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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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情债

“不,我不是给他,我是要给他的姐姐惠靖,无论如何,这支碧摇是属于她的,我不能占为己有。我还没有到……和死人抢东西的份上。”

颂玉哑然。

我抬头望向她,郑重说道:“让我一个人去,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解决,相信我。”

我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天边黛色的烟霞,一时间竟不知情归何处,魂向何至了。

我摸着掌心的碧摇,那样莹润,那样美好,很快就不属于我了。

“你怎么在这儿?”淡淡的男声想起,混合着夕阳的味道,愈发清越动人。饶是如此,我却辩出他音调中的一丝紧颤。

大概他也没想到,上次的那番打击,加上一场大雨,我还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支撑来这儿。

我的手心紧了紧,随即放开。

我看向他,压抑我心中所有正在翻腾的情绪,竭力做到无动于衷,我冲他微笑,“谢惠连,好久不见了,我来还你一样东西。”

他神俊的面容沐浴在夕阳下,柔美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连着他的声音都变得不清了。

我好像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说,“进来说。”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摇摇头,固执地说,“我来还一件东西,”我盯着他,顿了一顿,“给你的姐姐。”

他就僵在那儿,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

黄昏的风吹过,月桂的花瓣无声委地,在路边落了锦重重的几层。

安静,异常的安静,只有淡淡的诡异的风声。

我咬了咬牙,向他那边迈步。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我的手,我手心出了一层细汗,碧摇悠悠躺在我的掌心。

我说:“我来,把碧摇还给她,请你转交。”

我把碧摇塞进他的怀里,也不管他如何反应,我转身就走。

手腕上一阵大力将我向后拉,我落入一个记忆中熟悉的怀抱,有芙蕖的淡淡清香。

我硬着嗓子说:“放开!”

他像一个讨不到糖人的小孩子,执拗地说:“不放!”

我望着落日,心里一片凄哀的茫然。

我任他抱住,凑到他耳边低吟:“当天你既肯和我哥哥合计,对着门外的我说出那些话,就该料想到今日的情形了吧。”

他浑身一僵,双臂都在轻微地发颤。我心里划过一丝不忍,可是时至今日,不忍又能怎样呢?

我推开他,他迎着斜阳,半眯起眼睛看着我,声音凉凉:“温莞,几日不见,你变得聪明了。”

我抿唇一笑:“不都是拜你所赐么?我一向愚钝,这次难得开窍,也许是那天的大雨淋得好。”

他注视着我,似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他没再出声,我继续陈述,“当初你知道我是温殊的妹妹,肯定极其开心吧,你终于有办法可以替你惠靖姐姐的枉死出一口恶气了。我不知道你送我碧摇究竟意欲何为,你姐姐爱它若至宝,你却拿来送我。我哥哥说,他以为你们将碧摇拿去给惠靖陪葬了……”

“嗤,”他一声冷笑打断了我,“你们温家的东西,也配得上我姐姐?她根本不会稀罕!我将这个东西给你,只是想戏弄你罢了,用你们温家的东西送给你们温家的女儿,你不觉得很好玩吗?”他冷笑着,隽秀年轻的脸上锋利尽显。

我挑眉一笑:“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戏弄下去呢?想来你也对这种做法不齿了吧,你毕竟是谢家的人。我想,谢惠连,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无情的呀,不然你怎么会这样就收手了呢?”

我成功看到他冷酷的表情下出现了一丝缺口。“我哥哥不想让他的妹妹受伤害,你也不愿再受良心的煎熬。于是,你们一拍即合。虽然你们彼此敌视,却难得意见相合了一次。然后便有我在这里听到你对海棠对话的那一幕了。”

我一口气说完这许多,发现也不是如我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我看着他怀里的碧摇,低低叹了一气,“谢惠连,你姐姐一定舍不得这个碧摇的,不要再怄气了,你也不想你唯一的姐姐带着遗憾长眠地下的。”我握紧双拳,仰脸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漂亮狭长的眼睛里都是惘然和落寞的忧伤。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将眼泪憋回去,我至少不能在他的面前哭。

我对他微笑:“我们相识一场,就此别过。”

他静默着,沉浸在他姐姐的哀伤里,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所说的话。我默默转过身子,牵起缰绳。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不能用衣袖擦,他就在我的身后。

我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传来,不复昔日的清亮,像这风一样的声音,淡淡的,有股阅尽世间万物的沧桑。

“我从来不曾后悔。”

我牵着马,向前走,没有回头。

我的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泪水沿着我唇角的弧度,无声低落。

我听见我的心在轻轻地说:“我也是。”

钟山之巅的那些话语还历历在耳,那些落到我身上的月桂花,那些情意深深的吻,怎么会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居然就这样结束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哪,他对我并非无意,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到此为止。

“阿冉,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呢。”我伏在阿冉身上凑到它耳边低低笑道:“怎么办,舍不得又怎么办?我,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摸摸自己的嘴唇,不久之前,他还吻过这里。

心突突地疼起来,我毫无顾忌地俯身大哭起来,我抓着阿冉的鬃毛,泣声道:“可我真的没办法了……都是我害的,不是我的胡闹,他姐姐也不会死,哥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可是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啊,阿冉,阿冉……”我哽咽急切地唤着阿冉,“你说,你说,是不是都是我的错?是不是啊?”阿冉停住了步伐,也不再动了。

我睁开朦胧的泪眼,原来前面是那角小亭,我曾经在那里丢了张芙蕖图,平生我最引以为傲的一张画,因那个人而没有了。

我呆呆地流着泪,看着这角凉亭,有些事情渐渐浮上心头。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没有完全可以断绝的联系,谢惠连,他还欠着我一幅画。

可是那又怎样,他大概早就忘了。

我摸摸阿冉的鬃毛,湿漉漉的,上面犹且沾染着我的眼泪。

“阿冉真聪明,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呢?真是有灵性,不愧是我的马呀!”

我和阿冉皆垂着头,我苦笑一声,低低喟叹着,“不该来这儿的,”我转而怒道:“你这头笨马,你不知道我现在最讨厌来这儿了么!”

我揪着它的鬃毛,又不敢太用力,骂道:“笨马笨马!我们回家了!”

阿冉长嘶一声,竟撒腿跑了起来。我夹紧马腹,但听风声徐徐。

回到家,喂饱了阿冉。我四肢仰倒在**,身心俱疲,愣愣地发呆。

前路茫茫,我不知该怎么走下去。进宫?台宫,台宫。哎,我把头蒙在枕头上,我想到那巨大的宫殿,绵延的朱墙,腿肚子都开始发软。

在人前,我自信满满,无所畏惧,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些破勇气,只是硬生生挤出来给人看的。

我真的不想进宫,可是就目前看来,除了台宫,我已无处可去。

思绪杂乱,我的太阳穴都突突得疼,我咒骂几声,随手抓起枕头愤怒地朝外扔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的火?”

我抬了一下眼皮,颂玉亭亭而立,正抱住枕头觑向我。

我转过头向床里一埋,有气无力道:“颂玉,我胸口闷,扔扔枕头出气。”

“只怕你想扔的不是枕头,是人吧。”我感到旁边的床位凹了一下。

我闷闷地出声道:“颂玉,我现在不想说话!”

“阿莞,我只说几句话,说完就走。”颂玉言语坚定,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继续娓娓道来:“姐姐想了很久,我不赞成你进宫。天大的事,也不该由你来抗。何况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蜚短流长呢?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今天你也累了。”

我静静地听完这一席话。听见颂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头一片茫然。哥哥也说惠靖的死和我无关,其实,真的能和我无关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盯着窗外渐渐分明的月色,知道今夜注定无眠了。

我睁眼到天亮,想起来几天都没见到哥哥了。我起身洗漱,瞥了一眼屏风上挂着的碧衣绿裙,恨恨地将它们全部扔到地上。我讨厌绿色,我厌恶这自然的颜色。

我套了一件从未上身的朱红色复裙,裙摆泥金,勾勒出几朵艳极牡丹,竟是我从未试过的奢丽。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花团锦簇的华服之下,容色黯淡,眉眼憔悴。显然是心情抑郁所致。

大清早的不能这样不人不鬼地去见哥哥。我细细匀好胭脂,直到脸颊上渐渐浮起桃色。

梳洗妥当,我小心翼翼地敲哥哥的门,心里不是不安的。哥哥显然因为我那天所说的话而在生气,连着几天都不来见我。

不消须臾,哥哥的应答声便已淡淡响起。大概是把我当成服侍他洗漱的侍女了。我哂笑,轻轻推门而进。

哥哥正坐在席上对着铜镜,闭眼抚额,墨黑的长发铺散身后,绮丽之至。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响起:“东西放下就可以了,出去吧。”

推门即见哥哥这样一副忧闷所扰的模样,心里既愧且疚。我悄悄移步到他身后,委坐他的身后,轻轻伸手按上他的太阳穴,使出我所有的巧劲,“哥哥,连我来了你都不知道……”

我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撒娇的抱怨,以往哥哥听到我这种语气,必定服软。可这次不同了,我犹且不安地看着哥哥的侧颜,他并未睁开双眼,但长睫却颤抖了一下,紧抿的双唇噙着一抹未消怒意。

我没再敢开口,虽然对哥哥向来亲昵,可是他这种十分鲜见的怒意还是让我心生胆怯。我默默地替他按着,彼此间无言。

异常的沉闷,直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撒进窗户,照到我们的身上。

我起身梳着他的长发,柔顺墨丽,淡金色的阳光照耀其上,他的乌发仿佛奇异地升起了光芒。我笨拙地替他绕着发髻,够过妆台上的冠帽,略显吃力地替他戴上。镜中又是一位清贵华丽的翩翩佳公子。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准备无言离开。哥哥既然还生着我的气,就慢慢等他气消了吧。

他突兀的声音扰乱了我离去的步伐。

“你现在还想着要进宫?”

冷冷的声音里还有一丝隐约的怒气。

我咬了咬唇,回过头,他的脊背僵直着,我心里一丝寒气流过。我清了清喉咙,不卑不亢地说道:“是!我要进宫!”

“砰”的一声,刚刚梳头的玉梳就碎裂在我的脚下,形状美好的月牙形玉梳碎成两半。我愣愣地看着那玉梳子,还没反应过来。

哥哥已经转过身来,他对着我,眼睛里是喷薄而出的怒火。

刚才那把玉梳,是哥哥向我扔来的!我心里顿时一寒。

我与他的视线相对,他冷冷地对我开口,再没了昔日的一丝一毫的温情似水,“阿莞,你听好!我温殊就算死也不会让你进那个地方!哪怕现在你随便嫁给哪个凡夫俗子,我也不会阻止,但是进宫,绝无可能!”

他起身,一步步向我走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和寒冷,我只觉脚下一股股的寒气冒上来。

“你是被人下了毒蛊了吗,宫里你能呆得下去么!你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海盐那个妖女,她都跟你说了什么妖言,将你的心智迷惑至此,是非都不分了!你连我这个哥哥都不信了是吧!”

他的眼睛里似有嗜血的红,他带着怒气腾腾的步伐一点点迫近。

我被惊得六神无主,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迫近。他一步步迫近,我一步步惊恐地往后退。我害怕地连连摇头,我呜咽着断断续续道:“哥哥,不是的,我,我……”

“你……你什么?你怕你自己的亲哥哥对你存了什么龌龊的心思,所以你赶着要逃了,哪怕逃向的是个魔窟!你想为他、为谢惠连那个混蛋守身如玉!你怕你自己的亲哥哥亲手毁了你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他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眼眸赤红,鼻翼微张,愤怒地对我吼着,质问着我。

我只顾拼命摇着头,愈发头晕脑胀,我呆呆看着他,好像在看着我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可他明明不是陌生人啊,他是我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

他只是我的哥哥,永远都是。而我的白马,远在未来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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