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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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温府来客1

父亲出生于东晋高门,我的先祖是东晋名臣温峤。祖父不仅有才学,还追随过武帝北伐,是令魏虏闻风丧胆的北府军中一员猛将,武帝之心腹。南国名将檀道济与祖父乃八拜之交,父亲和他的义父檀道济都曾拥立过今上。父亲如今在朝身居要职。

我不怎么能见到自己的父亲。我想他了的时候,就得去母亲的房间碰碰运气了。不巧的是,大部分时候,我的运气都不算好。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赠与我,他的女儿。他很少有时间陪我,他将自己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母亲。我总是缠着母亲和哥哥,在我的生命中,哥哥还扮演着另一种角色——父亲。

那一天,我跑到厨房里,仆人正在为母亲煎药。我经常往厨房跑,对于我的到来仆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况且也没人管束我。

我两眼紧紧盯着那正在火炉上煎着的药罐,怎么都弄不明白,那么黑乎乎的丑东西怎么一放在火上就变得这么好闻了。煎一副药往往花费许多时间,仆人既是“撵”不了我,只好任我去了。他要出去忙活别的事情,临走之前千万嘱咐我不能碰那个药罐,我不以为意却依旧对他认真地点点头。

蹲在地上,我手托着腮,离那火炉有一丈之远。愈加浓郁的药香味熏晕了我的脑袋,弱弱的橘红色火焰将我幼弱的理智也燃烧殆尽。迷迷糊糊地,我起身走到火炉面前,那火炉居然只比我低半个头。

火炉旁边木桌子上放着一柄木勺,是用来搅动药汤的。我使劲踮起脚尖才够到了这个木家伙。我掀开陶药罐的盖子,刹那间灼烫的温度差点没教我在地上蹦起来。我费力地用木勺舀起了一勺药汤。香气馥郁的感觉霎那充斥了我的所有嗅觉。我在心里小小得意一下,迫不及待地把药汤送往嘴中。

烫的要命!这是我尝到的唯一感觉。我哇的一下把药都吐了出来。生了一会儿闷气后,我只好又用木勺重新舀了一勺子。这次我学聪明了,用嘴对它吹了半天。我害怕仆人突然出现,估计这次应该不烫了,我用嘴唇担心地触了触药汤,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不可否认的是,这药真的很苦很苦,口感一点都不像它的香气。我又把它们吐了,不过,口腔里犹存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小心地把勺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我溜走了。

黄昏时分,我正在哥哥的房间里,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在学宫里发生的有趣事。父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看着父亲铁青的脸色,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惧怖。我吓坏了,躲在哥哥的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父亲雷霆大怒,大声地质问我。对关于母亲的事,父亲总是很上心。

可我怎么也不敢承认,我对父亲总是敬畏而陌生的。父亲的英俊面孔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虽然我们并不亲近,但他从未如此冷厉过。我被吓得眼泪直掉,可就是不敢哭出声来。

哥哥在为我同父亲辩解什么,我听不到,我只觉得自己很委屈。后来哥哥好像顶撞到父亲,这不异于火上浇油。父亲一下子把哥哥拽出了门外,我这才回过神来。父亲把哥哥拉到了房前的小庭院,厉声唤人拿来一根木棍。

我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口,又惊又怕,却怎么也没胆子跑出去。没人敢在当时拂逆父亲的意思,管家伯伯面有不忍地犹犹豫豫递给了父亲一根木棍,我直看得心惊肉跳,却着实没有勇气上前。父亲劈手夺过那木棍,用它狠狠地在哥哥的背上抽了几下,口里还说着些什么。哥哥却只是咬着牙,一声都没吭。

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个不停。哥哥隐忍着变得苍白的脸,双手紧紧抓住锦服的下摆,衣服因他的用力而起了一层层的褶皱。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奔出了门外。

用尽全力我紧紧揪住父亲的衣摆,哽咽难持,“是阿莞不乖,是阿莞。贪嘴,呜呜,父亲,你别,再打哥哥了,我以后一定会听话的,我一定乖父亲。”我紧紧拉着他,眼泪鼻涕全都弄到了他雪白的衣衫上,一滩滩的醒目浊迹,可我此时再顾不得这许多。我感觉到父亲的身体一滞,他愣愣地瞅了瞅自己拿着木棍的右手。似乎在那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风波由母亲而起,也必由母亲而息。母亲在侍女的搀扶下摇摇欲坠地向我们走来,她应该是听到了动静,毕竟我们的家一直很宁静。

母亲的双目红红的,我想她已经知道了全部。我哭着跑向了母亲,扑在她的怀里。母亲的怀抱总是那么温暖柔和,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我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母亲,是阿莞不乖,你叫父亲别打哥哥,好不好,我以后会听话母亲。”母亲用美丽纤柔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发顶,未发一语。

她望向父亲,父亲也望着她。他们都没有说话,彼此沉默着。而哥哥早已被管家伯伯扶下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嘶哑,“你怎么站在外面,风大,晚间你的身体又得不舒服了。”母亲拒绝了侍女们扶她进去的举动,她强自支撑着身体。我依旧恋着她的怀抱,不肯离开。

母亲轻轻地开口,声音虽轻却有力,“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要打殊儿,就因为他维护了自己年幼的妹妹吗?你责斥自己年幼的女儿,就因为她吃了那一点根本无法治愈我病症的药吗?你甚至都不去关心一下你的女儿会不会因为吃了这药而生病,你的一双儿女究竟犯了什么错误需要你如此大动干戈?他们不过只是孩子,何错之有?阿莞不过是做了一个小孩子都会做的事,殊儿只是在尽一个兄长该尽的职责,就要招致你这般的对待?你可扪心自问,你有尽到了一个身为人父的职责吗?”母亲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话,开始轻轻地咳嗽。

我一边抽噎着一边悄悄踮起脚尖为她抚背。母亲冲我露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那笑容让我终生难忘。

父亲再次开口,声音更为嘶哑,“你该去休息了,我送你回房。”他快步走向了母亲,一举抱起了她。我牵着母亲的衣角跟随父母一起走进他们的寝室。

父亲动作娴熟地替母亲脱去外衣,又帮她盖上一叠厚厚的锦被。母亲伸出一只手冲我招了招,我吸了吸鼻子,走向母亲。母亲替我擦净脸上未干的泪痕,微笑着轻声对我说:“阿莞从不是个爱哭鬼对不对?阿莞一哭可就不漂亮了。今日是父亲做得不对,我们让他给哥哥和阿莞道不是,好不好?”

我回头偷偷瞅了父亲一眼,悄悄凑到母亲耳边,对她小声耳语:“母亲,我不敢啊。”母亲柔柔的迷人微笑再次浮现在唇边。

父亲到我面前,蹲身。他用自己厚实的大手摸着我的脸蛋,他的掌心有一层因练武而形成的厚厚的茧。他的动作生硬却温柔,并不很舒服,可我不愿拒绝。我望着父亲俊美的面庞,他英秀的乌亮眼瞳里有我的小小身影,充满怜爱的眼神。

“小阿莞,是父亲对不起你,父亲从未给过你什么,甚至。一直都在忽视掉我的小女儿。不是阿莞的错,是爹爹的错,阿莞原谅爹爹,好吗?”我重重地点点头。

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嗅着父亲身上独有的阳麝气息,不同于哥哥身上的青松香气。我快活极了,笑着冲母亲眨了眨眼睛。

父亲不一会儿又放开了我,他同母亲严肃地说道:“最近怎么又没有按时吃药了,你这样子下去病又怎么会好。”母亲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我真不愿再同你说这些,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药,这病又可见一丝好转?我如今连喝水口中都有一股苦味,我是再不愿喝那么些药了,我也不要你整日奔波在外为我寻药。我现今只有一事,你若应允,我便是死也没多大遗憾。”

父亲即刻愠怒地吼道:“你现在在胡说些什么,谁说你会,你殊儿尚未加冕阿莞才有五岁,你想让他们怎么办?你就是这样为人母的吗?若是能将他们都抚养成人,无论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决不让你一个人。”父亲说道最后居然声带哽咽。

我尚且不解死亡之意,听得稀里糊涂的,我不知道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我着急地扯着父亲的衣袖,“父亲,你要和母亲去哪儿?我也要去,你们不能丢下阿莞,还有哥哥呢。”母亲却拉过了我的小身躯,摸了摸我的脸,微笑着对我说:“阿莞不会一个人,阿莞不是有哥哥吗?哥哥他会一直陪着你的。”我疑惑地仰起头询问母亲:“那你和父亲也不会走的,对不对?”母亲点了点头。我终于放下心来,愉悦地偎在母亲的床边。

母亲转而又对父亲说道:“事实你我都清楚,当着孩子的面,我怎会不知你对我的情谊?可此生我却是不能报了。我现在别无他求,只要你答应我,别再去为我觅药了,生死祸福命中自有定数,岂是光凭人力即可强求的?自从阿莞出生后,你又有多少时间来陪孩子。你又有政务,还得替我寻药。殊儿也比阿莞强,你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你给那些药的时间比她要多得多。我现在只想在有生之年尽量多的和你,和孩子们在一起。”

“我都知道了。我知道。”父亲温柔地喃喃,牵起母亲的右手放在唇边轻吻,“别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都答应。”

我突然仰起脑袋,想看看父亲此时的表情。可我刚刚抬起头,却感觉到一滴凉凉的**落在我的唇边,微咸。原来,那竟然是父亲的眼泪。

后来,当我同样地具有了爱情的经历时,我才知道那是的父亲是有着怎样的心情。那是,对心爱之人的深深眷爱,以及,那份注定无法挽留她的悲哀与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