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一章 灭门
大梁圣武八年,第一场雪纷纷而下便遮天蔽日,大有吞没山河之势,相较之下京师西隅唐家御史府邸偌大的院子不过是一片夜雪笼罩下凝滞的背景而已。
御史唐守正站在正厅廊檐下面对漫天飞雪仰面叹息,儿子唐继宗轻轻走近父亲将一件棉袍小心翼翼披到父亲身上:“父亲大人,夜雪风凉,饭菜准备好了,进去吧?”
一声苦笑从唐守正的喉间发出,可是天地都被一体白茫茫的雪拥塞住了,不给这声叹息荡漾开来的机会,就在唐守正面前化作一团白雾便被冰封住了一般短促而无奈。
“父亲,天降异象,这场雪也不是第一次了,六月间黄水泛滥,八月凉州道大地动,如今生民死伤数十万计,相爷汪有道,上柱国大将军霍温相继离世,朝中上下早已传开,此乃先帝驾崩之兆,文武开道,百姓陪葬,父亲正该狠狠参奏钦天监一本。”唐继宗明白父亲心中所想,悠悠说到。
唐守正愤然转身,紧盯着儿子喝问:“蠢话,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子不曰怪力乱神,圣人之训于你而言却毫无益处吗?”
唐继宗惭愧低头不敢直面父亲,他只想劝慰父亲,不想口不择言,反而惹得父亲更加心烦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自然不错,在婉儿看来爷爷就是大梁第一气宇轩昂之人,只是爷爷消瘦了一些,若是好好用饭,红光满脸之后才更神采飞扬呢!”正厅里走出唐婉儿上前抱住唐守正的手臂说。
唐守正阴云密布的脸终于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伸手摸着唐婉儿的头说:“又来逢迎拍马?”
“才不是呢,仅就方才爷爷与父亲言语也是各有千秋,爷爷也不能就说父亲不对!”唐婉儿撅着小嘴看着唐守正说。
唐守正爱怜地刮了一下唐婉儿的鼻子说:“好,你只要说出你父亲正确的理由来爷爷就不怪他,而且随你进去好好用饭。”
唐婉儿古灵精怪地一笑说:“爷爷觉得圣武这二字年号如何?”
听了孙女的话唐守正又是一声叹息,捋着颔下胡须出神说到:“圣者,先贤也,武者,刀兵也,八年前先帝选定新年号老夫曾上本极力劝阻,圣者刀兵,岂可混为一谈?不料一语成偈,今日我大梁果然遭逢大难了!”
唐婉儿狡黠一笑说:“子不语,非不语,不过是敬鬼神而远之,父亲苛责钦天监岂不是与爷爷当年苛责圣者刀兵如出一辙吗?”
唐守正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转头看着唐婉儿说到:“看来圣人的话到了我婉儿这里也要改写了,就叫,你父不如他父,我子不若他女!”唐守正说着话的时候手指着唐继宗。
这话的意思自然就是唐婉儿之父唐继宗不如唐继宗之父,也就是自己,而自己的儿子唐继宗又不及唐继宗的女儿唐婉儿。
唐继宗见父亲终于开怀,赶紧躬身对着父亲行礼说:“正是呢,父亲快请入内用饭吧!”
唐守正就拉着唐婉儿的手朝内厅走去,身后唐继宗见女儿回身冲自己做鬼脸,摇头叹息了一声,自己倒是诚如父亲所言,在这御史府中上不及父亲,下不及女儿,真是可叹!
“爷爷,三日国丧已过,天寒地冻,婉儿去地窖取些花雕来温上了,爷爷待会用些可好?”唐婉儿体贴问到。
唐守正眉毛一跳说:“婉儿不可胡言,窖藏黄酒都是一样,家中男丁皇榜高中取出来饮用便曰状元红,女儿出阁取用自然就是女儿红,只有女儿早夭取用了才叫花雕,仔细记下了!”
唐婉儿哪里知道不过就是一样的黄酒却还有这么许多讲究,吐了吐舌头说了声“是”,而后就轻快出门朝地窖而去。
飞雪纷纷而下,御史府外一溜墙根下此刻却蹲踞着一排黑衣人,为首一人打了一个呼哨,众人围拢来,首领低声冷冷说到:“此刻想必唐府众人都于正厅用饭,速战速决,万不可留一个活口!”
“首领,不留活口,此举何以能嫁祸于人呢?”一个小喽啰诧异问到,首领蒙面巾后面的眼光一闪说:“这桩悬案就留与京兆尹去破解,矛头所向天下自然愤慨,咱们依计而行就是了!”
众人低低答应了一声,相互对视了一眼纵身而起,轻飘飘地就落到了院落之中,明晃晃的腰刀在白雪映衬之下发出幽幽寒光,脚步纷杂,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飞速逼近正厅。
唐婉儿手擎红烛在地窖中缓缓而行,终于到了酒坛子前,就用舀器舀起酒水来倒进随身带的器皿中。
一声闷哼传来,在簌簌的雪落之声中尤为清晰,唐婉儿失色停住手中动作,赶紧朝地窖口而去,一个踉跄,不知绊住了什么,她整个人扑倒在地,红烛猝然熄灭,无言的恐惧袭上心头。
一点点挪动到地窖口,却分明听到冰刃破风之声,愕然凑近地窖口,慌乱中一把将手臂塞到口中死死咬住。
外面是四处奔逃的家人,只有爷爷,父亲,母亲端坐正厅中,院落中一群黑衣人追杀家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冲破了雪的滞重。
“唐大人,金殿之上你威风的紧呢!”正厅里为首的黑衣人将刀架在唐守正的脖子上悠悠说到。
唐婉儿眼见家人们全部扑倒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殷红的血水瞬间又被纷乱的大学覆盖住了。
“老夫身为御史,上朝言事,只对得起天地良心无论其他,要杀便杀,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唐守正疾言厉色,胡须因为气愤倔强地抖动着。
唐守正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苦笑到:“老夫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只好对不起你们了!”
“父亲说的哪里话,天地存乎一心,儿子自幼得父亲教诲,自知纲常不可乱,父亲言行便是我唐家言行,今日儿子与父亲一起死了,泉下也好尽孝!”唐继宗看着父亲,脸上丝毫没有惧色。
唐妻卢氏笑意盈盈看着丈夫,唐继宗伸手拉住妻子的手相视而笑。
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愣住,他们杀戮无数,见过苦苦哀求的,见过瘫软如烂泥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家人引颈就戮的。
那首领不再废话,手中腰刀圈动,唐守正喉间热血喷涌而出,旁边两人也是同时动手,唐继宗与妻子都是胸口被腰刀洞穿,仍旧端坐不动,安然殁于椅子上。
血腥气瞬间充斥了唐婉儿的口鼻,原来她口中用力早已咬破手臂,鲜血汩汩而出流入口中。
那首领大手一挥,唐婉儿清晰看见他手臂深处露出一个奇异的纹身,那是一直血红的蝙蝠。
黑衣人们更不说话,而是纷纷拧亮火折子四下里抛散,顷刻之间正厅便被火光吞噬了,那首领走出正厅,站在雪地中冷笑,火光映照蒙面巾后阴冷的眼睛,他从腰间摸出一块金牌来丢在脚下。
“撤!”一声令下,黑衣人翩然而起,一起纵过院墙,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唐婉儿发疯一般地冲出地窖,狂奔至正厅,大火已经弥漫开来,想要进去已是不可能了,她悲号着跪倒在雪地里大叫:“爷爷,父亲,母亲……”
大雪仍旧纷扬而下,冷眼旁观世间最为悲惨的一幕,却将清冷丝丝缕缕侵入唐婉儿本已欲绝的心里。
唐婉儿也不知哭了多久,周遭人家多被惊醒,纷纷涌来救火,火光中唐婉儿见一块东西闪亮了一下,她赶紧抓在手中,泪眼婆娑中看到那是一块腰牌,上面龙凤篆字于两面写着“御前”、“大内”。
救火的人中也有妇人,过来劝慰唐婉儿,可是唐婉儿挣脱人群发足狂奔,娇小的身躯瞬间被大雪掩盖。
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还有爷爷今日早朝回来后的那些言辞。
“废长立幼,国之祸也,如今太子遁迹,遗诏不存,吴王诛杀先皇后自立为帝,老夫绝不苟且,今日于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便是死了也已无憾!”爷爷的胡须颤抖,犹如就在眼前。
泪眼模糊中爷爷就是如此愤慨:“吴王开元乾皩,老夫宁做圣武旧鬼,不做乾皩新人!”
那时慷慨激昂的爷爷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结局了吗?
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不知朝向哪里,也不知该朝向哪里,如今已不是圣武八年了,三日国丧已过,正当子时,今日便是乾皩元年,吴王,不,当今皇上,凌风,他必是杀死唐家满门的主使。
紧紧攥着手中腰牌,唐婉儿筋疲力尽,凌风,她的脑中只有这一人的名字,虽然从不曾见过他音容,可是就在这飞雪漫天的夜里,唐婉儿一遍遍低低念着这个名字。
唐家上下三十六口,今日他们的命就在自己一己之身,仇人就是当今皇上,便是让自己粉身碎骨,但得杀了此人为唐家雪恨,自己定然在所不惜。
前面一道昏黄亮光,唐婉儿一步步挪动着朝光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