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剑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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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

    只见郑财一脸不忿,漫步走至。

    “吕府的管事也敢讹诈,”郑财啐道“我看你是不想在街面上混了。”

    原来这中年人是平凉县吕翼老爷家的管事吕三思。吕翼在雍州士林中颇有名望,俨然便是平凉县中士人的魁首。平凉县中的学子若是得罪了吕翼,那便永绝仕途了。

    一旁张坤与张嵇站起身,眼看着就要上前。

    张耀看向弟兄二人,轻轻摇头。转过头,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多谢郑二哥提点。我久不在县中,不识尊面,还请吕管事恕罪。”说着施了一礼。

    吕三思也不理郑财,向张耀回了一礼说道:“不瞒小兄弟,年后便是老爷寿诞,府内急需一头老驴,只是这五两银子。。。三两如何?”

    一旁郑财叫道:“吕管事你不识得也就罢了,难道连吕老爷的面子也不给?”

    张耀心中无名火起,强自镇定,对着吕三思轻轻点了点头。

    吕三思笑笑,取出三两银子塞进张耀手中,拉过缰绳,拽着驴便要离去。

    一旁郑财从吕三思手中夺过缰绳说道:“吕管事,我来牵。”

    吕三思面色森然,盯着他看了一眼,转身前行。

    郑财跟在他身后,牵着驴笑道:“管事,吕老爷寿诞,要这老驴做什么?”

    张耀眼望着老驴,见它走一步,晃一晃,回望一眼,心内有些不忍。

    吕三思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厨下要做一道名菜。”

    过了两日,兄弟三人又卖了几副对子,挣了二钱银子。当日卖驴的三两银子,倒有二两给了杨郎中。此时,三人手上只剩下一两多银子。张耀想着,年后与赵赶柴一同上京虽不知是去做什么,但厚着脸皮蹭些吃喝,应当无妨。于是吩咐兄弟,买了些面粉猪肉,一份送给周先生,一份送回家中。

    望着张坤与张嵇离去,张耀轻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册笔记读了起来。

    元好古的笔迹倒与张坤有些相似,笔划飘逸,间架结构却也十分端正。这笔记所记之事颇为杂乱,有士林逸事,有名士品评,还有些武学上的领悟。

    照笔记中所载,耀世决无法自行习练,唯有传功一道。此功传授起来极耗元气,一人一生最多传与三人。得传耀世决后,内照细查,便能发现气海中的一点明光。功力愈深,那明光愈强,练到净若琉璃,通体光明,方算是登堂入室,才能传功与旁人。

    至于张耀目前的情形,倒与笔记中提到的六道轮转功颇为相似。笔记中说,这轮转功本是习练耀世决出了岔子,机缘巧合下成就的异种真气。此功内蕴玄妙,无需行气便会自行运转。也因此,这真气难以取用,习练者仅能顺其势而为。不过倒也有好处,此功无需习练,运转间便愈来愈强,若是练至高深处,可以后发先至,吸人内力。

    集市中人声嘈杂,张耀略一沉吟,“仅能顺势而为”,回到家中不妨试验一番。

    这时只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张坤手握着一张喜帖与张嵇一同奔至了桌前。

    “大哥,喜事啊。”张嵇未喘匀气息便说道。

    一旁张坤却不忙将喜报递出,待喘匀了气息,方才打开喜报,朗声读道:“雍州平凉张耀字伯囧,沉肃练达,智勇双全,材堪琢磨。经凉州刺史府保举,授忠显校尉,从六品。录入军籍,年后至神策府中修习军事。大明兵马司,元丰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张耀见他二人手执喜报匆匆赶来,知有喜讯,只是不知这寒冬腊月能有什么喜事。听张坤念毕,张耀心中一阵激动,竟难以分辨这消息是真是假。颤抖着手接过喜报细细读了一遍,心怀渐渐平复,又涌起一阵酸楚。自己与凉州刺史高如进素未谋面,与高显扬也仅是返乡途中见过一面,高如进的举荐只怕是元先生的意思。看了看喜报的日期,推算时日,高如进的举荐文书写好之时,自己应当尚在望月司的小院内。想到此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两行热泪从眼中滑落。

    集上的行人虽大多不懂“沉肃练达”、“才堪琢磨”是什么意思,但“张耀字伯囧”、“忠显校尉,从六品”却听懂了。此时群情激动,涌至桌前。更有几人,拿起张耀写好的几幅字,转身便跑。

    张坤将喜报交予张耀,见到人群涌至身前,手往桌上一拍,大声喝道:“乱什么!排好次序,依次来!”

    张嵇脸上带着快意的笑容,拨弄着人群,催促众人排为一列。

    张耀见此情景,赶忙拭净泪水,走到桌后坐定。

    兄弟三人忙了近二十日,张耀所写的春联供不应求,卖出了几百幅,若不是红纸涨价,怕是能挣到十余两银子。有些乡邻,为了沾些喜庆气,竟买了四五副对子。能让周先生与自家父母弟妹过上一个丰年,张耀心中颇感欣慰。

    到了腊月二十五这天,兄弟几人不再收钱,写好了对子便白送与人家。

    未想买对联的人群不仅未见减少,反而愈见火爆。晌午未到,几人已将对联卖完回了家。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天,兄弟三人便不再出摊,只是到集上买了些年货,分作两份,送了一份到周先生家中。

    几日来,卖春联积下了七八两银子,买年货花去了三两,张耀自留了一两多银子,又将剩余三两给了父亲张世英。

    除夕之夜,一家人点起油灯,围坐在灯下,心中说不出的温馨快意。说了半天闲话,待子正时分,兄弟三人跑到院中放了一串炮仗,而后张坤与张嵇跑回屋中,将睡熟的幼妹叫起。此时王翠娥已将饺子煮好,张世英坐在桌前,倒了四杯酒,父子几人叫着张耀,趁热来吃。

    张耀站在院中,举头望向夜空,只见群星与皓月背后,天幕沉沉,寂寥高远。

    大年初一,张耀兄弟三人还未出门拜年,院中就响起了敲门声。

    张耀打开门,却见到吕三思站在门外,两人见过礼,吕三思也不进门,将一封请柬递到张耀手中。只说正月初四,吕老爷寿辰,请张校尉务必到府云云。吕三思走后,张耀犹疑了一阵,想到父亲病重卖驴之时,亏了吕三思花了三两银子买下。恩义未报,这贺寿之事也不好推辞。

    正月初四午间,张耀拿着一副写好的贺寿联还有五两银子,来至吕府。

    站在府门前迎客的是吕翼的长子吕云鹤。吕云鹤与张耀同年,去年得人举荐入了士籍,年后便要往京中参加会试。

    二人叙过礼,张耀将礼物与贺银交于吕云鹤,吕云鹤便差家人领着他去拜见吕翼吕老爷。

    张耀来到正堂,只见堂中主位上坐着一位员外。张耀本想着吕老爷与自家父亲年纪相仿,此时见吕老爷面色如玉,颌下留着三缕长髯,看上去倒比自己父亲年轻十几岁。

    张耀赶忙上前见礼。吕翼笑笑,赞他年少有为,又勉励了几句。

    张耀拜过了寿,走到席间坐定,只见此时席间已坐了三五人,窃窃私语着。

    桌上只摆着酒壶、碗筷、杯碟,还有七八碟酱料,却没有菜肴。

    “这吕老爷过寿,桌上怎么不摆菜色?未免有些寒酸了。”只听旁边一人低声道。

    “这你就不知了。今日着实有些口福,能有幸吃到一道失传已久的名菜,活叫驴!”

    “这名字也忒俗了,想必是驴肉席面?”

    “不错,这活叫驴便是将驴剥去皮毛,以热汤浇在活驴肉上,待肉七分熟时再将其割下,蘸料食之。”

    “此法未免有些酷烈。”

    “你懂什么?那肉是活肉,驴吃痛间血散在肉里,味道说不出的鲜美。这驴只能用五岁以上的老驴,若是新驴,那肉便没了嚼头。口品佳肴,耳闻驴鸣,此间的趣味,你我稍后便能领略。”

    张耀闻听二人之言,面色一变,急忙起身,来到吕翼身前。

    此时堂中的宾客拜过了吕翼,纷纷走到席间坐定。

    张耀望着吕翼拜了一拜道:“吕公恕罪,我有一言相告。”

    吕翼点点头说道:“伯囧但讲无妨。”

    “今日吕公做寿,本是喜事。但这活叫驴未免太过残忍,此举有伤天和,又损了吕公的仁德之名。不如。。。改换其他。”

    吕翼疑惑道:“可惜这厨间并未预备其他菜色,这。。。”

    一旁吕三思走到吕翼身侧低声耳语。吕翼对着吕三思吩咐了几句,起身笑道:“想不到那驴是伯囧所卖,便如伯囧所言,改换其他吧。”

    “多谢吕公。”

    吕翼不等他转身入席就说道:“伯囧,走时不妨将那驴一道牵走。”

    “不敢,我已收了吕管事银钱,岂能如此行事?”张耀面不改色道。

    “伯囧出言相谏,是为了吕家的福德。钱财身外物,这德行却至为紧要。伯囧于我吕家有恩,岂有不报之理?”

    此时厅中纷乱的语声渐止,只听一旁吕三思朗声说道:“诸位恕罪,这活叫驴有损福德,今日便改换其他菜色,请列位稍待。”

    张耀推辞了几句又要掏出银钱递与吕三思,被吕翼严词拒绝。张耀不好再说,对着吕翼拜了一拜,走回席间坐定。

    席间的宾客听到要改换菜色,有几位面露遗恨之色。其余人窃窃私语,传说着那驴原来是乡里新擢拔的校尉张伯囧家的,吕老爷这番作为不仅是盛德之举,想来也是对那张校尉极为看重。

    张耀低头沉思着。想来吕三思应是早已将驴的来历禀报了吕翼,吕翼不动声色,待自己请求,方才临时改换菜色,却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与之相较,那驴还是小事。这人情帐,易欠难偿,日后不知该如何回报才是。

    不多时,菜已上齐。宾客觥筹交错,张耀心绪有些散乱,也不言语,低头饮酒。

    这时只听厅外一声大喊:“为吕老爷贺!”

    一个莽汉闯入厅中,走到吕翼桌前,扑通一声跪下,边喊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边磕了三个响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制寿桃,双手捧着放在了桌上。

    大明无跪礼,此人下跪磕头,已犯了朝廷规制。张耀心中讶异,抬眼观瞧,发现是郑财。

    郑财磕完头,也不入席,起身离去。

    “郑犲这狗东西怎么来了?”席间一人低声问道。

    “文晦兄,这你就不知了。”另一人低声说道“别看此人粗野蛮横,却是个孝子。当年他被关在狱中,其父病死,便是时飞先生出资送的终。”

    时飞正是吕翼的表字。

    张耀低下头,继续饮酒。

    这一日,已到了正月十六。

    清晨,兄弟几人起身,随着父亲张世英缓缓打了一套万胜拳,又在院中各自操练起来。张世英将养了几日,到腊月二十已行动无碍。年下吃了些肉食,又饮了些酒水,倒觉得筋骨闲的发痒。是以自正月初一起,便又复旧观,每日早起,领着兄弟几人在院中缓缓打上一套拳。

    吃过了早饭,听到门外响起人声,张耀迎出,却见赵赶柴背着一个包袱,立在门前。

    张耀赶忙见礼,领着赵赶柴进了屋。行至屋内,赵赶柴与张世英见过礼,分宾主落座。张世英叫出屋中的张坤、张嵇二人,命他们以叔礼相待。

    赵赶柴讲明了来意,又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约有五十两,放到了桌上。

    “好古先生唯恐伯囧一走,贤兄家中用度吃紧,命我将纹银五十两送到府上。”

    张世英踌躇一阵说道:“多谢元先生好意。平凉县虽地处偏僻,生计却不甚艰难。”张世英顿了顿又说道:“况且,家中虽贫,但还没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赵赶柴忙说道:“贤兄误会了。伯囧授忠显校尉便是元先生举荐的。这些银钱,仅为免除伯囧后顾之忧。待他日,伯囧做了实职将校,有了俸禄,再归还不迟。”

    张世英见他如此说,不好再推辞,点头应允了。

    张耀来到屋中,见母亲已将行礼收拾妥当,只是神色有些凄然。腊月中,家中除来道贺的乡邻外,又来了几份说媒的人,被张耀一一回绝。双亲虽有些不快,但见他神色坚决,也不好相劝。如今亲事未定,未出正月自己便要远走,张耀知道母亲心下愁苦,温言安慰了一番。见母亲神色好转,拜了一拜。又抱起幼妹,嘱咐了张坤与张嵇几句。便将张四娘放入母亲怀中,背起行李,走到了正堂。

    张世英见张耀来至身前,嘱咐了几句,只说遇事莫要逞强,能免则免,能避则避。

    张耀对着父亲拜了一拜,言说父亲大病初愈,就不必送了。

    张世英点点头,本想将一锭银子塞与张耀,但想到赵赶柴在此,如此做有失礼数,只说让他将驴牵上。当日张耀本未将驴从吕府牵回,不想翌日吕三思便将驴送到了张家。

    张耀牵着驴与赵赶柴行于村中,见到乡邻相送,连连行礼。一旁赵赶柴边走边对他低声言道,元好古早已备好一封信并银钱,让自己年后送至张耀家中。

    此时,二人已行至折箭坡前,张耀接过信笺,回身望向望祁村。

    只见张坤、张嵇兄弟二人立在村口。母亲王翠娥牵着张四娘,扶着张世英站在二人身后,眼中似有泪光,又似有几丝期许。

    张耀朝着村中拜了一拜,鼻内发酸,急忙转身,牵驴前行。

    行至坡上,张耀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莫忘今日苦,不怕少年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