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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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桂香1

“王谢门人于春秋二季总会出游,形势浩大。我跟随父亲参加过几次,与其中的一些少年尚算熟稔。其实这几日皇宫内事务繁忙,温哥哥和父亲都腾不出功夫,只有我是闲人。”明修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

“既然事务繁忙,王谢也能挪出功夫来出游?”我一脸不苟。

“姐姐,你还真是孤陋寡闻,王谢门中大都是闲人,比我还闲呢,怎么会没工夫。阳春三月里,很多人都会携着妻女去踏青,这样的季节,人们便出来赏赏桂花,吃吃香蟹。”

我正暗自琢磨,哥哥竟然能放心明修陪我去参与那个出游?

管家伯伯凑近我一番低语,打断了我的出神,“小姐,小姐,你真要去的话,还是当心为好,明修年纪也小。我不知道公子是怎么考虑的,我总觉得公子最近不大寻常,他以前断不会有这样的安排,小姐,你还是多关注关注你哥哥。公子他好像有什么事情……”

颂玉的脸色倏然一变,对我和明修正色道:“阿莞,反正我也是一定要去的。大人说过,他不在,我得陪同在你身边。”

我无语地扶着她的肩膀,笑道:“是的,我怎么能把颂玉你扔在一边呢!”

哥哥,我越来越琢磨不透你的心思,你的心底,到底隐藏了些什么,你真的拒绝向任何人**吗?包括你的妹妹……

你是想让我多与那个王滔接触,从而对他产生情愫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不起,哥哥,我会让你失望了。

然而,我是愿意去的。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在。

我与颂玉坐着马车,明修在马车外骑着我的阿冉,阿冉可是比那头大棕马听话多了。毓秀的钟山再次显现,那个人还会在这里等我。我知道,他一定会在。

钟山的月桂在飘香,空气中浮动着浓艳的气流,仿似迟暮的美人。

当初破旧的凉亭里只有他的浊世身影,如今却挤满了我不知的王谢贵胄,桂树婷婷,美人袅袅。我看向颂玉,她面上无痕,依旧超然,何时我也能如她这般呢。倒是明修急匆匆地拽着我的衣角。

少年人总是这么毛躁吗?我一笑。

围绕着钟山的一涧清泉,几块红罗布扑散,成就了暂成的“席位”。王滔在席位之列,与人谈的兴起,他竟然也置职务于一旁,我不得不猜想这与哥哥的安排有所关联。我一步步向那里挪移,感觉我与他们那般的不般配。

心底有个声音对我说,你永远也无法属于这里,而我钟情的那个人,他属于。入眼所见的皆是翠袖红衣,以及身着乌衣的风雅杰士。仙袂翩翩,香气飘飘。

我的目光逡巡了一周,失望收回,我没有觅到他的身影。王滔飞扬的眸光一转,似乎是瞥见了我们。反正他是起了身,离开了席位,脚步也向我这边踏来。

“温小姐,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我低下视线,紧紧盯着他手上那支玉柄毛扇,薰纸扇面上竟勾画出一位秋水佳人,面容被轻纱所遮,娉娉婷婷之姿,竟有似曾相识之感。我神思出游,心不在焉地应付道:“是温莞有幸。”

“我为你们留了席位,就在前面。”有温热的呼吸扑撒在耳际,抬首,竟是王滔凑近絮语。我尚未听清后话,猛然感觉有股力道将我往后一拽,是颂玉将我拉后,她正一脸警惕地打量王滔。

王滔挑唇一笑,双眉间却有一丝料峭寒意凝结,“温小姐,令兄既然放心你来,便是信得过在下,王某不会那么不知好歹,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这位姑娘对在下横眉冷对,万般防备,我们一面之缘,又何至于此!”我听在耳里,心里暗暗好笑,这概养尊处优惯了,受不得一丝一毫的冒犯。

颂玉被他抢白了这一大通,面上却无恼意,冷冷扫了他一眼,一甩衣袖,拉着明修撒步前去。明修回过头来担心地瞅了我一眼,我冲他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别担心。

王滔手中的折扇潇洒一合,挥向不远处,“温小姐,在中有话未言,这里行人纷纭,有些话并不好吐露。不妨借一步说话。”我的唇瓣一抖,面上一寒,迟疑地点点头。

这人该不会是要向我吐露什么爱慕之情吧,我的魅力难道有这么大?还是因为哥哥的缘故?

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很快证明,我以上的想法皆属于自我意。

“温莞,你与谢惠连的事我略知一二。我也很开心。阿连他才思斐然,却一直怀才不遇,他早有归隐之心,但他弟弟惠宣有不足之症,所以他才会一直留在建康。我一直以为,他不会爱上任何女子,秀丽山水,笔墨丹青,一直都是他的最爱。女子,特别是美丽的女子,他并非不喜欢,甚至,他很喜欢,因为这些美人与写意山水一样,都是美的。他热爱美,但那不是爱情。”王滔负手而立,神色坦然。我应该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一次,他竟然主动来找我,我真是不敢相信。我们自幼亲近,但自我出仕之后,我和他并没有多少的来往。我知晓他受很多伶人的喜爱追捧,他那样的人物风度,我也能够猜得出。他对我提起了你,那是我第二次听到你的名字,之前在华林园的宴会上看见过你,你很不欣赏地赠给了在下一个白眼,那次的经历,真是让人历久弥新。”他眼中露出兴味之色,我神情讪讪,一笑盖过。

“抱歉,我那次心情不佳。”我低低地出声。

“也许……他请求我的帮助,我自然求之不得。”他的俊雅面容上划过一丝神秘。

“求之不得?”我愣愣地重复,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人在弄些什么玄虚。

“温莞,你不解我心中渊源,且听我道来吧。阿连他是有过很多红颜知己,这在王谢门中是很常见的现象。文人轶士,都有这样的癖性。但是,他对你终究是不同的。事实上,温莞,你并不如那些伶人,她们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阿连与她们与其说是情人,不妨说是知己。我不知道他最喜欢你的哪一点,但绝不会是你的容色。”

我皱了皱眉,道:“你说了这么多,又是想表达什么?”

他长吁一气,缓缓展开那精致扇面,美人袅袅而出。

“我最想说的……是她。”

“她,是谁?”我瞥了一眼那扇面上的佳人,重又盯着他。

他的视线低垂,落在那位佳人。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情,如同他低低的声线,“她么…她是康乐公的侄女,康乐公的夫人是她的姑母。她叫海棠,海棠,海棠啊,多美的名字。她父亲曾是会稽太守,她幼年丧父,之后就随从族人来了建康。十岁那一年,我认识了她,她比我小三岁。”

远处似有马车的辘辘声传来,我和王滔皆一抬眸,果真有车驶来,五色流苏飘飘,金色纱缦飞飞,那马车的八宝鎏金盖辉煌映日,光芒熠熠。

他口中未完的故事,我能猜得出。

“她也要来了。”他缓缓收合了那柄纸扇,低柔的语气中有着怅惘。他转过头来看向我,收了那抹淡淡哀忧,别具深意地一笑,“还有阿连。”

我和颂玉坐姿挺直,努力维持闺秀风范。腰挺得酸疼,不时有王谢中的少女冲我们笑言,隐有挑衅之意。幸运的是,大多数的建康名媛还是彬彬有礼的,为人也和善。我也只好微笑应对。看来我们与那些才女,是有着绝对本质的差别。

这些女子们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不在话下,听着她们旁征博引,彼此之间争一高低。我的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我努力维持唇边僵硬的弧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碧螺清香挥散不去我眉间的烦忧。太阳穴,瞥眼一瞧,颂玉在一旁认真端详着琉璃鉴盘内所盛的糕点。我无聊之极,不动声色地捅了一下她,压低声音道:“颂玉,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些糕点……它们做成的形状真是丑极了。”她拈起一块,冲我眨眨眼,瘪了瘪嘴,“想想姐姐做的吧,阿莞是不是该谢天谢地,你算是有口福之人。”

我身体前倾,可是快掉了下巴,颂玉,一向循规蹈矩的颂玉,居然在今天这种场合,有此举止!我玩心大起,轻轻在软糯的糕点上咬了一口,皓齿微露,天真明媚。悄悄瞥了一遍四周,轻啐了一口,“颂玉,这哪能跟你的手艺比?”

她唇瓣一动,正准备回我的话。视线却又凝在我身后,然后冷然收回,冲我努努嘴。我好奇地回头,明修正在那边与少年们嬉戏笑谈,王滔冲我一笑,他的视线偏移,我也追随。

那座豪华马车停在溪涧旁,我讷讷地瞅着谢惠连,他今日没有着布衣,一袭玉色绿袍裹住他年轻俊俏的身体,玉树临风之姿。他牵引着一位少女的素手,将她扶下了马车,那少女与颂玉年龄相仿。

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察觉出自己和他之间的差别,因为这个少女,那令我自以为是的爱情刹那间变得很苍白,很无力。我十指松动,没有力气抓住它。她一身绯罗,螺髻素丽,云鬓上贴着一对海棠花钿。如诗的丽色,春日里的睡海棠也不及她这般鲜艳欲滴。那次站在船头的绯衣女子,是她,海棠。

枝头春睡的凝露海棠缓缓苏醒,我是不是就该黯然退出了?

我若是男子,也不得不为这样的女子动心。

我想我能理解王滔对她的深情。写意画中的一番出尘韵味,不是我能够拥有的。

谢惠连,海棠。连子清如水,海棠艳若春。可我,我又算什么?周围的所有人,除了我和王滔,大概都认同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我的爱恋呢?我拼命维持的爱恋,我不愿被任何人所察觉的爱恋,已无容身之处了吗?

我紧揪衣角,牢牢盯着谢惠连,他今日这般出彩,眼里却已看不见了我。无论我怎么热烈关注他,他都看不见我。

我颓然坐倒,颂玉的面容上无所动静。她悄悄扶好我的身体,将我的腰扳直,凑到我耳边低声絮语,“听姐姐的话吧,那个人,离开他远远的。”

我无力一笑,艰涩的弧度,“我知道。”

我能听见他的笑声,我能听见那个少女的莺啼清音。他就在不远处,我垂着头一言不发,也不再去看他们。我愤愤地往嘴里面塞糕点,却如同嚼蜡,肠胃里面阵阵酸痛。

颂玉拉住我的双手,拨下一对竹箸,“别这副模样,这样…”她微一挑眉,瞥向谢惠连那边,我很没有骨气地追随她。果不其然,他与周围的青年们笑语嫣然,海棠落座在他身边,这人眼里哪有一个我?

颂玉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平静无波,“这对你未尝不是好事,你与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如今看来,王滔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