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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真的不行,侯少爷,你知道我的酒力很浅!”

“不成,不成,不成……”侯良闹著,扯著浣青的衣袖,有点儿借酒装疯。“噢,侯少爷,”小丫头珮儿赶了过来,婉转的说:“我们小姐是真不能多喝酒的!她今天又不大舒服。”

“哦,你这小丫头,少多嘴吧!”侯良不高兴的说。

“这样吧!”狄世谦突然站了起来,大声的说:“让我代杨姑娘干了这三杯,如何?”说完,他不等主人的许可,就举起浣青面前的杯子,连干了三杯,把杯底对侯良照了照。侯良耸耸肩,笑著说:“既然有你狄兄给她说情,我就饶了她吧!只是,浣青,你如何谢人家呢?”浣青看著世谦,这是第四次他们四目相瞩了。这次,世谦的目光是深沉的,研判的,带著一抹深深的同情与关怀,还有份奇异的了解和忧郁,甚至有些严厉,好像在责备她,好像在不赞成她,好像在那儿说:“为什么你要在这儿?为什么你竟和这些人在一起?为什么你甘于这份生活?”浣青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瑟缩了,震动了,一股恻然的哀楚猛的兜上心来,顿时间觉得心荡神驰,而哀愁满腹。再抬眼注视窗外,已落日衔山,彩霞满天,湖面上,夕阳山影,荡漾著一片金光。而柳堤上,杨柳低垂,归禽鸣噪,杨花飘铮跻∫罚靡桓焙馍缴*但是……浣青自忖姓杨,却身似杨花。自忖弱质如柳,所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不禁怆恻满怀,而泫然欲涕。满斟了一杯酒,她一饮而尽,望著狄世谦,她朗声说:“狄少爷,愿为您歌一曲,以谢维护之忱。”

说完,她扬了扬眉,望著船外的落日夕阳,和那飘飞著的柳条,清脆而婉转的唱了起来: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

不解伤春。念异乡羁旅,柔情别绪,

谁与温存?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月当门,

翠玉楼前,唯有一波湖水,摇荡山云,

天长梦短,问恁时,重见桃根?

这次第,算人间没个,

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唱完,她把目光从远山远树间收了回来,盈盈然,恻恻然的看了狄世谦一眼。狄世谦微微一震,手里那满杯的酒,就都溢出了杯外。迎视著那若有所诉的目光,听了那哀愁柔媚的歌词,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举起杯来,他掩饰什么似的,将酒喝尽。还来不及说话,那侯良与万家三兄弟,已鼓起掌来,又喝彩,又叫好。那万家的老三,生怕别人认为他没念过几年书,在那儿大声的发表著意见:

“好歌!好歌!怪不得以前欧阳修有句子说:‘好妓好歌喉,不醉无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哈哈哈!我今天也‘不醉无休’!”

“那么,万兄是以欧阳公自居了!”侯良打趣的说。

“哈哈哈!”万家的三少爷笑得更得意了。“我只是和欧阳公有同样的看法,‘纵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呀!哈哈哈!”

狄世谦看著这一切,他的目光又转回到浣青的脸上来了,感觉到他的注视,浣青回过头来。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不再彼此躲避了,而是默默的对望著。好久好久,浣青才微微的一笑,笑得可怜,笑得无奈,也笑得委婉,低声的,她说:

“狄少爷,您有雅兴来游湖,就该寻得欢乐回去。一向听说您酒量好,我给您斟满杯子,您也该学学万少爷,不醉无休呀!”说著,她提起酒壶,斟满狄世谦面前的杯子,一面又轻声的念著前人的几句词:“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狄世谦握住了杯子,深深的望著面前这个少女,一件浅绿色的衣服,白色纻罗纱的裙子,外面罩著银绿色锦缎背心,襟上绣著无数只彩蝶。梳著高高的髻,簪著翠玉的簪子和白色的珠串。瓜子脸,细挑的眉毛,水盈盈的双眸和细腻的皮肤。这就是艳名四播的杨浣青呵!再也没料到勾栏中有这样的女孩子。再也没料到一个秀外慧中的少女却会沦入风尘!这世界又何尝有天理在?又何尝有公平在?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不知不觉的干了面前的杯子。浣青再给他注满,他再干了。于是,他醉了,醉在湖光山色里,醉在酒里,醉在浣青的眼波里。他最后的意识,是在那儿举酒持觞,击筑而歌:

“牡丹盛坼春将暮,群芳羞妒!几时流落在人间,半开仙露!馨香艳冶,吟看醉赏,

叹谁能留住!莫辞持烛夜深深,怨等闲风雨!”

二虽然是暮春时节,湖畔的夜,仍然凉意深深。

浣青倚著窗子坐著,怀中抱著一个琵琶,只是胡乱的拨著弦,始终没有拨出一个调子来。珮儿三度进房,剪烛挑灯,添茶添水,看到浣青一直那样无情无绪,不动,也不说话,她忍不住说:“小姐,如果没事呵,不如早点睡吧!”

“还早,不是吗?”浣青说,不安的看了看那烧残了的蜡烛,和烛台上那堆烛泪。“也不太早了,”珮儿说,看了看窗子。“打晌午起,就飘起雨来了,现在,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看这样的天气呵,那狄少爷是不会来了呢!”浣青瞪了珮儿一眼。“谁告诉你我在等狄少爷呀?”

“噢,小姐,”珮儿悄悄的笑著,走到床边去整理著被褥,又去添了添薰炉里的香。“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的哪一项心事我不知道呢!”“算了吧!你这丫头!”浣青笑了笑,又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珮儿,你把这琵琶拿走吧!今晚什么曲子都弹不好。”

珮儿取走了琵琶。浣青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推开窗格,可不是,窗外那雨正淅淅沥沥的打著芭蕉叶子,檐前滴滴答答的滴著水,天色暗沉沉的,园里的花影树影,都模糊难辨,远处的山峦和湖水,更是一片朦胧了。是的,这样的夜,他是不会来了。想现在,他可能正和他的夫人,剪烛闲话,挑灯夜读吧!她轻咬了一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再叹了口气。一阵风过,那雨珠从树梢上筛落了下来,簌簌落落的发出一串轻响,她拉紧了衣襟,禁不住的打了个寒噤,桌上的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珮儿赶了过来,说:

“小姐,别好好的在那儿吹风吧!前两日著了凉才好,这会儿又不爱惜身子了。”说著,她关起了窗格子,拴好了栓。浣青望著珮儿那苗条的身子,和那姣好的脸庞,忍不住点点头说:

“好丫头,跟了我,你也是够苦命的,如果投生在好人家,不也是千金小姐吗?”一句话说得珮儿心酸,转过头来,她望著浣青,勉强的笑著说:“罢了,小姐,怎么又勾出这些话来?跟了您是我的造化呢!说真的,你还是早些睡吧。今晚你拒绝了张家少爷的邀请,太太很不高兴,明天,周府里约好了还要你去游湖呢!”

“我妈答应周家了吗?”

“可不是,哪一次能拒绝周家呢?人家有钱有势嘛!上回,我听周少爷的小童儿说,他们家少爷还想娶你去作四房呢!”

“呸!他也配!”浣青没好气的说。

“所以啊,小姐,你也注意点儿吧。”珮儿压低了声音:“周家是肯花钱的,我们太太,又只认得这个,”她把手指圈起来,做了个制钱的样子。“你要是真喜欢那个狄少爷呵,你就该催促他拿个主意呀!”

“嗬!你这丫头越来越胡说了!”浣青红了脸叱责著。“去吧!别在这儿烦我了!”“我说的才是正经话呢!不要错过了机会,将来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哎呀,你不能少说几句吗?”浣青烦恼的瞪著她:“你知道什么呢?傻丫头!像狄少爷那种人家,那份门第,不是我们进得去的,知道吗?人家是世代书香,家教严谨,狄少爷每回来这儿,都不敢给家里知道,你想,他家还会允许他把我弄进门吗?还不走开去!别在这儿多嘴了!”

珮儿不敢再说话了,看著浣青,后者那眉头已紧紧的蹙了起来,眼中已漾著泪,满面凄惶之色。她不禁大大的懊恼,自己不该多嘴了。悄悄的退了下去,留下浣青,被勾动了满腹心事,兀自在那儿发著呆。

一盏茶之后,风声更紧了。浣青独自坐在桌前,听著那雨珠儿打著窗纸,淅淅簌簌的,又听著那风声,把窗槛震动得格格响,就更加没有睡意了。扬著声音,她喊:

“珮儿!”珮儿立即走了进来。“是的,小姐。”“给我研磨,准备纸笔。”

“又要写东西吗?其实,不写也罢,每回作诗填词的,总要闹到五更天才睡。”“你嫌麻烦就去先睡,我不用你服侍。”浣青不高兴的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唠唠叨叨的!”

“哎哎,好小姐,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就不再说了,行吗?”珮儿说著,走过去准备著纸笔,一叠米色的花笺,整齐的放在桌上,研好了墨,把两支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笔山上。她就走开去给浣青重新斟上一杯好茶,又把香炉里添满了香。再去取了件白缎子小毛边的团花背心来,央告似的说:“小姐,好歹添件衣裳,总可以吧!你听那雨下大了,天气凉得紧呢!”浣青看著珮儿,那丫头满脸堆著笑,手里举著背心,默默的瞅著她。浣青忍不住扑哧一笑,穿上了背心,喃喃的说了句:“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

就在桌前坐了下来,先端著茶杯,啜了一口,然后提起笔来,静静的凝思著。珮儿早就识趣的退到隔壁的小间里去了,她知道浣青作诗时,是不愿有人在旁边打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