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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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南北鼎立3

她的声音依旧清逸,却充斥着满腔愤怒与未平的恐慌,“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你想要出府去,你想要出去不会和我们说吗?你知不知道世道险恶,人心如蝎,你一个未涉世的女孩子到处乱跑,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大人会有多着急!你哥哥……大人得知此事后,立刻从宫中赶回,他和管家仆人一起出去找你,到现在管家也没回来……他都累得晕倒了,幸亏大夫说并无大碍,不然你就是悔青了肠子也于事无补!你当真一点不在乎你哥哥的身子吗?他最近休息极少,你还来添乱!你不知晓你哥哥他有多在乎你这个妹妹吗?你如若有什么……你让他该怎么办?还有我……”

我深深地低着头,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江水汹汹流下,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顺数砸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我的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尖针,涩痛不已。

我强使自己抬起头,想要再对她说句抱歉,却在婆娑的泪眼中,目睹颂玉清妍至极的面容上蜿蜒流下两行清泪。

我一时惶惑,言语哽在喉中,一字一句也吐不出。

她抱紧我的双肩,似乎拼尽全身的力道,用不连贯的颤音对我诉说内心里尚未安定的不安与害怕,“答应姐姐,以后别再这样吓我了,我真的害怕……姐姐不经吓,不经吓的……”我的脸庞埋在她清香的发间,默默地使劲点头。

晚膳我与颂玉食而无味,草草吃了几口,便让侍女收拾了。

哥哥在内寝酣睡,他大概真的累了。我也不愿去打搅他。

和颂玉并肩躺在她的榻上,鼻端充斥着美人的淡淡体香以及屋内安眠所用的熏香。彼此间默然无语,只有恬静的少女呼吸在空气中回应。淡淡的月光琼玉撒进屋内,只余那一室清辉在默默流转。

颂玉突然失笑,我一惊,用手支了她一下,问道:“颂玉,笑什么呢?”

夜月茫茫,我看见她的双眸在寂夜里褶褶生辉,闪耀着摄魂的光芒,“明修今日可被你这个好姐姐给害惨了,小家伙被捂得,咯咯咯……”她止不住地发出一连串的轻笑,声音分外好听,犹如一串串在风中舞动的银铃。

我艰难地动了动唇,心下愧疚不已,“明修没什么大碍吧,都怪我,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太自私了……”

不分明的月色中,她温暖的柔荑捧住我的脸,搅碎了我心中不安分的涟漪,“阿莞,许是我们对你太严了吧,你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我的声音低低,却在表达,“我都已经及笄了,不是小女孩了,你不也就比我大上一岁吗?”

颂玉再次笑出声来,重新躺好身子,“可我就是比你年长,是你的姐姐,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女孩,永远都需要我和……你哥哥的庇护……”

“永远吗?”我怅然若失地重复着。

“是啊,永远……”她轻柔如水的音调低低,却有着力钧泰山的肯定,她说完侧过了美颜,沉沉地睡去了。她今天太累了。

我犹自睁着双目,在这迷胧月色中,我静静注视着她清丽超凡的侧颜。

永远,那究竟有多远……

清晨时分,我端着木盘走进房间,哥哥正坐在榻上穿衣着带。

昨日早眠,他的美逸面容总算染上几缕蔷薇色。

他平静地望向我,并没有出语责备,却更教人心绪不安。我将木盘放于书案上,内疚地道:“哥哥,昨日是我错了,让你们为我奔波,还害你……以后阿莞不会再犯的……”我走近哥哥,拿过他手上的冠帽,语气略有埋怨,“哥哥今日又要入宫吗?你的身体尚未痊愈,我不许你去!”哥哥只是一个凡人,他怎能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不动声色地拿过我手上的冠帽,过大的力道让我不得不松开手,“阿莞……哥哥不会责怪你的,是哥哥一直忽略你的感受,我整日忙碌,你自小呆在家中,原本以为你有颂玉陪着便不会寂寞了……到底是哥哥不解女儿心……”我摇摇头,强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

哥哥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我的脸庞紧紧贴着光滑柔顺的丝绸,感受着哥哥的胸膛里传来一阵阵节奏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以后若想出门,就让管家陪着你和颂玉一起,千万别再一个人了……最近朝务忙碌,诸事紧急,我位列公卿,怎可缺席不去?等忙完这一阵,哥哥就好好陪陪阿莞,我们兄妹已有许久未在一起了……”哥哥抚着我的发,声音不无怅然。

“哥哥!什么事会比你的身子还重要?我不要你去,朝中那么多的大臣,少你一个又不少,皇帝生病都不上朝了,又何况你呢?你昨日都累晕了,我现在想想仍是心有余悸……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出了这府门的!”我从他温暖的胸膛里抬起首,执拗地拽住他的胳臂,眸光里满满都是决不妥协的坚持。

哥哥无奈地摇摇首,随之放下了怅然,冲我霁颜一笑,明媚似霞,“哥哥也想要多陪陪阿莞的,毕竟……也罢……我温殊今日也来个舍命陪妹妹!”

我佯怒地嗔道,“哥哥你说什么舍命不舍命的,呸呸呸!多不吉利!不过陪我一日,也值得哥哥来闹命之说!”

他爱怜地抚摸我的发,又摸摸我的脸,“阿莞,如若有那么一日……哥哥不在你身边了,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学会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借助可以利用的一切外物来得到你所想要的……总有一天阿莞要离开哥哥的羽翼之下,到那时,你记住……不要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他人’!”

哥哥清凉的手指着我的颈项,发出一声疑问,“阿莞,你的玉坠呢?”

“我的玉坠就挂在这里的啊!”我摸摸自己的脖颈,奇怪?没有?

“大概是你嫌累赘,把它给取下来了吧。”哥哥一脸了然。

“没有的事,我就把它戴在脖子上的!从没有取下来过!难道是颂玉帮我拿下来的?”我疑惑地挠着下颚。

“大概是……也许是她帮你下了,去换了一根新丝绳,原先的戴了十年也该换了。”

我认同地点点头,重又将脸庞贴在他温暖的胸膛,听出哥哥刚刚话语中的凝重与不安,我疑惑开口:“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今日同我说起这些,我们兄妹永远都不会分开的,母亲……她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哥哥何尝不想一直陪着阿莞?看着你为人妇,为人母……可现下局势纷乱,哥哥着实不知晓能否一直陪在你左右……”

“哥哥在胡说什么呢?当今我朝安宁,天下唯歌太平,何来纷乱之说,哥哥休作庸人自扰!”我面上一热,哥哥刚刚说到为人妇……

“在阿莞眼里,哥哥难不成是庸人?”他揶揄的语气中透露这孩子气的不满,而后转为严肃,“太子的门下有不少的线人……他们身处魏地,殚心竭虑为我朝卖命。我昨日得到捷报,北魏拓跋焘,就是当今魏帝,此人野心勃勃,他手下又有绝顶谋士崔浩,很不容易对付的。北魏前几年就灭掉了北燕之地,如今数十万的雄兵铁骑更是踏上了北凉的土地,北凉的沮渠牧犍竟开城投降,眼下…恐怕北凉离破国之日已将近不远……”

哥哥长叹一气,低沉的声调里透出深深的不安,令我的心也随之纠结,“如果北凉也被拓跋焘收入囊中,江南之地,此人绝对势在必得!到那时,江南的所有安逸繁华将全数化为乌有,被北军魏虏所践踏!今上崇尚文治,武将缺缺……若是檀……”哥哥一顿,我能感到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他的手细细描摹着我的脸,“阿莞,你秉持这般姿容,哥哥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魏虏一向残暴有余,诛戮过多,一旦这江南之地沦落北朝之手……彼时的江南百姓只能身做鱼肉,为人刀俎!”

我的手覆上哥哥的,冲他释然一笑,“区区魏虏而已,檀爷爷曾经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赶回老家了呢!我身为檀道济的孙女,难道害怕北人?他们才没有那个本事杀来建康!就算真有那一日,我也要身披铠甲,手握宝剑,同男子们一起奔赴战场!我朝女子,死也不能落到那些蛮夷之人手中!”我雄心壮志地许下宏愿。

哥哥掩住我的口,紧张地恼道:“阿莞,你是个女孩子!理应安安分分呆在家中,学习相夫教子,享受人世天伦。拼血厮杀是男人该做的事!阿莞,你记得,如果你的夫君没有那个能力来保护你,我也绝不可能让他得到我的妹妹!”

我讪讪地住了嘴,在目睹了哥哥眼中的那份决绝后,没敢再夸下海口。

哥哥依旧拥着我,臂力微微收紧,我听见那碎玉般的沉音悠悠,“这长达百余年的十六国乱世终于走向终结了吗?南北鼎立的序幕拉开了……”

我突然想到谢惠连,他能否符合哥哥口中的标准?

心下想着,我不由怔怔开口,“哥哥,谢氏子弟,你以为……如何?”我低低地发音。

“他们?故作清高罢了!陛下早已对他们心怀不满,王谢二族自恃高门,多有狂妄之徒,毕竟王谢乃是屹立百年而不倒的大族,流传至今。可是如今的王谢门人鲜少受到重用,陛下对其多有忌惮……当今这些人中,有几个能抵得上他们的先辈?差之甚远!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哥哥一向沉稳的面色竟第一次那样明确地显示出不屑与倨傲,令我心慌。

“是吗?”我的声音轻轻飘飘,如同冬日建康的细雪,随时会融化在寒冷的空气中。

“阿莞,你何时对王谢门第起了兴致?”哥哥一脸戏谑。

我的面颊烫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地开口,“哥哥……你识得谢惠连吗?”

“他?我怎会不识……”哥哥原先轻快的声线倏然下沉,令我猝不及防的转变,我的心随之下沉。

“谢氏一向与刘义康关系密切,虽然他此时身处豫章,但是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能真正断绝,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得就是这群人。阿莞有所不知,谢惠连……那个人,他曾是哥哥的同窗。但他……也曾是刘义康门下的幕客,做过府曹一职。檀祖父之死与这些人岂能脱了干系!当年的变故,能少得了这些好谋士的推波助澜!所幸的是……刘义康失势,他们也跟着如山倒。谢惠连,他是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的,只要有我温殊在的一天!”他的眸色愈发深沉,暗如寂夜般的凤目深不可测,蓄满了深深的仇恨。

“当年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我绝对不会放过……全部!”

我的思想远逝,那个身穿布衣、淡然出尘的青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