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剑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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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未时过半,张耀一路询问打探,终于赶到了咏柳巷前。对于当日之事,张耀本没有半分愧疚,但听姚兴周说起,这路长有寒门子弟,又是家中独子,勾动了恻隐之心。况且姚兴周说起事后路长有“昏迷数日”、“愈加癫狂”,显然当日张耀将其伤的不轻,只是怕张耀多心不敢明言。

    张耀拉住一位在巷口玩耍的幼童,问清了路长有家所在之处,便举步动身走进了巷中。来到路长有家门前,只见大门洞开,门旁放着一辆独轮木车,车上木格内放着几块卖剩的豆腐。豆腐用纱布包裹着,似乎已经发霉,发出一阵阵馊味。

    张耀伸手拍了拍门环,听到房内喊了一声“谁”,赶忙朗声答道:“我是长有旧日同窗,听说他出了事情,来家中探望。”

    不多时,房中走出一位老人。老人身着粗布短褂,花白的须发十分散乱,零星沾着些白色豆渣。

    老人走到近前,张耀见他容貌朴实敦厚,只是神态哀恸,眼鼻红肿,眼角上似乎还带着泪水,赶忙施了一礼。

    “小哥有心了,快请进。”老人言语间仍有些哭腔,说完拉着张耀走入院中。

    “来的是谁?”只听屋内响起一位老妇人哭哭啼啼的问话声。

    老人朗声道:“是长有往日的同窗。。。”

    话未说完,只听那妇人破口大骂:“什么同窗?催命鬼吧!若是早想起我家长有,早来探望,我家长有何至于有今日?”

    老人听到屋内妻子破口大骂,脸上现出深深地歉意,拉起张耀便要将他送出门。

    张耀听到老妇人责骂,心内颇为不快。但看到老人满脸歉意,心中又生出几分不忍。低声道:“路伯,长有兄住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屋中那老妇接着骂道:“我家长有在塾中时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招惹了不少嫉恨。你这催命鬼哪里是来探望?分明是看笑话来了!”

    老人脸色铁青,不理张耀之言,拉着他向门外走去。张耀只得停住脚步,挣开老人。

    老人见张耀神色坚决,跺了跺脚,引着他走进厢房。

    只见房内摆着一张书案,书案上乱七八糟放着一堆字纸,纸下能看到几册旧书,还有一支秃笔和只剩一团干墨的砚台。

    书案后没有椅凳,而是放着一张床榻,榻上棉被散乱,摆着不少旧书,有的打开扣放,有的卷成桶状,有的放于脚底,有的放在枕上。

    张耀打量一阵,听着院中老妇人愈来愈响的叫骂声,赶忙走到书案前,将一堆字纸收罗整齐。

    “唉,这是有儿做的文章。”路大宽轻叹一声道“他原本收拾得十分齐整,那日回来,便拆散了,扔的到处都是。”

    张耀拿起字纸施了一礼道:“路伯,这些文章可否赠予在下?”

    路大宽点点头,眼泪止不住的滴落。“有儿将这些文章到处拿与人看,天天盼着能得人赏识,想不到被张大家讥讽了几句便做出那等恶事来。”

    张耀见他神色哀楚,心下不忍,出声安慰了几句。

    “都是尔等这些催命鬼,嫉妒我儿才学,明里装好,暗中使拌。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全是些脏心烂肺,狗都不会理,狼都不会闻。”院中回荡着老妇的骂声。

    路大宽听那妇人越骂越难听,赶忙收敛哀戚,拉着张耀走出厢房。

    路大宽一直将张耀送出门外,挥挥手让他尽速离去。张耀躬身对他施了一礼,耳听着那老妇人“杀千刀”“狗不理”的骂声,匆匆告辞往巷外走去。

    走出巷口,却见一人身着蓝衣立在道旁,正是沈春晓。沈春晓午间饮了几杯酒,此时脸颊两侧现出淡淡红晕。她肤色原有些深,这一抹醉态倒添了几分俏皮。

    张耀走到切近,只见沈春晓柳眉轻皱,一双秀目直直瞪向自己,眼中说不清是责备还是埋怨。料想应是自己在酒桌上与姚兴周的谈话被其闻知,故而等在此处。

    “伯囧,好心肠。”沈春晓不等张耀施礼开声道“也不问问死伤者的境况,倒跑来此地探望凶徒的家人。”

    张耀闻言心中一惊,她言语间虽有讥刺之意,说的却是正理,也不出言反驳,躬身施了一礼。

    沈春晓见状眉头舒展,轻叹了一声道:“路某咎由自取。伯囧当日仗义出手,虽打伤了他,却大可不必自责。”顿了顿又道“若说起他双亲,确实有些凄凉。但他持刀出家,其父母不加阻拦。他挥刀行凶时,又何曾想过养育之恩?”

    张耀闻言从怀中掏出字纸道:“路兄持刀行凶在先,确有过错。一番惨祸,全为这几篇策论。也不知是否真如文远先生所说,是‘不通俗务,大话空言'。”

    沈春晓柳眉一竖说道:“恩师为此事已然病倒。伯囧欲知详情,问我便是,何须到此。”沈春晓说完一把抓住张耀臂膀,转身举步,拉着他一同前行。

    张耀本想分说几句。此来只因心中有些凄然,到咏柳巷看望路长有父母,几篇策论不过是顺手取过。但见她边行边讲,也不好出声打断。

    原来路长有这十篇策论题为定世十策,首三篇讲的是西平鞑靼,北踞高丽,东定扶桑之策。文中说平鞑靼要高筑城墙,距高丽须陈兵北境,定扶桑要将沿海百姓尽数迁入内陆,只留兵士驻守。三策都是老生长谈,看上去似乎有理,但皆是劳民伤财又见效缓慢,朝廷岁入有限,难以施行。

    其次讲的是疏浚黄河河道,杜绝水患。欲在黄河浊流之侧再挖一条运河,将河水引入其中。不说此举所耗的银钱,单论所需的民夫,便在十万以上。简直是异想天开。

    再次讲的是精兵减员之法。说是待四境安定之后,裁撤所有士卒,不设军伍,以天朝上邦厚德感化四方夷狄。这一策说完,沈春晓尚未评述,便连张耀也觉得这路长有有些颠倒昏乱。

    此时两人已行至一条巷前,只见巷中满挂白绫,地上洒满了纸钱,内中响起一阵阵嚎哭声。

    沈春晓面上露出一丝哀戚道:“巷中是王文华、王武盛两位学兄之家。二人于二月初三清晨双双被害。其双亲年过半百,膝下唯有这一对兄弟。现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也不停留,拉起张耀往定海城走去。

    路上又讲起了路长有所写的其余几策,确都是些异想天开的空言大话。二人一路行到学宫之中,同心湖畔。

    只见湖边一对夫妇,涕泪涟涟,手拿纸钱正在烧着。

    “被害的第三人是仁心院中的董回春学兄,秦州人士。二老闻讯,连夜赶至京中,想不到见到的却是回春兄的尸身。”沈春晓酒气渐褪,头脑一阵阵发昏,以手抚额道“其余受伤的钱无用、杨仁方几人现下都在仁心院中医治。仁方学兄右手被砍断,留下残疾。钱无用兄身中十刀,又受了惊吓,神智已然失常。”

    张耀闻言,眼角轻跳,面上哀戚之色愈来愈深。

    “伯囧,无须自责,若非你。。。”沈春晓话未讲完,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晃了两下,便要摔倒。她原本有些酒量,今日又饮的不多。只是午后并未歇息,一路行来,有些疲倦,此时酒意上涌,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张耀连忙扶住沈春晓,右手不经意间扶住她的手。沈春晓一惊,将手抽出,起身便要脱开张耀臂膀。却不防脚下一颤,栽入张耀怀中。

    张耀只嗅到一丝淡淡地香气,见沈春晓杏眼微合似乎已然睡去,垂下头不敢望向她面孔。把住她两手,侧身转到她身前,背起她往天工院走去。

    不想刚到天工院前,却见到诸葛稳与姚兴周立在院门前,与一位中年文士正在谈天说地。

    三人见到张耀背着一个学子,急忙来到侧近。姚兴周边和诸葛稳一同扶住沈春晓,边道:“伯囧,这是我叔父季兴先生,先前游历江湖,昨日刚刚返京。”二人将沈春晓扶到地上,张耀赶忙上前见礼。

    姚季兴打量了张耀一阵,微微一笑道:“果然是少年英才。”说罢转身对姚兴周道:“鸣岐,我还有要事,鞠社之事改日再议。”说着便告辞离去。

    见他走远,诸葛稳示意姚兴周,二人又将沈春晓抬至张耀身后,张耀躬身又将她背到背上。

    姚兴周对他讲明了沈春晓所住芳华苑的所在,诸葛稳出声笑道:“伯囧,我现下便领着岐哥到府中去取木盒,你送完春晓姐再回府吧。”

    张耀心中五味杂陈,明知诸葛稳是想撮合二人,但此时沈春晓睡意昏沉,初春时节又有些凉意,一旦染了风寒不知何时方能医好。

    姚兴周见状,让张耀稍待,转身走回天工院中。不多时将张耀当日换下的外衣拿出,披到了沈春晓身上。

    张耀不禁想起姚兴周的衣物还留在参字房中,急忙嘱咐诸葛稳,让他取木盒的时候,顺便将衣物捎出,一同交与姚兴周。

    诸葛稳笑笑,说句晓得,拍了拍张耀肩膀,便指着芳华苑的方向,让他即刻动身。

    二人望着张耀离去,诸葛稳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拉起姚兴周,一同往神策府行去。

    姚兴周被拉着走出几步,回首望向芳华苑,只见张耀背着沈春晓,脚步极稳,低头缓缓而行。眉宇间不禁露出一点萧索,也不知是落寞还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