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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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思君令人老(1)

所有的事情,终究都会有往后。不管那个往后,是已知的美好,还是寻求的待续。

——任良

碧蓝和菊青早已退了下去,江浸月让青荷带着任辰到别处去玩了。转身看见任良在回廊站着,江浸月便站着不动,心里笃定任良必定会走过来先同她说话。

菊青已然引了任良去把手上黏乎乎的东西洗走,可任良低眼看了看手心,忽然觉得洗不干净般。抬眼看到江浸月在回廊站着不动,任良动了动脚,终究还是走过去同江浸月比肩而立。

待任良走到她身侧,江浸月看向他微有不甘的眼,只好不再逗他。“你为何不问我?”

这句话让任良有些无所适从,一时无法开口。江浸月索性往前走去,“今日不是还要赛龙舟吗?你还不快些去看?”

任良跟上江浸月的脚步往绕过庭院,赛龙舟不过是当时楚人因舍不得贤臣屈原死去,于是有许多人划船追赶拯救。他们争先恐后地追至洞庭湖时依旧不见屈原踪迹,但这也正是龙舟竞渡的起源,千百年来每年端午节都会有划龙舟以纪念屈原。借划龙舟驱散江中之鱼,以免鱼吃掉屈原的尸体。

遇见几位丫头端着剥好的粽子拿到水榭给任辰食用,两人到了水榭,江浸月停住脚步站在水榭外不再往前走。

江浸月不说话,任良只听得从水榭里传出青荷制止任辰把未剥开的小粽子丢到湖里。任辰嘴里兴奋地说着,“青荷姐姐,我这是要喂鱼。不然那些鱼要把屈原吃掉的。”

惹得青荷掩嘴不停地笑,不得不解释 ,“辰儿小姐,荆楚之人在五月五日要煮糯米饭或蒸粽糕投入江中,不过是用以祭祀屈原。为恐鱼吃掉粽子,才用竹筒盛装糯米饭掷入河中,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便渐渐用粽叶包米代替了竹筒。 这可不是因为害怕鱼把屈原吃掉,而且我们今时今日并不需要这样做了。”

任辰只好“哦”了声,收回手乖乖地坐着吃粽子,青荷这才舒了口气。

无奈地摇头,任良觉着任辰真是时而聪明时而愚笨了。转眼看见江浸月也在一旁微微地笑着,眼里落满了水波晃动的点点星光。

知道任良在看她,江浸月并未敛去笑意,一眼望进任良温润的眸光里,“我并不曾忘记答应过你的生辰礼物,现下我只能先说一声生辰快乐。待到晚上我们都回了府,府里上下饮了雄黄酒,我才能把备好的贺礼送与你,如何?”

他的生辰,其实好些年没有过了。现下玉儿也找到了,他却还是无法面对这样悲伤的日子。适才任夫人让颜如玉陪她一道去佛堂,任良心下明了,是为何事。

而他却无法在这青天白日里,站在她的对面,同他的玉儿妹妹解释一些话。他的玉儿妹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闹着吵着要他带她去看赛龙舟的丫头了。

任良神色有些诧异,终于还是点了头。他没想到今年的生辰,第一个同他说“生辰快乐”的人,是江浸月。本以为她早已忘了她答应过他的东西,他也失了期待。如今江浸月这样说,便表明她从未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

任良随后去了府衙,江浸月随颜如玉一道出去与城里的夫人们游百病。

因着端午和芒种两大节日叠在了一块,扬州城里显得尤为热闹。各家各户早早在端午这日无一步洒扫庭院,挂艾枝,洒雄黄水,饮雄黄酒,激浊除腐,杀菌防病。

从柳青青嫁入江府之日起,每年凡芒种这日,江府上下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就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便再无那般繁华多姿的花间百态了。

扬州城里祭饯花神,不过是为了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寄托百姓对美好的追求罢了。又因坊间流传有“花王掌管人间生育”之说,所以每年的花神庙都有数不胜数的妇人结对前来拜花神,希望可以子孙繁衍,多子多福。

来到花神庙,只见早已有许多妇人在跪拜了。江明朗护着青月站在庙门外,伸手圈起青月护着,担心人多青月被磕着碰着。“我早说了不用来,你身子这样显了还要来拜花神,让我如何放心让你自己进去?”

话音一落,江明朗就要护着青月打道回府。江心月也被花神庙声势浩大的阵势吓着,帮了腔同江明朗拥着青月便要转身离去。

青月慌忙拉住江明朗,摇首不依,“老爷,心月,今日不仅是端午,还是芒种。往年是姐姐作为一家之主前来祭拜,如今我是江府的当家女主人,就不该担得起这般身份吗?”

这番话说得在理,愣是江心月也不好反驳。万福在一边站着,也插不上话。

看到青月朝她使眼色,江心月只好妥协,“哥哥,便依了嫂嫂这一次吧。有青莲同我在左右护着,出不了太大差错。你是江府老爷,自然不好入内,我们速去速回就是了。我保证,定不会让人碰到嫂嫂分毫!”

江明朗无法,最后不得不松了口,眼神掩不住地担忧,“那我们说好了,你们速战速决,我就在庙外等你们出来。心月,你可千万要护着你嫂嫂,可不能碰着摔着了。”

未免觉得江明朗小题大做了些,青月信誓旦旦地点了头。

这番景象直让走来的江浸月笑出了声,“虽说你紧张青月母子是好事,可芒种祭拜花神这样大的喜事,你着实是不该拦着的。更何况青月是以江府当家女主人的身份前来替江府祈求多子多福,是担着多大的福气啊,你还处处阻拦了去。”

听得江浸月的声音,青月心下一喜,回身吟吟笑着,“是姐姐来了。”

上前握过青月的手,江浸月带笑颔首,“可不就是正好赶上了,能看这出伉俪情深的好戏呢。”

不管江浸月的打趣,江明朗弯了弯好看的眉眼笑开。江心月推了推江明朗的胳膊肘,挑挑眉,“这下好了吧?姐姐也来了,有姐姐作陪,你该放千百个心了吧?”

说的江明朗连连笑着点头,看的青荷不禁掩嘴莞尔一笑。青莲挎着拜祭用品站在一侧,也嘻嘻露了笑。

随后上前来的是颜如玉,江心月和青月并未忘了规矩一一同颜如玉福了福。颜如玉本不打算来祭拜花神,前后想了一番,还是同江浸月一道来了。

移眼看到颜如玉手上拿着的扇子,惹得江心月扬起手里的扇子笑道,“今日四大名扇可真是凑齐了呢。”

江心月此话一出,颜如玉巡视一圈,可不就是四大名扇齐聚这花神庙外了?她手上拿着的是江苏的檀香扇,江心月手里拿着广东的火画扇,江浸月拿着四川的竹丝扇,而青月手里的,正是浙江的绫绢扇。

也不知何故,这端午和芒种碰到了一块,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女子手里的扇子也是花样百变。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才一道进了庙里跪拜。王子佩站在庙里的大红柱子边,把刚在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进了庙门,青月被她们簇拥着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青月笑着抬了眼,便看到王子佩一直站在那里。

青月明显一愣,下意识地紧了紧江浸月握着她的手。江浸月察觉出青月的不安,随她去看,只见是王子佩一人立在那看着她们走进来。

王子佩脸上带了不明朗的笑在看着她们,青莲心里一凉,加快了脚步上前侧着身子挡住了青月。

并未过多介怀青月和王子佩的相逢,江浸月轻拍青月的手背,朝王子佩微微颔首。看到江浸月这般反应,青月莫名觉得心安不少,扬起脸满脸笑意地朝王子佩点头示意。

王子佩见江浸月带动了青月笑着同她打招呼,随意一笑算是回了礼,转身去看别处,不再看她们。

跪拜过花神,江浸月说要去找林大夫,嘱咐青月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也不让青荷跟着,交代让她同颜如玉她们一道回去。

青荷转身去寻,哪里还见颜如玉的身影?也不敢多问,只好先行回任府去。

同江心月出了花神庙,马车边并没有江明朗的身影。江心月问了万福,万福答说是林伯让人来寻江明朗回粉晴轩,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江心月才点了头,在庙外的人潮汹涌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顾不上同青月说,跑着追了过去。

青月哪里见过江心月会有今日这样鲁莽的举动,忙让青莲和万福快些跟上去看是怎么一回事。

只剩下青月一人站在马车边,心里难免着急,靠在马车边焦急地等待着。等了好一会,并不见他们回来。等得有些百无聊赖,青月扭头看到花神庙外围的大片花田,那里竟种满了迎阳花。

想着离得不远,青月一人撑着腰慢慢走到花田那去想要在近处看看花的姿态。走近花田,青月才注意到花田左边还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树,右边才是连成一片的迎阳花。

青月停步一看,花田边除了她,竟还有别的女子在。只见那名女子垂下的手里,也拿着一把上好的白色绢扇。

眯眼认出那个背影,青月正要唤出声,却听得那人出神地望着左边的桑树开了口。“婉娈不终夕,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

不需费力去想,青月也知道,背着她的女子嘴里念的是《七日夜女歌》。她念这首诗时,语气透着些许哀凉,正如诗歌里的女子那般心境吧?因为会少离多,所以朝思暮想。而最后的一个词“悬丝”,正是悬思的双关。

青月竟觉得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花田边有些累了,她眼前的女子一样身处于千丈红尘,一样同她一般,从茫茫人海里走了出来。

暂时不去看右边的迎阳花田,青月移眼去看左边的桑树,那些长得茂盛的桑树上结满了桑葚。有的桑葚还是嫩时,同桑叶一样是青青的颜色,不用尝青月也可想象那酸的味道。

看着有些还未成熟的桑葚,青月突的想吃一些味酸的嫩桑葚了。这样想着,青月微微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要迈出脚步去靠近背着她的女子。

提脚走出第一步,青月也开口说了话,“王小姐,没想到会这样巧,你竟也在这。”

听到有人同她说话,王子佩只是回头去看。待看到来人是青月,顿时有些惊讶。

王子佩张了嘴并不叫青月“江夫人”,也并未带了一些看待一府当家主母的眼神去看青月。她只是敛着眼帘去看那些成熟了泛着紫红色的桑葚,语气听不出好坏地回了青月句,“可不就是巧了。”

青月不再往前走,站在迈出第一步的原地,低了眼去看那些完全成熟的桑葚。她看到,那些成熟的桑葚是好看的紫红色。若是完好无损的话,该是质油润,味甜汁多,酸甜可口的好吃食。

有好些小鸟叽叽喳喳在结满桑葚的桑树上来来回回地盘旋飞行,时不时啄食紫红色的桑葚。听得满耳的欢悦之音,青月嘴角一时又布满了笑意。

带笑看了会啄食桑葚后飞来飞去经久不散的小鸟,青月还是可以感到萦绕在她和王子佩周围的气氛微微令她有些不自然。她心下明白,王子佩还是同以往一般,并不待见她。

不愿两人这般尴尬地站着,青月又张嘴说了句,“这些桑树长得可真好。”说完这句青月自己都想要笑,明明她是在看诱人的桑葚,为何一开口夸的却是桑树?

这句话入了耳,王子佩终于转过身去看青月,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桑树不论大小,树心总是空的。”

对于王子佩的这句话,青月面上有些讪讪,只能伸手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王小姐此话倒是不假。”

王子佩看到青月在同她无意碰上时的拘谨,还有隐隐的害怕,都在青月一脸慈爱地抚摸隆起的肚子时,悉数化作了安静恬淡的反应。

只觉得看见青月这样的慈爱甜婉有些刺眼,王子佩眼睛微疼,迅速转身不再看那片桑树,对着一大片的迎阳花田。“你身怀有孕,实在不该孤身一人离开他的视线,让他担心。”

从未听过王子佩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青月并未把附在肚子上的手垂下。她的孩子,让她觉得安定。“我在庙外看到这里种了迎阳花,动了心思想来看看花开的姿态,却没想到竟还没开花。”

确实是都没有开花,王子佩定了神思仔细去看。她们眼前的这一大片迎阳花,一律含羞地结着大大小小的花盘,并未有任何要开花的迹象。“这些迎阳花,不到秋日,怎会盛开?如今结了花盘,已实属不易了。”

听王子佩这样一说,青月认真地辨认那些迎阳花,才发现真的是秋葵。握了握手里的绫绢扇,青月垂了眼,今日是芒种呢。“也是,再晚也是待到七月,这秋葵便也会开了。那时的花朵必定会开得大而娇媚,颜色也会五彩斑斓。”

哪里会理会青月的憧憬,王子佩把绢扇举至胸前,看似扇了扇又垂下了。“可这秋葵却是一种朝开暮落的花,一般人说的‘昨日黄花’,便是以秋葵为写照。”

青月偏院里种下的迎阳花并不是秋葵的花种,所以她并不曾见过朝开暮落的秋葵。按王子佩的说法,眼前的秋葵不过只是迎阳花花种里的一种,还是花期极短极短的那一类。

懒懒地抬了眼,王子佩发现青月眼里有些哀叹意味,她极为喜爱迎阳花吗?

顺着王子佩的话茬,青月勉强接话道,“今日是芒种,每一个月的花神都不一样。迎阳花的花神相传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李夫人的兄长李延年曾为她写了极其动人的诗歌来吟唱呢。”

说着这些话,青月脸上浮了笑。那是她的偏院里第一次开满迎阳花时,江浸月和江心月一脸欣喜地拉着柳青青一道去看。柳青青眉眼带了笑,看他们对着迎阳花嘻嘻地不停在笑。

江心月缠着让柳青青唱《佳人歌》,正是李延年写李夫人的这一首。柳青青敌不过江心月的死缠烂打,便开口浅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清唱的柳青青舞动着绣了青青柳叶的衣袖,体态轻盈地翩翩起舞。歌尽舞落之时的一个回身,她便看到站在院门处的江之望和江明朗二人。

随着柳青青的目光去看,青月看到江明朗身上落满了闪亮的荣光。青月只当是,江明朗这样的明朗少年,生来自带荣光万丈。

如今想到这些画面,青月只觉着真的好似一个梦到醒不来的梦呢。是否是他们的幸福,轻的太过沉重了?

目光从眼前的迎阳花花盘上移到青月脸上,王子佩并不斟酌自己的语气,不轻不重道。“那不过是因为李夫人极早逝,短暂而又绚丽的生命,宛如秋葵一般,所以世人才以她为七月蜀葵的花神罢了。”

眼皮忽然跳了跳,青月举手去摸,是右眼。不知为何,听到王子佩这番话,青月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有些慌张地低头看了看隆起的肚子,怎么会有隐隐作痛之感?

话音一落,王子佩显然也觉得自己说这些话,着实欠缺妥当。不得不抬了眼皮去看一眼青月的反应,她这些话可否刺激到青月了?不然青月的脸色怎会有些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