说,你四哥,也就是当今的皇帝,根本不是你父皇的儿子?”

蒹葭点头,眼底是浓浓的悲伤,“这就是我那次上山去时发现的秘密。三月初七,是静妃的忌日。他是去拜祭生母。”

“所以你父皇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四哥?”

“不错。我四哥自幼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文采风流,而且气质出众,远远望去便觉惊为天人,且熟读兵书,深谙治国之道,本是为将得良才,然而父皇却迟迟不让他上战场参与军事,也不令他从政。各兄弟姐妹和朝中大臣看出父皇存心贬击四哥,便纷纷随之冷落打压他,”蒹葭顿了顿,哽咽道,“四哥本就生性孤冷,性子又清高,在这皇宫大院中哪里能有什么知己?反倒是树敌甚多,许多皇子为了储君之位想置他于死地,上次那家酒楼里的就是大哥派去的。”

“这两年,四哥性子较以往谦和冲淡了些,几个月来又结识了黎公子这样的人物,性格已被点化得颇为开朗。”

蒹葭说到这里顿住了,而我也被眼前的画面吸引,注目瞧去。

这是三年前的凤仪山,眼光过处是漫天的桃花,灼灼其华,微风过处片片粉红随之翩翩起舞,像一只只蝶,停在碧草间,停在春风里,停在流水中,随之漂流。

悠悠荡荡,一水的落红游向远方。

绯红的桃花间,隐隐坐落着一座孤坟,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跪伏在墓前,乌发披散,神情淡淡,指间轻轻握着三根焚香,轻柔而庄重的将它们插在墓前。之后又郑重地拜了三拜。

他虽然跪着,姿态谦恭却不低卑,神情恭谨却不哀伤,他的淡泊仿佛感化着周身的一切,连拂过他身畔的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黑发轻轻被风扬起,露出他英俊的侧脸。

躲在桃树后悄悄注目瞧着这一切的蒹葭忍不住轻轻叹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