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付笑谈中之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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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蜀道之难14

    闻人诠觉着连日饭食太过单一清淡,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无益于古今伤势恢复,便想着去捕些野味,改善伙食。闻人怀得知父亲的想法,自告奋勇地跟了去。

    闻人诠武功虽高,却不善于捕捉猎物,对山中走兽禽畜的习性也不甚了解。父子二人忙活了小半日,除了兽毛和粪便,再无其他收获。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忽闻异响,为之一振,当是猎物,抵近看后才知是池、翁二人。隔着草木缝隙,只见池仲容浑身浴血,躺在血泊中不断呻吟颤抖,配以丑陋容貌,极是凄惨;翁文广一手拿着羽扇,一手握着钢刀,不时啐口嘲讽、恣意大笑。

    从二人对话中得知翁文广向池仲容突施狠手,以泄仇愤,才有如今局面。闻人诠恻隐之心泛滥,倏然出手,救下了池仲容,翁文广带着池仲容从墓中得来的“三宝”逃之夭夭。

    池仲容四肢经脉俱被挑断,胸腹内外亦是伤痕累累,得闻人诠全力救治,止血上药,渡气通脉,然收效甚微,奄奄一息,回天乏术。当日他落荒而逃,虽有伺机报复、搭救兄弟的打算,但畏敌而顾自逃生终究是不争的事实。近来时时为此坐立不安,苦思良策,以至给了翁文广有可趁之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知命不久矣,拉下脸面,抛开仇怨,恳求闻人诠让他同两位兄弟见上最后一面。

    时隔不过半月,蓝、池、陈三人再聚首,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慨。池仲容气息微弱,目光散淡,惭愧、懊悔、不甘……林林总总,百味陈杂;蓝天凤和陈曰能回想着数十年来的情谊,再结合眼下的凄凉境地,怨怼之情、愤懑之怒随之烟消云散,垂首恸哭。

    池仲容一生作恶无数,临死前先得仇家救助,再有两位结义兄弟的陪伴、原谅、哭送,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善终。

    闻人诠一家四口皆有着仁厚真挚的宽广胸怀,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再是仇深似海的仇敌,到了这一刻,由衷动情,唏嘘不已,深表同情。

    古今一直冷眼旁观,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在他心中并没有特别明确的道德准则、对错划分,加之这一年多的酸苦经历,令他变得愈发冷酷自私。除非是他真正重视在乎之人,否则,那些不相干的旁人在他眼中几同草木尘土。

    经过这次事件,蓝天凤、陈曰能对闻人诠一家的仇恨又淡化了不少,最直接的表现便是同闻人怀的交谈变得频繁随和。

    闻人怀性子外向、待人热忱,很容易与人建立良好沟通,通过多次闲聊,知道了不少他们的往事,尤其对兄弟七人义结金兰一节深有所感。心念转动,拉着古今来到屋外空旷地带,面朝夕阳,郑重其事地说道:“古今哥,我想同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闻人徽音挂笑负手,飘飘而来。古今原本还有些迟疑,得她附言加入,当即点头应允。

    闻人怀大喜,道:“姊姊年岁最大,是首位长姊;古今哥年长我半刻钟,居次为二哥;我排行最末,是小弟!”

    三人并排跪下,闻人徽音居中,古今居左,闻人怀在右,互通誓词。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实鉴此心,我闻人徽音……”

    “古今……”

    “闻人怀……”

    “今日我三人于这摩天岭上结为兄弟,自此当同心协力,生死与共,福祸共担;待来日上报君国,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讫,三人对着天地齐齐连磕八个响头。

    闻人怀屈膝转身,行礼道:“姊姊、二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古今还礼,跟着向闻人徽音行礼,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闻人徽音笑着将两位弟弟扶起。

    闻人诠夫妇并肩行近,目睹了整个过程。闻人怀急急跑上前,兴奋地拉着双亲之手,道:“爹爹娘亲,怀儿和姊姊同古今哥……不对,现在应该叫二哥了,我们刚刚以天地为证,结为了异姓兄弟!事先未同你们商量,还望爹爹娘亲莫要见怪!”

    闻人诠道:“这事你们做得很好,爹爹和娘亲怎么会怪你们?只是……”

    “只是什么?”

    闻人诠笑而不语,看着姊弟二人一脸焦急,周氏笑着接过话茬,道:“你们爹爹早就同娘亲提议,想收今儿做义子……”

    “真的吗?太好啦!”不待母亲把话讲完,闻人怀一把拉过古今,“二哥,听到了吗?爹爹娘亲想收你做义子,快行参拜之礼啊!”闻人徽音笑骂道:“你着什么急?”闻人怀自知行事欠了稳妥,吐舌皮笑。

    古今不露欢喜,反显为难,他对闻人诠夫妇印象极佳,很有好感,原本只是敬重的长辈忽然之间变成了双亲,其中转变之大,如何能不让他觉得别扭怪异?犹豫难决之际,闻人徽音的柔荑轻轻搭上他的手腕,一股舒畅暖意直捣心底,繁杂心绪得到了梳理和平复。双膝缓缓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拜见义父、义母。”

    “好孩子,快起来!”夫妇二人一人一侧,将人扶起。兴致所致,闻人诠开怀大笑,张口吟道,“落日半楼明,琳宫事事清。山横万古色,鹤带九皋声。易作神仙侣,难忘父子情。道人应识我,未肯说长生。”

    受父亲感染,闻人怀跟着应和:“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闻人徽音插接道:“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闻人诠将一本厚厚的书册交到古今手中,道:“今儿,蒙上苍眷顾,赐深厚福缘于你我,相识于天府蜀道,共患险难,铸就一段父子情。义父出身泛泛,得父母恩师养育教导,入仕十载,忠君爱民,恪尽职守,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便将老师所著‘三心书’赠与你,望你能从中获益、勤习不辍。”

    “多谢义父。”古今小心接过,入手沉重,打开书皮,扉页序曰:“海纳百家,去芜存菁。三者,老子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心者,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儒倡六德六行六艺;自然合一、虚静无为谓之道;无常无性,大觉入佛……”通篇序言皆是对诸子百家的精简概括,见识独到高妙,可惜古今大多不解其意,直至看到行文末尾的落款,吃惊吸气,道:“这是阳明先生的大作?”

    闻人怀道:“二哥也知师祖其人?”

    “师祖?”

    “阳明先生乃爹爹恩师,那自然便是我的师祖,现在也是你的师祖啦!”

    “以前倒是从我娘亲口中听闻过一些关于阳明先生的事迹。”

    “师祖生平事迹、丰功著作,于小弟而言,如数家珍,日后得空,定好好为二哥诉说一番!”

    闻人诠道:“此书为老师早年所作,由儒切入,道佛相辅,取百家之精,融汇相通,可谓博大精深!内有内功心法一套,拳掌之法各三套,刀法、剑法、点穴手法共五套,另有一十三套偏门绝技。今儿,你既识字通文,且先自行通本习读一番,以便形成大致框架,之后义父再为你详尽讲解。”

    是夜,古今烦心难定,不得成眠,面对这份从天而降的亲情,一时间无法适应,甚至还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悄悄来到屋外,身受萧萧秋风,抬望清冷孤月,轻轻摩挲着指间玉坠,喃喃吟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纵然如此绊人心,无悔当初两相识……”这些诗文都是其母生前于独处之际,对空对月、对山对河时所吟诵的,母亲那时的神情,他至今记忆犹新、刻骨铭心。但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何会那般黯然孤绝?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让她那般黯然孤绝?诗文的字面含义他都理解,层次更深的精义就不能完全准确的把控了,至于诗文背后所含带的心境感悟更加无法体会。一个人,再是天赋过人、勤勉努力,所能了解和领悟的事物实在有限,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不过就是一粒区区尘埃,或者说,人本身就是尘埃。

    身子一暖,肩上多了件宽大的衣袍,讶然回头,看清来人,道:“义父……”闻人诠面带温和笑意,轻轻搂着他的肩膀,关切提醒道:“深秋天寒,你又重伤未愈,小心别着凉了。”

    “嗯。”

    通过近段时间的接触,闻人诠也大致了解了古今的脾性,理解他现在的心态,道:“时间长了就能适应了。”

    “嗯。”古今还是一声简单鼻音,心中则为对方的理解而意外,开解而感动。

    静默少顷,闻人诠问道:“今儿,你以前学过功夫吧?”

    “嗯。”这次古今自己也觉出了鼻音作答不妥,续道,“今儿给义父演示几招吧。”

    “你伤势未愈,还是等你伤好之后再说吧。”

    “无妨,就摆几个空架子,权当是活动筋骨了。”说着,摆开架势,一面演练拳法,一面口述拳经:“功法之要首在心,拳脚为次……拳开两扇披如挂,脚稳如磐石,腰挺如松柏……”

    闻人诠伫立在旁,静静细看,虽是空架势,习练也不够精熟,仍可看出隐含其中的不当之势。可见拳法本身甚是高明,称之为非同凡响也毫不为过。

    “这套拳法是谁教你的,方便告诉义父吗?如果那位高人之前有过叮嘱,不可与人说及名讳,你不讲也无妨。”

    “教我武功的是位叫王环的大叔,以前住在我家隔壁。”

    “王环!可是‘铁拳’王环?”

    古今从未听过“铁拳”之名,摇头不知。

    “他生得什么模样?”

    “高大魁梧……肤色黝黑……满面浓髯……同说书人口中的蜀汉名将张翼德很是相像!”

    “难怪难怪!”闻人诠抚掌而笑,“今儿你可真是福泽深厚啊!这位王环兄弟的师父跟义父的老师同是世间最顶尖的奇人,不管获得哪一方的承袭,都是莫大的福缘,若能身兼两家之长,更是幸甚至致!”

    古今淡淡一笑,并未表露出过多的欣喜,于武一道,他并不十分热衷,加之其母不太赞成他习武,所以王环教的不多,笼共二十余招拳法和半套身法,他也没特别用心学。

    又过了十余日,古今伤势基本康愈,距闻人诠上任之欺也已不远。一家人作了合计,重新上路,给蓝天凤、陈曰能留了数月食粮。

    下到摩天岭,便是陕甘地界,先后再经三晋直隶,耗时一月半终抵渤海之滨。期间遇水渡船,逢路乘车,昼行夜宿,所幸倒也顺畅。

    遥见碧海之畔一座雄关拔地倚天,气势恢宏;万里长城形如腾龙,连通天地,蜿蜒起伏,连绵无尽;老龙头飞探入海,说不尽的奇绝孤壮。

    深受壮丽风光感染,胸臆顿开,闻人怀翻上土墙,登高望远,以杖作剑,叉腰高朗:“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

    古今应和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有了这一月半的相处,他心中的不适化解了不少。

    “瞎叫个什么劲?哭丧呐!哪来的野孩子?敢爬俺家的院墙!皮痒痒了吗?”尖锐的呵斥声浇灭了万丈豪情,一名身形肥壮的村妇冒着三丈怒火自屋中冲将出来,捋袖叉腰,顿足跳脚,俨然一副与人干架的气势。

    闻人怀自知行为失当,急急跳下土墙,连连赔罪认错,仍是挨了好一顿训斥数落。

    山海关,始建洪武年间,东临渤海,是万里长城的最东端,有“天下第一关”的美称,扼守辽西走廊,护卫华北平原。也是中原农耕文化和东北游牧文化的枢纽,两地商旅于此往来频繁。从而铸就了他集军事重镇、商贸重镇于一体的双重属性,在后世的历史进程中时常扮演着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