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哀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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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木家祠堂

娘亲在烛光下依旧淡漠:“若不是心虚,怎会问及其他?先前的问题,你并未回答。”

我瘪了瘪嘴,道:“当初我离了宫,出来时遭人盘问,是夙昧他替我解了围,才用上了他是我夫君的借口。又正巧碰见了柳鸣,于是我们并未对他将话说开,这才让人误会了。”

“木及瑛,原是老天让我生了个这么乖巧的女儿,避重言轻,从不说谎。”娘亲转眉一笑,“呵呵,真是让人欣慰。”

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这么明显的动怒,这种反话让人听了都刺耳,可是我完全想不到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又怎会了解得如此详细,木家的影卫向来就是男子执掌的,她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你这话说得精妙,我也挑不出刺来,若我真是那无知的妇人,我倒真要被你糊弄过去了。”

我攥着衣角,微微发颤。

“你也不用如此惊慌,我这做母亲的又不会吃了你。”她语气一淡,似是在叹息,我恐我会错了意,丝毫不敢有所作为,“你和你爹爹都看我似个生猛野兽似的,我只是一手脚无力的老妇,用不着害怕。”

娘亲的手越过我,轻轻从我的锦被中抽出那条改了一半的正红色嫁衣。

我饶是有再多的才智,也是无话可说了。原来不是其他,而是这明摆着的凿凿证据。我也不知为何娘亲的眼会如此之尖,竟然能瞧出被中的不一般,我咬着牙关,等着她发话。

娘亲两手端着这件红衣,一手略高,另一手拇指抚摸这那只赤金凤凰的纹路。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终于说了一句话,我的心顿时一片死寂。

“随我到木家祠堂。”

木家祠堂,是平宁侯府中最最可怖的地方,被掩在松林深处。我自小犯了错都在那儿处理。面对着列祖列宗的重重牌位,跪着、被斥、被打、哭着、喊着、痛着。也许是那时还小,会觉得祠堂太大,大到连一丝可以捕捉到的光都难有。阴风阵阵,鞭笞连连。牌位上的一个一个烫金的名字,就在那直挺挺地幽幽地看着你咬着下唇、落着眼泪,却不会置一声。

“跪下。”

我听命跪着,膝下没有一丝棉絮承脚。冷冷的石板地面,搁得我生疼。

“木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我木氏子女木及瑛不守正道,欺下瞒上,犯下滔天大错,我木蓝氏作为娘亲,理应随祖制所言,处以木及瑛家法。”

“木鼎,”娘亲唤了侍从,“家法伺候。”

木鼎手拿一条粗曰半寸的荆棘鞭,向我走来,低声说:“小姐,得罪了。”

我眼一晃,看着那密不透风的窗檐纸,转头望向做在红木椅上的娘亲道:“我何罪之有?”

娘亲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道:“木鼎,还不动手?”

“娘!”我眼里顿时积蓄起了泪光,“你怎么可以这样,女儿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要‘家法伺候’了?若是爹爹知道了你在此对我动刑法,他又会如何?”

“你刚才没听么?为娘说了你木及瑛‘不守正道,欺下瞒上’,与歹人一起,犯下的错不可饶恕,若你还承认自己是木家子女,就应该收这鞭笞之刑。若不吃一堑,如何长一智。娘这是为你好,打得越重,痛得越深,你就会记得越牢,也就不会再犯此错。况且,”娘亲又饮下一口,“你也不要将你爹爹搬出来,你此番犯下大错,他是怎样也无法护着你,娘这是依照祖制律法,你们难道还要逆反不成?”

“我不懂,你每每将话说得如此不清不楚,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错。木府律法,自然也是要叫木家人来执行,而你不过是木家长媳,又怎能代替木家人行刑!”我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我看见娘喉咙一滞,好似生生地将什么压回了喉管中。

“木鼎、木钥,你们先退下。”娘叹了口气,我连忙转身想木钥做了个口型:快叫我爹爹过来。

娘亲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徐徐地开口:“你以为自己没错,可是我问你,你对夙昧究竟是存了个什么心思,你知道他是谁么?你们究竟是到了怎样一步?还能断得了么?”

“娘。”我眼中蓄了泪,忍着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当然知道他,但是我与他本就没有什么。”我憋出此一句话来,发觉说出它来比我想象的要难的多。

“到了现在,你竟然是要来骗我了。”娘亲收好了那件凤凰嫁衣,放入一个小木箱中,拍了拍木箱上头道,“若真的没有什么,那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木家的女儿总不会,轻浮至此罢。”言毕,看向我,言之灼灼,目之烈烈。

“这不是我本意,是夙伯母他们给我施压,我这才不得不。”

“哦,学会了将责任推给别人了,还说是侯府夫人,胆子可真不小,想来是你太后做惯了罢,自然也就不将长辈放在眼里了。还是说,你连我这个娘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赶忙摇头道:“没有的事,娘要相信我。”

我此番感觉我真是豁了出去,撒谎、骗人,竟然做得不亦乐乎,我果真是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了?

不,不是这样,我的目的也并无害人之思,我只是、只是也想乘此机会好好面对一下自己的感情,顾及一下身旁亲人之间的感受罢了。我没有恶意。

“相信你?”她笑了两声,“口说无凭,你终究是我的女儿,如此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让我相信你的。夙昧他不仅仅是你口中的帝师、百姓眼里的小侯爷,他还是雅国的郡王。你若和他在一起就是自寻死路。”

“我们木家一家都是忠义之士,绝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你若与他成婚,其中的牵绊深了,就再也上不了岸了。虽说如今,你已经不是太后,但是当初你爹既然答应了先皇,那么你就有比旁人更重的责任。夙昧的心思捉摸不定,万一两个月后,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苦的可就是你了。”

“若是不想连累木家与你一同受牵连,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和他断绝那种关系,早早了断,长痛不如短痛;二是将你从族谱中除了名,从此,你就再也不是我和你爹的女儿,也再不是木及瑛。你选什么?”

我咬了咬牙,娘亲都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我又怎能不顺着她的意思。无论从何处看,她给我指明的才是正途,而我自己所动摇的什么儿女私情,根本不值一提是么?

我这不叫委曲求全,我也不是牺牲。我是在为木家着想,不让木家处于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不尴不尬的地位,不用顾及我和朝堂两方的对立。

平宁、平宁,平定、安宁。我就算不能阻止夙昧,就算不能让他停手,就算不能避免这次战争,我也还能保得丰州城,保得我木家,是么?

我颤着嗓子,眼色浑浑道:“我选木家,我要保得我木家。”

娘亲又喝了一口,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我知道她心已安,我心已寂。她叫木鼎了进来,起身微扶了我一下,但并未让我起来,对我微微一笑,笑中含着的是庄重、是释然、是暖热、是一句“好女儿。”

我垂着眼,眼泪顺眼角而下。心中的叹息与啜泣几乎是微不可闻,我努力压制,不露出一丝半点的情绪。

“但是家法不能免,此事你必要牢刻在心,不可重犯。”

木鼎手起鞭下,重重地打在我的背上,我分明听见了血肉与棉絮黏合、又扯破的声音。娘亲走回了椅子,我见她脚步一巍,略有停顿,坐回椅上。手紧紧握着扶手的前端,指甲刺入手心。

我别开眼去,不忍再看。

背上一鞭子一鞭子地打着,荆棘条上的芒刺入背,我果真是穿得太少,一下子就破了衣裳,现在暗暗后悔怎的方才会回屋就脱了那大裘袄。

每打一鞭,我就一阵抖,身体一搐,我知道木鼎手下已经是微微地留情了,但是血还是顺着鞭子流了下来,和我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心中祈祷着爹爹快来,我攥着手,却是从骨血深处颤栗。

“嘭。”祠堂的门被打开,身后涌来一阵凉意,风入祠堂,就像是被禁锢的尺寸之地被攻破,不见天日的密室有了新鲜的空气。

不过两盏茶的时间,我却几乎是快支撑不住了,身子快向前倒下,我以为是爹爹来了,但入耳的声音却是他。

淄色的靴子踏入祖祠堂,掠过耳颊的夜风沁入我的皮肉之间。原是清朗的瓷声却带上了些许的痛楚与隐忍:“住手。”

木鼎蓦然收鞭。

我转不过身子去,就这样倒趴在膝前。

白惨惨的月光投射到石板地面之上,落下两个高瘦的影子。夙昧与木以衿竟是都来了。

我心中暗笑,宽慰了一下自己,试图将痛意转移。都说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瞧瞧他们两个,现是一同来了,也就是说,他们俩方才一直在一起,待到这么晚。眼下人证物证具在,要我说他们之间没那什么,我还真不信!

夙昧走到我身边,半跪着,将我扶起靠在他的前襟,他摸了摸我的发顶,对我娘亲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老夫人的心这般烈。”低头看我,眼色幽戚,深不见底,却处处牵动着我的一丝一弦。

我再怎么想苦中作乐的心情都被销毁,谁能告诉我为何脸上会挂满了那不知不觉就倾泻而下的泪,将他的襟口沾湿,听闻娘亲道:“你非我木家人,踏入祠堂本是罪责,而又操手木家事,我鞭笞罪女,与你何干?”

木以衿凝眉,忙出声喊道:“大嫂。”

娘亲眼中淡色未改,拿起杯子再喝一口,嘴角之意愈发难测。

我忙抓住夙昧欲抬起的手,生怕他说出什么来,夙昧会意,眼色愈发幽淼,抬首沉声道:“在下为及瑛挚友,却不愿看见食子一幕。”

娘亲见此,嘴角露出一丝几乎可不见的笑意,“若要插手木家事,前提是成为木家人。”整了整自己的发髻,“我们木家及瑛之辈男息单薄,多为女眷,我和平宁侯膝下无子,仅有一女。以衿,你说是么?”

小叔不知其意,低首踟躇,终是在舌尖绕出了个回答:“是。”

娘亲继续说,“夙小侯爷若是为及瑛打抱不平,不嫌弃的话”夙昧眸色一深,他仿佛预见了从我娘嘴里会吐出的那几个字。

“不若,你唤我一声娘亲,”刻意地停顿,让我的心忽地抽紧,抬眸望向我们,对夙昧笑着说,“与及瑛结义金兰可好?”

与及瑛结义金兰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