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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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商女不知亡国恨(3)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看来这话是一点也没错,不动心,就不会伤心。

你不过给了我一点点的温暖而已,我就忘了问别的冷淡。有时候,心软应该也是一种悲惨吧。

我亲手推自己跌入无尽的遗憾里面,也许,会渴望去拥抱这种情感,和我最开始的抉择有关。

我独自坐在布满了一地细碎阳光的屋子里,听见占风铎(既是风铃)被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垂下的疲倦眼帘,突然害怕抬起,去看一看那挂在窗边的占风铎,随风展开出了何种曼妙的舞姿来。

占风铎是蓝天白云的形状,是子佩临走时非要挂上去,嘴里说着,“子佩不在了,就让占风铎唱歌给二哥听。”

那时,我也如同今日这般倚靠在书桌边不做声。目不转睛地看子佩自己开心地搬过一把大椅子,轻巧地跳到上面,踮着脚尖挂起那形状好看的占风铎。

唐朝《开元天宝遗事》里面记载说,“歧王宫中竹林中,悬碎玉片子,每夜闻碎玉子相触声,即知有风,号为至占风铎”。

那时他们将碎石悬在一起,当风吹玉振,占风铎就会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音,自然该是用来知风。

《开元天宝遗事》里还说:“宁王……至春时,于后园中纽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史掣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

说的就是占风铎有预警的作用,而子佩把它挂在我的窗前,却不为了这些。仅仅是为了在她嫁给大清朝的阿济格王爷之后,怕我寂寞,所以要它唱歌给我听。

我突然就心疼子佩,她是王家唯一一个纯粹地对我好的人,也是我的妹妹。我向来疼她,也不过是为了气一气那个把娘害死了的她。

为何,看到子佩挂的占风铎会担心,子佩过得究竟好不好?

想想还真是有些可笑,我们三兄妹,是怎么了?竟然都钟情于江府的公子小姐,难道,这世上就再没有别的人了吗?

脑海里闪过你在二十四桥的桥栏上,踮着脚尖的画面。

依旧,温暖,鲜艳。

有时候,牵挂也是一种负担,会害得人的思绪凌乱,和不安。如同这挂在窗边的占风铎,风偶然地拨弄它的心情。是否也会常常是忧郁,偶尔才会有惊喜?

原地打转的占风铎,在我看来,就连它痛哭听起来都很抒情。我每次看风停,而那些爱,却都扬长而去了。

听人说,占风铎会招魂,是不祥之物。

如若是真的,那些惨死的百姓,会不会都来找我?

我开始痛恨,我这样寂静。

子佩小的时候,我远远地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楼阁上,有一些高处不胜寒。听到子佩在院子里大声地诵读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声音遥远而飘渺,就如那瘦西湖的水雾,永远也散不尽。

人,是不是越长大越是孤单,越是孤单就越要学着自己去坚强?比如我,若是我不够勇敢,会有谁来替我坚强?

娘,没有谁可以代替您给我的勇敢,您是我坚持下去的方向。可是为何,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之后,我会开始害怕和难过?

记得那次看到汉时苏武出使匈奴,临行时写给妻子的道别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知道,苏武一去就是十九年,与妻子再相见已是白头。却不知道,那些背后的故事,是何种的心酸。

相传汉代葬仪有个风俗,若是妻子不幸早殃的话,丈夫会把成亲时用的梳子一掰两半。留下一半,另一半放到妻子的棺木中入土下葬,表示今生今世不忘结发之妻。

我以为不是真的,没想到,爹却做过如此深情的举动。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娘,您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有一次我在天清楼用膳,她们做了一道汤,很简单的一道菜色——黄花菜。

脑海里一闪而过《诗经》:“北堂幽暗,可以种萱。”的句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应该是还不知道她不是我生身母亲之前吧?我总是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够长进,所以她才会对我这般严格与苛刻。

那时,先生教会了我唐朝诗人孟郊的一首游子诗——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门堂,不见萱草花。

先生解释说,北堂代表母亲。古时候的人尽孝道,都是以萱草代表慈亲的母爱,随时抚慰游子的思念之情。

先生还说,古人对萱草的感情,不但融合我们历朝历代的文化与习俗,还代表着深远的对善良风俗方面的含义,所以萱草又叫做“母亲花”。

后来我背给她听,她却面无表情,心思全然不在我身上。当时要是爹不在场的话,她是不是就会拂袖而去了?

再后来,长大一些,在她生辰的时候,知道她喜欢蝴蝶,我就用竹条编了一只小巧玲珑的蝴蝶。放在手心,如同随时都会展翅而飞一样,轻盈。开心地拿在手里要去送给她,没想到在门外听到她和爹争吵的声音。

爹背对着她,去看那红烛摇曳,而背影寂寥,透着些许的哀伤。

她站在爹身后,伸着手指着爹岿然不动的背影,声音透着哭腔。“王仁建,说到底你就是怪我!这么多年了,你就是放不下晚晴!晚晴已经死了,我已经很容忍地把她的孩子留了下来,当成了我的孩子,还让他有了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身份地位,拥有了一个可以与我的孩子匹敌的名字——王子矜。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可以原谅我?”

我呆愣在门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也背对着我的背影,颤抖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手里的蝴蝶被我生生地用力嵌进了手心里。

手心里汨汨地留着鲜红的血,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至少,没有我的心,来得疼痛。

如玉的额间用鸳鸯黄淡淡的抹了抹,在铜镜里勾画出了岁月的轮廓。天清楼的光线微弱,她的拂烟眉也勾描得颇有些多。

她对我说,小时候,她娘亲跟她说过这也叫忘忧草。我听了就喝了满满的一大碗,好似喝下去就真的可以忘记了所有的忧愁似的。

回去后我查了许多有关忘忧草的记载,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说,忘忧草可“安五脏、利心志、明目”,其花和根均可入药,能“祛温利水,除湿通淋,止渴消烦,开胸开膈;令人心平气和,无忧郁。”

也许这就是古人叫它“忘忧”的原因吧。

还有元朝的王冕写的诗《墨萱图》——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忽然的,就记起来前几日这座繁华的城池还未感受到自己的劫数时,路过一个私塾听到那群学生在老先生的教导下念唐时司空图的《步虚》那些声音——

阿母亲教学步虚,三元长遣下蓬壶。

云韶韵俗停瑶瑟,鸾鹤飞低拂宝炉。

听得我的嘴角轻轻上扬,心里在勾画着娘的眉目如画。

娘,如若您没有被她害死,是不是也会跟别的母亲一样?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蹲坐在不远的前方等我,笑着招手,嘴里说着。“来,矜儿,到娘这来。”

爹该是一直记得娘的样子的吧?不然如何画得出如此真的模样来?

忽然之间,就觉得她很可怜。穷极一生,也得不到爹的爱,就连最挂念的儿女,也都一一地离开她,去了远方。

一个,归隐江湖;一个,做了大清朝的王爷侧福晋。

《周易》里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我和大哥,同心协力的目的,她这辈子估计都不会释怀吧?

她哪里想得到,我们把她生命里认为的最美好的东西,都毁灭给了她看。

我跌跌撞撞才明白了许多,懂我的人,或许就你一个了。我不再去说那些从前了,我多希望我们也可以,互相寒暄。

是的吧,我开始怀念的,那些有你一起的季节了。为何我们谁都不肯回头看看那个,一直站在身边的人?我们欠的这样多,该如何来还?

那些白月光,总是照在天涯的两端。你一直都在我心上,却从来都不在我的身旁。

你,可否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无论如何想遗忘,可又忍不住回想?

现今想想,我如何也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那些白月光,照在天涯的两端,越是圆满,就越觉得孤单。

这条路,那样长,要如何补偿?这条路这样长,我想,我这辈子都追不回你的原谅了。

我曾经想可以与你去到最远的地方,彼此手舞足蹈聊梦想;我曾经想与你一起到最远的地方,迎第一道曙光在肩膀;我想与你一起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笑看寂寞的喧哗……

若是我死在你的怀里,你会不会也抱紧了我哭泣?那些可以看到你笑的光阴,不再属于我。

那一年,我自江南的城池里遇见你。你的笑颜,暖了四季的颜色。大明寺的钟声凄清寥落,将我的梦,碎成过往里,那些遇见你的时候。

你有没有,试过在乎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过一瞬间倾向我?你是我的云淡风轻,而我,却不是你的风和日丽……

你有没有为了我难过一次?哪怕只是一瞬间那般短暂,是不是,都没有过?我贪恋那些你给的刻薄,这样多年,有谁知道,我比烟火还寂寞的感情……

谁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自己无怨无悔的一生,也只是表象而已,从来都看不懂那些爱过后沉重的悲欢离合。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以为我只是看不得你好。原来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也不过只是,爱你。

明明是我先遇到了你,凭什么到了最后,却要我带着对你的留恋放手?所以得到了,又能怎么样?

起身去摘下子佩挂的占风铎,拿在手里,却重如千斤。

王府的水池还是那般明澈,荡漾着小小的水波,映着黄昏的色泽,无比好看。

你就如同苏子《饮湖上初晴后雨》里写道的一样,“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太阳下了山,天边的云霞通红,把水面也照得红彤彤起来,就如你嫁给他的时候。那十里长街的迎亲队伍,绵延着把喜悦传递给每一个扬州城民。

坐在八抬大轿里的你,是否也是有着新嫁娘的娇羞?

其实,你应该在如玉把布兵图交给我的时候,狠狠地把剑刺穿我的胸膛。而不是,只是刺进了一些,流了鲜红的血,而已。让我伤势好了起来,有机会去毁灭这座城池。

要是,你狠心一些,我就不会如此决绝。

那样,或许,我们都还有以后。

就算,不是我们一起的以后。

那时你手里的剑,那样冰冷,就同那年在大明寺的桃花潭边,用力地掰开我紧握你肩头的手心温度。

冰凉,冷漠。

而我胸口流出的血,如同你嫁衣的颜色,鲜红,刺眼。

我们,再也不见吧。

生生世世,年年岁岁,永不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