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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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1)

你就如同冬日雪地里的一朵梅花,慢慢地盛放,傲立雪中,就是一个浩然而又诗意的存在。可惜我的抱负,你的执着,永远都是隔着长河。我和你的故事,该以何种方式来收场才好?我的顾忌,要如何散场?我们两个人,困住了一个念想……

——任良

任府诺大的庭院里,只有蟋蟀偶尔鸣叫几声,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全府上下除了几个当值的下人时不时的来回走走,大部分都已然歇息。

在主院的石凳上,俨然坐着满面忧愁的任知府,偶有抬头看已看那些白月光,照亮天涯的两端,又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石桌,不言不语。

夜半醒来的任夫人没有看见枕边人,当下批了直身嫣紫色外衣,轻轻地打开房门,果然看到任知府一个人静坐中庭的落寞背影。

“老爷,也这样深了,怎的自己一个人在这坐着?虽说已经是大夏天了,可这更深露重,仔细可别着凉了。”任夫人说着话已经双手握着任知府的肩膀轻轻地拍,仿佛安慰自己难过的孩子般耐心。

听到任夫人的声音,任知府勉强露出一抹看似温柔的笑容,伸手手覆上了任夫人的手,“夫人,可是我把你吵醒了?”

任夫人摇摇头,随即在任知府身边坐下,两人依旧双手紧握,“老爷,可是又为了朝廷的事情烦心?”

稍微握紧一些任夫人的手,任知府看向她依旧平静的眼眸,微微地叹息才悠然开口,“夫人有所不知,自打今年年初,李自成在襄阳造反建立起自己的所谓政权。二月时,京师瘟疫又起,死了不少老百姓。三月时,左良玉部又发动变乱。而到了四月,满洲鞑虏又出塞去了。这五月……”

任夫人面上依旧带着让任知府安心的笑意,接了话道,“这五月里,张献忠一党反贼又攻克了武昌,杀死了楚王,造了反建立了所谓的‘大西’政权,以至于周延儒便被罢免。”

听得任夫人说的一字不差,任知府也明了这些事情是覆水难收的,“夫人也知道,六月时,陛下已经是第三次下诏罪己了。而最近的七月,吴昌时等案起,又牵连到了原任大学士周延儒。夫人,仔细地数来,今年真真是多事之秋啊。现今朝野上下都说我们大明朝气数已尽,怕是就要亡了。那些个大臣们尽说些什么‘良禽择木而栖’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企图逃之夭夭。唉,夫人,依我看,这个八月也不太平啊。”

安静地听完任知府的话,任夫人一时也是思绪万千,好在脸上的表情反而没有太大的起伏,依旧温婉地看着任知府,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老爷,你也别太担心了。俗话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世间哪里就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再说,朝廷里也不乏有才之士,老爷不就是其中之一吗?不论如斯艰难,我都会一直陪在老爷身边的。”

听了任夫人一番熨帖的话,心里虽说也没有放下多少的担忧,但任知府终究是没有适才的那般郁结,“夫人所言甚是,但愿天佑我大明。”

任夫人点点头,扶起任知府起身往房里走去,“老爷,你看话也说了,我们还是回房去歇息吧?”

任知府只好收拾了心情与任夫人一同回房去,只剩身后的月光,依旧晴朗。

夜幕降临时,忙完粉晴轩各项事宜的江浸月一路疾跑想要赶到渡口去。由于跑得急,那被风吹起的秀发缠绕在王子青送给她的珠钗之上。

江浸月一路疾跑,一路默念。王大哥,你要等我。

无奈只靠一双脚怎会跑得快,江浸月脑海里开始无奈和害怕,心里越发着急。王大哥,你为何不派人告诉我你今日要回北地去了?若不是青月慌张地跑来告诉我,我是不是就不会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了?

一路奔跑的江浸月很快把身后的青月甩在了身后,只希望可以快些赶到渡口,送一送王子青。

站在船舷上的王子青一直保持着守望的姿势,焦灼地望着通向渡口的小路,可惜如何都看不到江浸月的影子。

让他心里有些郁结,明明叫人告知了浸月今日傍晚时分自己会乘船离开扬州,前往北地的啊。怎会等得这样久了,要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有等来?

其实船家已经划出好远了,来送行的家人都已经离开。王子衿还对他说,“江浸月怕是来不及送你了,大哥还是快些乘船北上去吧。”

谁知王夫人听到王子青竟然是为了等江浸月,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子佩喜欢江明朗,青儿你喜欢江浸月。为何我杨依依的子女,都要喜欢江家的儿女?

尽管不舍,王夫人也还是擦干了泪水,走到王子青身边,为他整了整衣襟,伸手抚平了胸前的领子,“青儿,没想到你才回家大半年而已,就又要回北地去了。那里是有些什么事情一定要你十万火急地赶回去?你这一去,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你叫为娘如何舍得?”

说着说着王夫人眼泪又掉了下来,王子青只好轻柔地拍着王王夫人的后背,假装云淡风轻地道,“娘,我只是回去办些事情,待到事情一办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您等我回来给您尽孝。”

说着瓦全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王仁建,也不得不说道,“爹,您放心,孩儿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至于娘,请您好好地照顾她,等我回来。”

王仁建点点头,也不答话,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王子青,伸手拉过一直流泪的王夫人回到自己身边。

瞧见杨依依这般多的泪水,王子矜不免觉得讽刺,勾起嘴带了一抹笑,“大哥,你就放心地回北地吧。爹和娘我自会照顾,倒是你自己,好好地照顾好自己。”

两兄弟握紧拳头轻轻地碰了碰,脸上皆是难得的真情流露,惹得一直站在王子矜身边的王子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虽说她与素昧平生的大哥相处的时间左右也不过大半年,可自小娘就一直跟她说她还有一个大哥的。虽然不习惯突然间多了一大哥回到家里,但她是不排斥多一个人疼爱自己。

怎的她才慢慢地适应大哥对她的宠溺,大哥就要回那个什么北地去了?“大哥,我也舍不得你。”

说着王子佩扑进王子青怀抱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着,惹得王子青也滋生了一些离愁。

“子佩,你乖,等大哥从北地回来,你定然会出落得越加地漂亮了呢。你要听爹娘的话,不要作弄二哥了,可都记得了?”王子青一一交代过了道别,才不舍地让船家开船。

在船舷站得久了,保持着等待的姿势久了,王子青觉得双脚有些许的麻了,却还是固执地让船家把船开到河心,不甘心见不到江浸月就此离开。

不顾随行的护卫阻拦,王子青强行让船家把船再开回来。

左右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江浸月还是没有出现。随行的护卫无法,只得以耽误行程不好跟王爷交代为由,让船家把船又划走。

这下王子青无可奈何,只得坐在船板上,望着倒影在江水里的月亮,独自一人发呆。

再说江浸月这边跑得气喘吁吁,早已经使不上半点力气但依然固执地向前奔跑,顿时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油然而生。

恰巧任良从衙门骑了马出来,看到瘫靠在路边乔木上的江浸月,出于好心地走过去,扶起江浸月问,“江小姐,你这是怎的了?”

听是任良的声音,江浸月如同见到了救星,有些激动地抓着任良的手腕,靠着他手上的力量好不容易站直,“任公子,可否烦请你带我去渡口?”

任良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到江浸月紧张着急的神情,也不敢懈怠。只好翻身上马,伸手拉过江浸月,“来。”

上马后江浸月坐在任良身前,环过江浸月的腰际,任良顿时离她极近极近。江浸月跑急后的紊乱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江小姐,得罪了。”

说完任良快马扬鞭,让上好的千里马急速奔跑起来。隐约还听得到江浸月慌乱地央求似地说,“快一些,再快一些。”

等他们赶到了渡口,哪里还见得到王子青的影子?

江浸月对着宽阔的水面,只能无助地大声呼喊,“王大哥……”

可惜哪里有回应,只剩一片“别时茫茫江浸月”。

在江浸月身后看着这个平日里不温不火的女子,此时此刻跪倒在岸边,倔强地看着一望无际的水面,任良叹了口气。

他自然也是听说了王子青近日便要离开扬州的消息,只是不知是今日傍晚。而且,看江浸月的样子,分明和自己一样称呼他为“王大哥”,难道他们两人已经两情相悦了吗?

想着任良已经走到江浸月身后,本想开口安慰几句,却看到水面晕开了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

他惊得低头一看,原来那清丽的女子,在黯然落泪。那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让人看了竟也有一丝难过。

任良几不可闻地叹息,轻轻地蹲下来,“江小姐,对不起。我该早些出来,这样或许你还来得及和王大哥见上一面。”

听得任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浸月慌忙地抹掉眼泪。迫使站起来背对着任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任公子,让你见笑了。这怎会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后知后觉罢了。谢谢你送我来渡口,天色已晚,任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

没料到江浸月开口让他先行回家去,任良担心地看了一眼江浸月微红的双眼,“江小姐,不如我送你回去吧,渡口离城里还是有些远的。你一个人这样晚了不回府,家里人该是要担心你了。至于王大哥,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浸月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抹微笑,却比哭还难看,“多谢任公子关心,我可以自己回去。还是请任公子先行回去吧。”

说这话时江浸月依旧背对着任良,这样,任良就无法看到她脸上无以言说的伤了。

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任良也看得出来,江浸月是不想自己呆在这里的,只好假言告辞了。

江浸月也不理会任良是不是真的离开了,只一味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水面,默默地出神。

任良走到白马站立的地方,牵出去转身走出了一段距离,拍了拍马背,白马就自己奔跑着沿来时的路回去了。

朦胧里隐约看到一抹浅蓝色的身影闯进了视线,任良细看之下,才发现是青月来了。

青月急急忙忙地跑到任良身边,也顾不上行礼,急急问道,“任公子,我家小姐呢?”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也没意识到。

任良温润地笑了笑,“青月姑娘,你不用担心,江小姐在那呢。”

听任良这样说,青月想即刻过去看看江浸月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来得及送一送王子青。

任良却拦着了青月的去路,心里觉着江浸月现在更想自己一个人呆上一会吧。“青月姑娘,我看不如你先回去告诉你家公子和三小姐,说你们小姐没事,稍后我送她回去可好?”

看了一眼小姐落寞的背影,猜到了江浸月定是没赶上送王子青,青月又看了看任良一脸温润的微笑,“这样也好,任公子,劳烦你务必要保证把我们家小姐平安送回来。我先回去跟公子三小姐说一声,多谢了。”

低身做了个万福,青月才急忙地又赶回去。

江浸月也不明白自己怎会这般难过,不过是几日不见而已,怎的就如隔三秋了呢?就好似,王子青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看向朦胧的水面,明亮的月光投射到水面也变得暗淡起来。江浸月索性蹲下来,用手拨弄着水面,就着粼粼的水光,自言自语起来,“王大哥,我会等你回来。”

江浸月突然站起来,用手环住嘴,大声喊道,“王大哥,你千万要记得,我等你回来。”

偷偷地隐在江浸月看不到的地方,任良清楚地听得到江浸月对着水面的宣告。仿佛只有那浩瀚的江水,可以把她的挂念带给王子青。

这样想着,任良不免觉得江浸月的背影孤寂起来。

忽然之间,任良脑海里闪过十年前那个会对自己甜甜地微笑的女孩,不知是不是也出落地如江浸月一般独立了?

心里涌动起了千丝万缕的想念,任良嘴角也就带了笑。那年的你我,正值年少。你会站在我身边,甜甜地弯着眉眼笑,嘴里叫着,良哥哥。

不知怎的,任良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蹙了蹙眉,却没有长长地叹气。最后那温诺的水乡之气,在那场灭门大火里,烧红了天边的浮云,失去了灵气。

玉儿妹妹,你若是知道良哥哥如今极为后悔当年没有来得及阻止爹去执行陛下的旨意,是不是就不会如同我厌恶自己无能为力一样,讨厌我了?

终于,任良叹了口气,见江浸月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心底贸然地想到。江浸月,若是我,一直停在这里,不靠近你,也不远离你,你是不是,还是一样的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任良不免暗自有了这样的比较。站在水边的女子和玉儿妹妹果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她是那般要强,如斯倔强,这样的喜欢伪装,就连哭泣,也是那样的隐忍。这样的女子,活着会不会很累?

转念一想,任良也就释然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需要有一个似王大哥那样的男子,给她一个肩膀,停下来靠一靠,再继续前行吧。

想到这些,任良居然也希望王子青快些回来了。要是王大哥回来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否就不会有这般难过的表情了吧?

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觉得脚都麻了,江浸月才转身要走回去,身形晃了晃。

惊得任良以为她就要掉到水里去了,意欲飞身出去拉她,却听见她自言自语地道,“王大哥,你不在了,我怎会让自己落水。”

勉强晃了晃,江浸月才稳住了身形继续往回走。

并没有察觉到任良跟在身后,江浸月仅是没精神地一路走回去。

那跌跌撞撞的模样,就如同,这人世间仅剩下她,一个人,而已。

任良忽然觉得心疼,这样的女子,或许该是更需要人疼的吧?在人前从来都是要强的模样,以至于别人会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人。却忘记了,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不远不近地跟着江浸月,任良看到江浸月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那样长,那样细。

他不过一个不小心,便踩到了江浸月的影子,一下子就如融进无边的孤寂里面去了。

目送江浸月走到江府门前,被江明朗和青月一齐迎了进去。任良才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了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