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剑歌行
字体: 16 + -

衣钵

    张耀轻轻敲了敲元好古的房门,听到元先生应声,推门迈步走入了屋中。只见元好古坐在蒲团上,玄通子坐在他右侧,正在饮水。

    张耀关上门,施了一礼,在门口处站定。

    “伯囧,不必拘礼,坐吧。”元好古轻轻颔首道。

    张耀落座,只听玄通子说道“想不到贤侄竟是天真先生高足,这一场抵牾便算是揭过了。老道在书院中修养几日,自会离去。”

    天真乃是元好古表字,听玄通子的说法,他与元先生倒似早已相识。傍晚时分,山长找到自己,直言那老道会在书院中修养几日,让自己毋需介怀,并未提及自己与老道那一场麻烦。想来定是玄通子未将此事和盘托出。此时看来,玄通子这般做多半是照拂元先生的面子。

    “伯囧是我入室弟子,”元好古笑了笑说道“师兄无需讳言。”

    “哦?”玄通子放下茶杯,猥琐一笑道“想必贤弟已传功于他?那一年后他会与贤弟一同上京了?”

    “伯囧未入士籍。”元好古并未动容“神火之会,我一人前去便可。”

    张耀心中疑窦丛生,元先生是拜火教中人,自己早有猜想。早先料想那袁不疑一行并非良善,可拜火教也未必便是好人。如今元先生是拜火教中人,那这拜火教众多半不是什么奸佞之徒。但说到年初之行,元先生不让自己入士籍,想来便是为此了。看情形,元先生虽然身在教中,但对拜火教并不十分认可,不然不会想法设法让自己远离此事。

    玄通子沉吟良久说道“此事不合规制。未入士籍,也应往观礼。结识教中兄弟,习练神教武功,日后好为神教效力。”

    “伯囧在此,我便与师兄直言了。”元好古拢手入袖说道“我不欲让伯囧入教。”

    玄通子一惊,面上露出责问之色。

    “师兄可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场大火?”元好古微笑道“我等能逃得性命已属侥幸。这十年一会焉知不是又一场神火之劫?伯囧不入教门,也许倒能为教门留下一两颗光明种子。”

    玄通子神色黯然,元好古所说的那一场大火似乎是触动了他的心绪。

    元好古见玄通子不再言语,开始对张耀讲述拜火教中事。

    原来那袁不疑所说没有半分属实,这拜火教与明教不过是同出而异名而已,大明未立国时,明教便叫拜火教,直到太祖定鼎之后依然是如此叫法。只是太宗反正之后,才改为明教,以与拜火教相区格。拜火教按例,每年皆在京中召开神火之会,部署教职,接引教众,传授功夫。只因十年前神火之会中一场大火,拜火教死伤无数,仅有几人因事未到逃出升天。此事后,拜火教元气大伤,未再行神火大会。这十年间,拜火教休养生息,元气渐复。那玄通子此来,只为通知元好古一年后进京,再开神火之会。

    玄通子听元好古讲完,神色一变,逼问道“贤弟讲说得这般细致,令徒想不入教也不行了。”

    “神教自立教之初便有不可逼人入教的规制,”元好古微微一笑道“如今这条规矩莫不是改了?”

    玄通子有些恼怒道“并未修改。但不是教徒,不可传授耀世诀,也属教规。”

    张耀心下一惊,想不到元先生传授自己的竟然是明尊耀世诀?

    “我传授伯囧的并非耀世诀,”元好古面不改色“仅是我十余年来参悟出的一点微末功夫,师兄如不信,可以自行查看。”

    元好古说完,示意张耀伸出左手。

    张耀伸出左手,玄通子却并未上前查看,而是站起身,走到张耀身后,以手盖住张耀天灵。

    张耀只觉得一股内力如星辰泄地,自百汇而下,直入丹田。

    “还说不是耀世诀?”玄通子乍一惊怒,却面色再变“……原来如此。”

    玄通子面色依旧不善道“如今教内,对耀世诀有所知的不过寥寥数人,通晓耀世诀的更是屈指可数。其中干系不足为外人道。你好自为之。”

    说着玄通子转身出门。

    待玄通子走远,元好古对张耀说道:“伯囧,如今你已尽知其事,对拜火教有何看法?”

    张耀略一沉吟,说道“老师既在教内,想来拜火教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聚众为教,难免鱼龙混杂,有一二奸佞之徒混入教中也未可知。”

    元好古看着张耀,面露微笑,轻轻点头。

    张耀起身施了一礼,“先生这一番麻烦,全是为了学生,学生不知该如何报偿。”

    “伯囧,”元好古笑道“我在教中,这拜火教便是良善吗?我所说所行,难道你全无疑惑?”

    张耀微微躬身答道“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元好古脸上微笑渐去“伯囧,你为人端方,遇事不偏听偏信,自有主张,这是好的。”元好古神色肃然道“但你得人看重或折节下交,便盲目信从,却是错的。”

    “伯囧,我本不欲将你带入险地。当日玄通子师兄为我而来,却从你下手,你便已在事中,脱身不得。此事凶险异常,我这一番做作,也许能为你争取几分生机。”元好古神色凝重叮嘱道“伯囧,记住,你已入剑山刀丛之中,以后要步步小心,须知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张耀回想这数日来的见闻,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

    “伯囧,有些事未及言明,日后再向你分说。你且去吧……”元好古缓缓说道。

    张耀离去之后,元好古并未起身,依旧端坐在蒲团上。

    又过了盏茶时分,天色已暗,元好古起身点燃了桌上的灯火。

    这时只听房门轻响,元好古放下灯火,打开门,只见胡范站在门外。

    “次卿,进来吧。”元好古反身落座,指了指桌对面的蒲团,说道“坐。”

    胡范转身带上房门,对着元好古施了一礼,然后落座。

    “次卿,我以为你午间便会来找我,未料想你竟如此沉得住气。”元好古微笑说道“有话便说吧。”

    胡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说先生欲举荐怀德入士籍。”

    “不错。”

    “先生平日里似乎并看不惯怀德所为,为何要荐他入籍?”胡范问道“况且,先生一直对伯囧青眼有加,为何不举荐伯囧入籍?”

    “次卿,有话不妨直说。”元好古说道“我知你今日来并不是为了此事。”

    “我今日来见先生,并无他事。”胡范断然道“只是心中疑惑,且为伯囧不值。伯囧待先生如侍父兄,先生为何不荐他入籍?”

    元好古微微一笑,说道:“次卿既然不想言明,那我便直说了。”

    “怀德将玄通子带至书院便是你的主意。”

    胡范见此事被元好古道破,心中一惊,也不否认说道:“怀德不肯善罢甘休,定要找伯囧的麻烦。引那老道来此,伯囧虽然颜面受损,但于士籍无碍。怀德气消,定不会再生事端。”

    元好古微微一笑说道“不仅如此,玄通子来此兹扰,虽不至于断送伯囧的前途。但他一番搅闹,流言纷纷,年内伯囧要入士籍恐怕也有些难。你兄长正卿求学时与我交好,此时若是请托我荐你入籍,我极有可能会应允。我说的可对?”

    胡范脸色有些窘迫,既不承认也未否认。

    “我举荐怀德入籍,虽出乎你的意料,但依你的性情,并不至于因此而来责问于我。”元好古似乎并未注意到胡范的脸色,继续说道“你来只是因为回思此事,觉得你兄长言语间似乎有意让你与怀德挟持玄通子来至书院。”

    元好古脸色一肃说道“不错,此事是我请托你兄长做的。”

    胡范心中一惊,明显有些恼怒。

    “次卿,你不必责怪你兄长正卿。”元好古从怀中取出一张表文,放在桌上“我已托山长荐你入士。”

    胡范强自压抑怒火,一张脸崩得棱角分明,只觉得自己私下里那点心思全被元好古看得干干净净。

    “次卿,你胸有韬略,心机深藏,因此最不能容忍自己落入他人彀中。”元好古微微一笑说道“但谋算者最忌私心杂念,贪多易失,因小误大。你若看不清这关节,终其一生也不过做别人手上的棋子而已。”

    “我这一生,属意的衣钵弟子有三人。”元好古脸色一肃说道“前两人我都曾给他们一纸荐文,并言明若要承我衣钵,则终身不可入士。今日,循例我也该问一句。”

    “次卿,你可愿承我衣钵?你若承我衣钵便须立誓,此生不入士籍。”

    胡范面色稍稍缓和,心内挣扎不知该做何选择。

    “伯囧为人端方,当场将那一纸荐文烧掉。你兄长正卿沉肃慧达,以为誓言不过空口白话,惹下那一场官非,永绝仕途,从此只能在城中做一巡街捕快。”元好古脸色有些黯然“说起来,倒是我有愧于正卿,也有负于令尊的托付。”

    “我兄长……”胡范嗫喏着开口,声音却有些嘶哑。胡范的兄长胡载当年与周家的门人当街殴斗,险些致人死命,胡载从此永绝仕途。周家并未再追究此事,反而找门路让胡载做了捕快。也因此胡范感念周宾的恩德,刻意与周威结交。

    “次卿,”元好古打断胡范道“我已修书一封,举荐你入稷下学宫修习政事。”

    说着元好古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并自己的名帖。

    “年后你持我的名帖与此书信,往京中拜会云峰先生即可。”元好古垂下眼帘“次卿,我累了,你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