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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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3)

可不可以,认为这支舞是我跳给你看的?不管沧海桑田,不论变化万千,我都想要你记得,我曾经为你,跳过一支舞,唱过一曲,盛世之歌。这样,你在看到别人跳舞的时候可否会想起,我也曾为你跳过一支舞?我自喧闹声中看到一脸不屑的你,当下火冒三丈。可看到你脸上的笑,那样深,像看不见底的漩涡一样,我跌了进去,自此再也出不来……

——王子佩

怎会这样相像?那些动作和姿势,那些表情和坦然,那些轻盈与飘逸,怎会和你这般想像?怎会和以前你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如出一辙?你果真在这里出现和生活过吗?

——温如言(任夫人)

周遭的杨柳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依旧千篇一律地摆动着修长的身姿,可又仿佛跟往常很不一样地风吹得勤快,枝条也跳动着更加欢乐。

环绕着迎月楼的高大树木,绿意盎然的叶子散发出脉脉的清新香味,让躁动的人群不似白日的冲动一样。可混着那些不知名的花香,却又更兴奋起来。

天际的晚霞变换着无数的形状,那般艳丽的红黄,在远处,在近处,在头顶,在身侧,慢慢地笼罩着那些一年一度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不知人群中谁说了一句,“知府大人来了,都来了。”

瞬间人群立马转身,整齐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嘴里的言语却听不清楚起来。模糊之间仿佛只是唱了个诺,大家问道,“拜见知府大人”,喧闹地偷瞄轿子停下的地方。

一时间有多顶轿子不分先后地一一停落,只见众人口中的知府大人缓缓地下轿,留着些许的浓黑胡子,身穿青色盘补官服,头戴乌纱帽,官服上的麒麟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若有若无地晃眼。

知府大人朝跪了一地的城民一挥手,虽是文官却声如洪钟,“这是干什么,都起来吧。”说完了才朝迎月楼走去,身后是由一位年纪相仿穿着墨色襦裙的姑姑虚扶着的夫人。

走在任知府身后的夫人,头戴与五品诰命夫人礼服配对的凤冠,一眼就让人看到头上繁复精致的凤冠。竟都是严格地按照富贵凤冠的标准打造的,凤冠上有珠翟三珠、牡丹开头二珠半开五,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抹金银宝钿花八抹、金银翟二珠、口衔珠结子两颗。

金光闪闪之下,越发地衬得她贵气逼人。她耳上是一副珊瑚色的珠子耳铛,身穿大红底色的大袖衫,披挂深青色绣云霞鸳鸯纹的命妇霞披,下端垂有镀金钑花银坠子,因此越发显得挺拔高贵。

细看之下,原来正是宜人(即五品诰命夫人的称呼)任夫人,她一身大红的礼服与身旁芝兰姑姑的墨色襦裙相得益彰。

自另外的轿子里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依旧是儒雅的儒生打扮,温润的神色,让人如浴春风的暖笑,自然地环视一圈围观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来人不是任良还是谁?任良右手牵着一位约莫八岁左右的身着粉嫩色衣裙的小女孩,极力假装得满不在乎,可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东张西望,仿佛觉得非常新奇般。

任良只好笑着拉了拉小女孩掩藏在袖子下的手,轻微地捏了捏才悠然开口,“辰儿,你忘了答应过娘什么了?”

被唤作辰儿的小女孩才吐了吐舌头,不服气似地说了一句,“哥哥,我知道了。”便乖乖地随着任良拾级而上,走到桌前坐下,却还是不安分地扑闪着大眼睛这看看那看看,看似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多人一样好奇。

也不再强求妹妹任辰的安分,任良只好笑着看了看,不再言语,视线随着前前后后上到迎月楼的人移动。

任良身旁立着一位身着绯色衣裙的女子,时不时低身给任良和任辰续茶水,递点心,不言一语。

只是在任良点点头的时候,退到一边,垂手站着随时听候差遣的姿势。因着女子低了头,所以脸上的神情已经模糊不清了。

陆陆续续地请来做判官的乡绅悉数到齐,一脸严肃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江府和王府也一一到场,大家互相颔首示意之后,相继入座。

众人这才敢抬起头,直起身,一人痴痴地低低说了一句,“知府夫人也来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旁边的妇人听到了一脸不高兴地一手扯住男人的耳朵,“你这个死鬼,你是来看民风比试的,还是来作乐的?夫人的美貌也是你可以亵渎的吗?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表现。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还不赶紧找位子去。”

疼得男人嗷嗷大叫以示抗议,女人手劲才松了些,“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说这番话。”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男人才放开手,男人只好悻悻地跟着,嘀咕一句“母老虎”却在女人回身的时候一脸媚笑。

擂台底下设了些普通桌椅,上面明显摆放了许多瓜果和茶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如迎月楼上的货色一般。

满满当当的桌椅,占满了擂台下原本宽阔的空地,买得起票的民众乐滋滋地把那一张狭长的单子跟护宝贝一样护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着急无比地找寻属于自己的位子。

不知不觉人群中各个人就寻找自己觉得适宜的位子观望起来,有的站在凸起的空地上踮着脚极力眺望埋怨着,“我应该早些出门的,也不至于落个这么个悲凉的下场,连票都没有的卖了。”

有的站在自己带来的小椅子上费力地挤过人群偷看里面的情景,因为挤得急了,险些掉下小凳子去;有的大人把自己的小孩托在肩膀上,晃悠悠地站到自以为安全的地带,急急地问,“怎么样?丫头,看得到吗?”

肩上的丫头不耐烦地抓着父亲的头发,扭了扭,“爹,你再往左边靠靠,看不到娘嘴里的漂亮姐姐啦。”

被使唤的人只好听话地再往旁边挪一挪;有的小伙子直接爬到不远处高高的垂柳上,选了个可以坐的位子,摇晃着双脚抱着树咕哝着,“好戏怎么还不开始呢?”

江府除了些杂役全部到场,就连王府的人也来了不少。任良他们好似只是稀稀疏疏地来了几个人,并不似江府和王府的人多势众。

李司仪这才请示过任知府是否可以开始了,任知府点点头。李司仪直起身,甩了一甩宽大的衣袍走到扶栏处,清了清嗓子,“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众人听到期盼已久的好戏马上要开场了才噤了声,安静地呆在原地听李司仪说话。

看到所有的眼光全都投射到自己身上,李司仪脊梁一紧,更加大声地说道,“大家翘首以盼的最终大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城民众积极参与,极力支持这次的民风比试,我代表知府大人对大家表示感谢。经过几轮角逐,最后剩下了江府,王府和任府一起争夺‘扬州第一’的称号。他们过五关斩六将,突破重重困难才来到这个地方,享受这个高度。不过‘扬州第一’只有一个,究竟花落谁家就会在今夜见分晓。为了保持比试场的安静,请大家少安毋躁,比试的盛况大家都可以一一看到。所以大家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好好地做一个看客和喝彩者!”

一大通的话李司仪脸不红心不跳地顺畅说完,楼下众人立刻卖力鼓掌以示自己的激动。李司仪伸出双手向下摇了摇示意大家安静,雷鸣般的掌声才止住。

李司仪又开口说道,“下面进入比试的第一项,舞试。”说完看一眼楼下的人,才继续说道,“比试规则很简单,各府派出表演者表演自己的舞蹈,人数不限。看完之后由各位乡绅和我们知府大人结合你们的反应评比出高低的名次。下面第一支舞是王府小姐王子佩主跳的《霓裳羽衣舞》。”报完比试规则和舞目及表演者李司仪才退到一旁。

因时黄昏,依旧明亮。一众人等皆是凝眉看向擂台,果然在期盼里,看到王子佩率领左右各五个穿着暗金色仿唐衣裙的胖瘦接近的女子踏着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等金石丝竹款款步入擂台,乐声跳珠撼玉般令台下的看客陶醉其中。

一众舞女随着王子佩朝迎月楼盈盈一福,随即转过身朝台下随意地做了一个万福,才和着正乐的声音围绕着王子佩缓缓起舞。

王子佩身着绣着华贵牡丹的金色舞衣,脖子上挂着金红相间的珠子,挽了飞天髻,髻发上也簪着一朵金色牡丹。飞天髻的左右髻发各插了一支金钗,俱是银杏叶的样状。还披了一条金色披帛,长垂直地,衬得王子佩一身的光彩照人。

随着乐曲渐入佳境,王子佩跳着开口唱了起来——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她的歌声响起后,江浸月凝神去细听,辨认出是竟是南宋丙午年间,姜夔旅居长沙之时,偶然一次登祝融峰在乐工故书中,忽然发现了商调霓裳曲的乐谱十八段,他为“中序”第一段填了一首新词,即《霓裳中序第一》,连同乐谱一起被保留了下来。

江浸月抿了抿嘴,暗自猜测该是谁想到了要用这个曲子来比试的?

好似要说完全是姜白石的曲作又不尽然,因为听着竟是觉得有他们大明朝以来惯用的乐谱元素。当然这些台下的看客自是不懂得,而迎月楼上的人除了知情者知道是王子青改的,俱是一脸惊讶的神色。

白居易曾称赞此霓裳羽衣舞的精美:“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而现在,王子佩如此真实地把这支失传许久的歌舞再现世人眼前,不免让大家都大吃一惊,感慨万千。

一曲终了,王子佩率众人再次谢礼后在雷鸣般的叫好声中退台,脸上依旧是不可一世的笑,今日画得极黑的眉毛高高地吊起,笑意越加张扬。

提裙走上迎月楼,王子佩一脸安然接受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却在经过江明朗身前时停了一下。原本桀骜的神情濡染地淡了下去,直勾勾地看着江明朗。

江明朗意识到了王子佩的眼神,仅仅是笑着客气地点了点头,身边的丫鬟彩衣轻轻地拉了拉王子佩,轻叫了声“小姐”,王子佩才缓过神来。

回以江明朗一抹笑王子佩才入座,落定之后还不忘朝江明朗的方向再看上一眼。而江明朗却跟没有察觉到一样,依旧笑着跟身旁的姐姐和妹妹说笑。王子佩不服气地扯下披帛,连王子矜和王子青夸她都没有听到。

李司仪复走过去,大声说,“适才王小姐的一曲《霓裳羽衣舞》果真是惊为天人,让人大饱眼福。下面要表演比试舞目的是任府,舞者是任公子的近侍,丽姚姑娘。”

报完名字,任良身边的穿绯色舞衣的丫鬟才抬起头强自假装镇定地看了一眼人山人海,却在看向任良时透出了无助,她不安的神色惹得旁边的任辰笑嘻嘻地开口,“丽姚姐姐,你无需害怕。我和哥哥都在这里看着呢,你尽管好好的挥洒即可。是不是,哥哥?”

任辰说完还用刚吃过糕点的*的小手晃了晃任良,任良看向丽姚一身绯色的衣裙,看似无比郑重地点头。丽姚才轻舒一口气,点点头走到擂台。

一旁的伴奏早已调好琴弦,丽姚轻轻地挥动着绯色的长衣袖变换着动作,原来却是中规中矩的《孔雀东南飞》,怪不得丽姚的发髻上插戴着金绿色的孔雀毛,原以为是什么简单的饰物,却不曾想也是流光溢彩的不可多得。

台下看客看到是平日里极其平常的舞,也就没有那么沸腾,只是淡淡地看着,不欢不喜。

这样冷场是丽姚不曾想到的,为了这支舞,她起早贪黑,一有空闲就勤加练习,还特意加了许多新的动作。没想到确实不合城民的胃口,暗自咬了咬下嘴唇,一时慌乱把舞步给跳错了。

楼上的江浸月看到了,不由地倒吸了口气,要这样下去,指不定这支舞就会半途而废了,想着江浸月不由地往任良的方向看去。

只见任良一副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好似还淡淡地朝她点了下头,起身摘过挂在腰带上的玉箫,边吹边踏着楼梯走进擂台。

听见平日里清扬的旋律,丽姚心下放松,想抬头看看高处的任良。却看到任良已经踏进擂台,温润地立在不远处给自己吹着玉箫,看上去好似还眼神轻柔地看了自己一眼。

这下丽姚的舞步才跳了回来,按着常日里熟练,伴着任良的箫声与古琴的悠扬慢慢地跳完了《孔雀东南飞》。

看客也只好稀拉地拍着手,看了看江府的方向,似是特别期待一般,越加地迫不及待了。

谢了礼自责地走到任良身边,丽姚低低地说了声,“公子,丽姚无能,请公子责罚。”

任良却是温色如常地看着丽姚,“这不怪你,是我们曲子选错了。”就转身走回楼上,丽姚也只好急急地跟上。

江浸月灿烂地笑了笑,心下明了任良是为丽姚解了围。一旁的江心月瞧见了,也不问为什么,“姐姐,你看哥哥,人家都快上场了他都不给我打打气。”

知道心月是怪自己没有注意到已然到心月上场了,江明朗一脸轻松地说道,“心月,哥哥我还不知道你?一般好戏都是在后头,你要感谢我帮你抽到了最后出场的顺序,我相信心月肯定可以力挫群雄的。”

江明朗一脸玩世不恭地说着,江浸月只好接过话,“说什么呢明朗,应该是艳压群芳。俗话说‘落尾结大瓜’。心月,你好好跳,我们在上面看着你。你只要把自己平日里常跳的状态拿出来即可,去吧。”

“还是姐姐的话中听,你们等着吧,看看我怎么大放异彩。哥哥,姐姐,我去去就回。”江心月也是一脸毫无压力地轻快走下迎月楼,在擂台边上等候李司仪的宣告。

“呵呵,刚才任公子的琴箫合奏果真精彩,为《孔雀东南飞》增色不少。下面最后一支舞是江府的三小姐江心月表演,舞目是《归风送远曲》。”李司仪丝毫不提丽姚的失误,竟让王夫人脸上的神色不耐烦了几分。

江心月还没有表演,众人只看到十名精装男子肩扛印纹的红色大鼓走上擂台,打头的是万福万安二人。这十人扛着鼓半蹲着,摆开了一个十字的阵势。

这样大的阵仗更是让看客十分地好奇江心月的舞蹈了,在抬鼓人全部摆好了阵势江心月才缓缓地拖着云英褶皱裙的长裙摆走上来,手肘处系着几条颜色艳丽的水田丝绸带子。

款款地一福,江心月轻巧地踩到十字的横竖交叉点,伸展双臂轻盈地跳了起来。江心月的舞步跳起时,半蹲着的抗鼓人全都同时站起,稳稳当当地举着鼓,支撑着身轻如燕的江心月。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惊呼声,“鼓上起舞!”这样大的惊奇声,江心月却不受影响。

她依旧手如拈花颤动,身形似风轻移,轻轻地踮着脚如蜻蜓点水般自如地在鼓面上跳着,丝竹声还陪着台下演奏者的清唱,“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

如此反复,江心月更加转动地飞速。彩条随风高高地扬起,又随着江心月错落的的舞步落下。只见江心月从一个鼓面踮着脚尖跳到另一个鼓面,轻盈地随着丝竹声引人入胜,美轮美奂地不真实。

最后一个舞姿,抗鼓人变成一个圆,江心月直接伸开两腿直贴鼓面,伸着兰花指做了一个欲说还休的娇羞姿态,彩色的带子飞绕在身后,就如九天玄女一般下凡来。

身后的灯笼马上点了起来,走马灯变换着色彩映射着无与伦比的歌舞,衬得江心月的俏脸越加美丽。

稍微有些点墨的人开始在台下对旁人头头是道地说道,“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就因在阳阿公主府上的一支鼓上起舞得蒙圣恩,入住永巷过着奢靡一世的专寵生活。身轻如燕的典故就是出于此,后时更甚,赵飞燕还能掌上起舞。而江府三小姐的梦腰纤细虽不似赵飞燕的掌中握,但这‘鼓上起舞’确实跳得更上一层楼的,丝毫不逊色。”

听得旁人啧啧地点头说是,看客们看得如痴如醉。就连一直镇静的任夫人也透着微微地惊讶,变了神色地低声问一旁的陪嫁丫头芝兰,“怎的会这般像?”

芝兰姑姑低着身子,看到任夫人燃起希望的眼,不忍道,“小姐,许是您太累了。”

期间王子矜朝江浸月望了望,只见她神色如常地看着沸腾的人群,拿茶盖轻轻地来回滑动杯沿,笑了笑又转回头去看江心月的表演。

在万众瞩目里,江心月依然从容地从鼓上跳下,开心地笑着谢礼。一舞已毕,台下的看客都还是痴痴地看着江心月的云英褶皱裙慢慢地滑下擂台。

楼上的乡绅惊讶地张大嘴巴忘记了合上,远处坐在柳树上的年轻小伙险些从树上掉下来,摇晃着拉住柳枝。太多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叫好声不绝于耳,拍手的人毫不计较地使劲拍着……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今晚带给他们这般盛宴的舞目,全都是奢靡一世而已。无人得知是不是衰败的开始,是不是因为太繁华,才忘记了会走向灭亡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