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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素叹了一声:“我并没有死亡的经验。但是我想,每一个人在死亡之前,一定都十分痛悔。”

白素仍然自显自在说话,我刚才的一声大喝。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而在她惨白的脸上,也现出一种十分惘然的神色来。

在那一刹间,我已经准备拉著她的头发,好使她在那种半催眠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

可是白素的双眼,却仍然是十分澄澈的,她立即又道:“你为甚么不问我,人在死前,痛悔甚么?”

我拉住了她的头发,但是并没有用力,我尽量使我的声音提高,以致我的声音,听来变得异样的尖锐刺耳:“我没有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快向前游去!”

白素却仍然自顾自地道:“每一个人,在他临死之前,一定会想:我这一生,究竟有甚么意思呢?经过了那样痛苦和快乐相比较,究竟还剩下多少快乐,我为甚么要在如许的痛苦中求生存,而不早早结束生命?我”

我不等白素再向下讲去,我用力把她在水中推向前,她的身子一侧,我又忙追上去,这令得我反而喝下了几口海水。

我一只手扶住了她,一只手划著水,用力向前游著,这时候,我的脑中乱到了极点,我那只划动著的手臂,早已超过了我体力所负担,但是,手臂仍然机械地划动著,我也无法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海中行进,还是只不过留在原地打转,我无法理会这些,我只知道,我要拼命地维持这一动作。

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我一停止动作,我就会受到白素那一番话的感染。

那一番话,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尽管自古至今,不住有人歌颂人生的可爱,但是,事实上,人生是痛苦的,痛苦到了绝大多数人,根本麻木到了不敢去接触这个问题,不敢去想一这个问题,只是那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结束。

也许白素所说的是对的,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在后悔:死亡终于来临了,为甚么要在经历了如许的痛苦之后,才让死亡结束生命?

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假设,这个假设,如果在每一个还活著的人的脑中成立,那会形成甚么样的结果,不堪设想。

我和白素,这时在海中挣扎,可能不论我们如何努力,结果总难逃一死,这样的情形,自然和普通的平稳的人生不同,但是,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浓缩?

一个人的一生,不论在外表上看来是多么平淡,但是他总是经历了惊风骇涛的一生,每一个人都有数不尽的希望,为这些希望,努力地挣扎著、忍受著,然而,有多少人是希望得到了实现的?人所得到的是希望的幻灭,是在忍受了挣扎的痛苦之后,再忍受希望幻灭的痛苦。而就算一个希望实现了,另一个希望,又会接著产生!

我一只手臂挟著白素,一只手臂仍然在不断地挥动著,可是这时,我心中所想的,却和我的动作,恰恰相反,我也开始感到,人生要完全没有痛苦,就得完全没有欲望。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就是求生的欲望!

突然之间,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大叫,那完全是无意识的,或许我要藉著大叫,来抵抗我自己所想到的那种念头。

我一直在大叫著并没有停止我的动作,我也完全未曾留意白素的反应,甚至于忘记了自己是浸在汪洋大海之中。

我已经进入了一种可怕的狂乱状态之中,我完全不知道在我的四周围,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直到一股强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

我骤然惊醒,这才听到了白素的叫声,白素在叫道:“一艘船,一艘船发现了我们!”

我看不到甚么船,因为那股强光,恰好照在我的脸上,但是我知道白素的话是对的,一定是有一艘船发现了我们,除了这个可能以外,海面上不会有别的东西,发出那么强烈的光芒来。

接著,我就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叫声:“快接住救生圈!”

在强光的照耀下,一只相当大的救生圈飞了过来,落在我们的面前。

我先推著白素,使她抓住了救生圈,自己也游了过去,救生圈有一根绳子连著,我们迅速地被拖近一艘船,强光也熄灭了,我和白素被两个人分别拉上了那艘船的甲板。

我们躺在甲板上,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全身软得像棉花,甲板上很暗,我只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我们的面前,可是却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过了一会,其中的一个走进舱中,立时又走了出来,手中拿著两只杯子,俯下身,先扶起我,将杯子凑到我的唇边,我急促地喘著气,拿住了杯子,我也不知杯子中的是甚么,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杯子好像是酒,酒味很浓,令我呛咳了好一会。同时,我也听到了白素的呛咳声,我向白素看去,她已在挣扎著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这时,我已经看清那艘船上,将我们自海中拖起来的是甚么人了!

而我的惊讶,也是难以形容的。

这两个人,就是我一度在那荒岛的沙滩上遇到过,被杰克上校认为是“两个富于幽默感的海军”的那两个人!

白素扶住了舱壁,她先开口:“谢谢你们,要不是遇到你们,我们一定完了!”

那两个人齐声道:“不算甚么,你们需要休息,请进船舱去!”

他们两人,一个扶著我,一个扶著白素,走进了船舱,船舱中是有灯光的,在灯光之下,我更肯定,我绝没有认错人!

可是那两个人,却像是并不认识我,他们对我完全没有曾见过面的表示。

这使我想起,我有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曾将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而现在,他们又像是不认得我,这证明这两个人认人的本领,实在太差了!

但是,我同时又想到,我一见他们,虽然在甲板上,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形下,就可以认出他们是甚么人来,他们难道真的记性差到这种程度,对我一点没有印象?

那么,这两个人是故意装著不认得我?可是,他们故意装著不认识我,又有甚么作用呢?

我一面脱下湿衣服,用乾毛巾擦著身子,一面拼命地思索著,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头绪。

白素已进了浴室,那两个人也早已退了出去,过了不多久,白素穿著一套不伦不类的衣服。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已红润了许多。我一见到她,立时低声道:“小心,这两个人,很有点古怪。”

白素呆了一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的话,的确是不容易理解的,白素在一怔之后,也立时道:“你在说甚么,他们才救了我们!”

我将声音压得更低:“是的,可是他们故意装著不认识我,事实上,我和他们,曾在荒岛中见过面。而且你想想,现在是甚么时候了?他们何以会在这种时候,驾著船在大海上游荡?”

白素张大了口:“这两个人,就是你说过的在荒岛上遇见过的人?”

我点了点头,白素也蹙起了眉:“奇怪,如果是他们的话,他们应该认识你的,我们该怎么办?”

我低声道:“见机行事!”

我一面说著,一面也在房舱的衣橱中,取出了一套衣服来。那套衣服,和白素身上所穿的一样,只能用“不伦不类”四个字来形容,它是和头套进去的,看来像是一件当中不开襟的和服。

穿好了衣服之后,我打开了舱门,扬声叫了两声,那两个人自另一个房舱中走了出来,我道:“多谢你们救了我们,能不能送我回去?”

那两个人沿著艇舷,向前走来,道:“你们是甚么地方来的?”

我道:“如果你们有海图的话,我可以指给你们看,我们来自一个小荒岛,我们的船,就停在那里!”

那两个人的神情,看来很爽朗,我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神情,看不出他们有丝毫作伪的神情,他们好像是真的不认得我了!其中的一个,用快乐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指的是甚么小岛了,有一艘金色的船,经常停在那里!”

我加动语气,同时直盯著那人:“是的,那艘就是我的船!”

那两个人忽然笑了起来,刹那之间,看他们的神情,像是已记起我是甚么人来了,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变得和我熟落了许多。

其中的一个,甚至伸出手来,在我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你终于改变主意了!”

我陡地一呆,在那刹间,我的心情,可以说是既紧张,又疑惑。

又是这句话!

第一次我遇到这两个人,他们隔老远就说过这句话,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语气稍有不同,那时,他们说:“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他们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就像是现在,我一样不知道他们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一样。白素是听我叙述过第一次遇到那两个人时的全部经历的,是以她这时,一听得那人这样说法,她也立时奇怪地张大了口,不知说甚么才好。

而我在回头看了白素一眼之后,立时想再次提醒那两人,他们又一次认错了人。

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那另一个已然道:“怎么啦,你不是说已经受够了,决不会再改变主意,可知要改变生命的方式,不是容易的事!”

这一句话,最令我震动的那一句“改变生命的方式”这句话。这可以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相信没有人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能够不经解释,就明白它的含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