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如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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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玄铁

    wed may 25 12:01:05 cst 2016

    夕阳低眉,金色的余晖如同鎏金瀑布洒在荆都,为这座古老沧桑的城市镶嵌上一层奢华的外衣。气温渐渐回落,冷风从江面上悄悄袭来,经由夕阳的洗礼,以温柔的性情抵达陆地。浪花拍打着岸边,浸润着沙滩,漫长的交界线如同一道浪漫的吻痕。这或许就是厄江最迷人而恬静的时刻。

    宫殿上的琉璃瓦被冠以夕阳之后熠熠生辉,如同无意间洒落下来的流星。暮光路过窗沿洒进金华殿,落足在黑色的龙袍上,金丝绣成的龙图腾盘踞其上,上缀绿色的滚边。季晟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宫殿里的侍者都被他差遣下去,偌大的宫殿,唯有他一人与空荡和安静死守。

    “皇兄!”季渊站在殿门口,唤声回荡在宫殿中。

    “进来吧!”季晟即刻辨认出是季渊的声音。

    跫音一声声回荡在殿中,犹如雨打芭蕉。季渊看到兄长被夕阳所沐浴,眼睛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桌上所陈列的皆是今日百官呈递上来的奏折。”季晟示意季渊。“有独自上奏的 ,有联合署名的,你可知道这些奏折有何共同之处?”

    季渊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奏折,从其稍显杂乱的摆放姿态可以窥伺出不久之前皇兄不安宁的内野。

    “数十位官员,上至太尉,下至尚右书丞,竟皆谏言出兵营救黄子冰,无一例外!”季晟说。“更有甚者,他们竟将矛头对准了你,所用之词,尖锐嚣张与委婉虚伪齐下,如今百官的能耐,还真是超乎我的意料!”

    “臣弟在朝廷上力矩百官,坚决反对出兵之时,就已然准备好面对百官的笔矛相向!”季渊想减轻兄长心中那一份多余的愧疚感。“同样的,皇兄也应预料到。”

    “朕预料到会有如今这种局面,只是未曾预料到朕会如此在意!”季晟眼神忧郁,眉头紧皱,眉目间流露出一丝不忍。“然而朕还不能予以反驳,一旦在奏本上加一道朱批,无论是激烈的驳斥还是冷静的辩解,这些朱批和原来的奏折终要送到给事中传抄公布,如此一来,就正中他们的下怀,使他们达到沽名卖直的目的。朕唯有将这些可恶的奏本留中。”

    “皇兄圣明!”季渊以此肯定皇兄的应对之策,除此,另有他因。

    “你劝朕在朝堂上保持中立,独自袒胸露背迎接万箭攒头!”季晟愤愤不平。“坏人由你来扮演,好人亦由你来扮演!”

    “总要有人去抗衡,去保持理智!”季渊说着,看向季晟。“而这个人,决不能是皇兄。”

    “为何?”季晟脱口而出。

    “因为你是一国之君。”季渊言辞毫无隐晦。“如今靖国处于多事之秋,一个内政不和的朝廷只会加剧危机,一国之君可以与朝廷百官暗中对峙,但切忌不可争执于朝堂之上。”

    或许是因为季渊的辩驳,又或许是其他缘故,季晟沉默下来。

    片刻,季晟冷静下来,问道:“想必黄家那边都处理好了吧?”

    “是,黄家答应不再煽动百姓鼓动朝臣,并答应配合皇兄!”

    “一切皆由黄家而起,由黄子纶挑拨,理应由黄家来承担!”季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他希望此事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

    “皇兄万不可将所有罪责置于黄子纶身上。”季渊说。

    “若不是黄子纶煽动百姓鼓动朝臣,也不会有如今这般难堪局面!”

    “百姓的躁动确实由黄子纶煽动而起,而百官一齐上奏,却并非全由黄子纶鼓动致使。”季渊辩解道。“在相对和平的 今天,武将已无用武之地,遂文官便占据了半壁朝廷,经过多年的壮大,如今的朝廷已然形成一个无形而庞大的系统。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不仅难在捍卫和平的同时要让国家日趋昌盛,更难在如何取得文官们的平衡,并让百官为己鞠躬尽瘁。皇兄年少继承大统,难免被百官低估,而皇兄每作出决定,皆会受到朝臣的质疑,若意见一致,他们便赞颂皇帝圣明、赐福天下,若意见相悖,他们便群起而反驳,以各种手段。文官已经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迫坐在龙椅上的 皇帝在处理政务时摈斥其个人的意志,而长此以往,皇帝将丧失对国事的处置权,而成为处置国事的一个权威性的象征。到那时,皇帝虽居庙堂之上,稳坐龙椅,被百官俯伏跪拜,看似八方威风,实则四面楚歌!”

    季晟别无旁骛听着季渊的分析,敬佩惊叹之余,心生寒意。

    “而臣弟,就是这一股力量最大的阻碍者。”季渊继续分析着。“一群资深老练的朝臣,又怎会屈服于一个年轻气盛的后生,他们并非受黄子纶鼓动,而是借此与臣弟较量一番,他们乐此不疲,黄子纶只不过是一个无知替罪羊,一旦触犯龙颜,皇兄怪罪下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黄子纶!”

    话音落幕后,季晟没有立刻作出回答,他只是看着季渊,眼神透露出来的讯息复杂而难以描摹。“有时朕会想,当初父皇选择朕继任皇位,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此话一出,季渊本应跪下向皇帝道歉并求皇帝赎罪,然而他没有,他思忖了片刻,说:“如果父皇当年没有选择皇兄,那么今天,皇兄置于臣弟现在的处境,是否能承受这一切?”

    季晟会心一笑,拍了拍季渊的肩膀。

    “军队调往沐州边境了吗?”季晟问道。

    “臣弟今早便携调度令将军队调往沐州边境了,估计不出两日,军队便可抵达。”季渊如实禀报。

    “此次事态紧急,以防发生暴乱,或者战争,唯有如此了。”季晟叹息了一声。随后又对季渊说:“辛苦了!”

    “臣弟分内之事而已!”虽如是说,但季渊明白,此话乃具有双关含义,心中不免欣慰。

    “今日魏国使者来信,说为加强两国建交,魏国将派遣一个使者前来荆都,想征求我的意见。”季晟说。“陈述一下你的意见吧!”

    “依臣弟陋见,显然,魏国此番来使,名为交流互通,实意不明。”季渊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尤其在眼下这个关头,我们没有理由不怀疑,魏国此举实为图谋不轨。”

    “这是自然,来使为魏王最小的皇子魏央,二十余四,十二年前被送出宫拜师学艺,最近才被魏王传唤回凯湾,被封为白旌候。对于此人,可谓知之甚少。”

    “除此,情报司所掌握的,有多少?”

    “一片空白!”

    季渊心中隐隐泛生不安,直觉告诉他,这个横空出世的白旌候,背后藏着巨大的秘密。最令人恐惧的,并非眼前所见的,更大的威胁与灾难,往往都来自于未知。这是一笔不公平的交易,己方就这样一丝不挂暴露在对手面前,而对方却摆在面前,却无从窥伺其本身。

    然而,更糟糕的是,面对未知,又有几人能拂开其用稚嫩纺织的面纱,意识到其背后究竟是何模样呢?

    “他们何时启程?”季渊问道。

    “恐怕已经启程了!”季晟说。“他们知道我一定会答应的,只不过出于礼仪,才差使前来禀报。”

    “不,他们是知道你不得不答应!”季渊分析道:“眼下因为黄子冰误杀塔干堀族人一事,朝廷的形象已经有所下跌, 这次魏国打着加强两国交流的旗号来使荆都,若不答应,不仅会加重北塞对于朝廷的误解,更会引起百姓的不满。”

    “魏国这一局,想必精心策划已久。”季晟喟叹道:“只是不知,这一步,其目的何在?”

    “无论如何,当无计可施的时候,切勿轻举妄动,以免自乱阵脚,唯有等待。”

    “等待什么?”季晟转过头看着季渊。

    “等待对方露出马脚?”季渊抬头,视线正好落在季晟的眼中。“我担心的并非是这枚棋子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而是这枚棋子是否受棋手控制!”

    “你是指…”季晟很快就明白季渊的言外之意。

    “或者说,我们最需要知道的不是这步棋如何走向,而是真正下棋的人究竟是谁!”

    夕阳倒蒸,不需要吩咐便洒下一把金粉。昏黄的天空如同一顶皇冠,戴在荆都的头上,彰显其高贵的身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附在龙袍上的余晖渐渐往上爬。

    “夙平,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北塞突遇罕见旱灾,你被父皇差遣前去发放救济粮,途中遭劫匪拦截,押送物资的军队寡不敌众,赈灾物资被洗劫一空,你也被困塔干堀沙漠?”季晟问道。

    “臣弟记得。”季渊如实回答。

    “后来你平安归来,于此,你可还记得你当时如何解释的?”季晟继续问道。

    季渊冥想了顷刻,疑惑地看着兄长,就在他准备回答的时候,季晟抢险回答了:“你当时说,塔干堀沙漠的尽头,是一片绿洲,彼地有一座冰山,冰山下有一条河流,滋养着那里的绿树和草原,并且在那里居住着一群人。事隔三年,朕无法忆起逐字逐句,大致内容应就是如此。”

    “是,大致如此。”

    “西有塔干堀沙漠,东有凯泉森林,北有北海,南有梅林断崖,中镶澜湖。”季晟念起那句广为人知的俗语。“古往今来,人们笃信塔干堀沙漠没有边界,沙漠的那边,仍旧是沙漠,但凡擅闯者,皆有去无回,葬身沙漠,而你却在从中安然归来,与此同时,还带回来一个荒谬的故事。”

    “那么,皇兄也相信我所说确为荒谬?”季渊质问道。

    “当时,无人相信你所说,或认为此乃你所编造故事,或怀疑你所见为海市蜃楼。就连素来疼爱你的父皇,也无法相信。”季晟继续回忆道。“但,朕相信。”

    季渊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在此之前,他独自一人承受全世界的重量,现在着全世界的重量终于有人分担了,无论多么荒唐,兄长一并受之。

    “世界尽头的观念早已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季晟说。“一旦根深蒂固,那就病入膏肓。”

    “多谢,多谢皇兄理解。”现在季渊能回赠兄长的,唯有多谢二字,除此,再多的修饰,只会徒增生分,而玷污了这份兄弟情谊。

    “桌子上有一个密信,拿来看看吧!”

    季渊转过身,走到桌前。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西陵候亲启”。季渊眉头微皱,将信封拿起来。

    “这是情报司涫州分局于今日呈递上来的,无人敢启信。

    季渊注意到信封已然被人开启过。

    “除了朕。”季晟补充道。“送信之人一平民百姓,显然是有人雇他前来送信,情报司再三调查,未果。”

    季渊怀着疑惑将信封打开,从中拿出信纸,摊开后,他仔细阅读心中的内容。

    “其中还有一物。”季晟听到摊开信封的声音,提示季渊。“拿出来看看吧!”

    季渊遵循兄长的提示把手试探性地伸进信封,然后他感觉触到一片锋利的类似纸张的东西。随着那片未知的东西一寸一寸暴露在季渊眼底,季渊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名词―玄铁叶。

    “对此,你应该不陌生吧?”无疑,季晟知道季渊熟读《攫荒经》。

    “是,此物乃玄铁叶!”季渊看着手中的玄铁叶,玄黑的叶色与兄长的龙袍一致。

    “对于信中所陈,于这片玄铁叶,你如何看待?”季晟问。

    季渊沉默不语,此时他心中已然明白兄长的意图。“如果皇兄指的是澜湖的话?我想越过不必要的言语,请皇兄指示!”

    “朕要的是你的意见!”季晟转过身看着季渊,厉声训道。“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在你心中,朕何曾是一个不听谏言专权独断的昏君?而我,又何曾是一个不顾忌兄弟情谊的兄长?”

    在兄长的训斥之下,季渊缄默不语,扪心自问,于朝政上,皇上总是能听取并采纳自己的谏言。于私底下,兄长也总是逾越君臣之嫌坦然相对。现在自己却将所有抛之脑后,自以为是地揣测皇兄的动机。愧疚之余,他不禁意识到这封信和玄铁叶对自己影响之剧烈,竟能让自己一时丧失理智。而他的一句话,竟能让一国之君一时丧失君王风度语气粗暴。

    “虽然在那之后,你不曾提及塔干堀一事,但朕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季晟花了好些时间才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如今北塞局势严峻,魏国虎视眈眈图谋不轨,正是朕需要你的时刻,作为一个君王,朕以区区一道御旨足以将你囿于荆都;作为一个兄长,我完全可以对你隐瞒此事。但是朕没有那样做,朕选择将此事坦白于你,并听取你的谏言!”

    “对不起,皇兄!”季渊愧疚于心。季晟又何曾知道,这句道歉的背后,不仅仅是季渊对刚才举止的道歉,更是季渊对心中一直深藏的禁忌的无意流露。

    “若信中所陈属实,且成功抵达心中所述之地,无疑给世人以莫大震惊,靖国也将受到空前的瞩目。若心中所陈乃凭空杜撰,那朕就永远地失去你,靖国也将永远地失去你!又值靖国多事之秋,危机四伏…”季晟说道一半停住了,冥冥中季渊听到了一股哽咽:“少了你,朕独自一人不知是否能撑下去!”

    季渊当然知道皇兄一直都视自己为他的左膀右臂,自从他上任以来,季渊就一直为他排解万难保驾护航,渐渐的, 季渊已然成为皇兄执政所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季渊深谙于此,却不曾想过,自己的忠心与才能,竟成为养就如此一个君王的沃土,想不到皇兄对于自己的依赖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皇兄是否忘记了,臣弟可是从塔干堀沙漠生返的人!”季渊面带自信的微笑。“若皇兄当真相信臣弟三年前所言,又何须担忧区区一片澜湖!”

    季渊的言下之意,无疑是他已经决定要前往澜湖。凭他对季渊性情的了解,他早已猜测到季渊会行此决定,但真当这个噩耗来临时,失落感如同洪水一般,向心头席卷而来。但另一方面,季渊表露出来的自信亦让他有所安心。季渊如此轻松的表现,如同他即将要面对的不是闯入危险而未知的禁地,而是散步于自家花园。

    “这个赌局,朕赌不起,靖国也赌不起!”季晟还想作最后一番挽留。“朕说过,朕尊重你的意见,但作为一国之君,朕想再次规劝你不要去。”

    “皇兄,就原谅臣弟这一回,对不起,这一次,臣弟想自私一次!”季渊低垂眼睑。

    季晟转过身,面向窗外,目光辽远,夕阳照面,他闭上眼睛,说:“朕明白了,你何时启程?”

    “三日后。”季渊答。

    “三日后,是一月之望,月圆之夜。”季晟意味深长地说:“但愿月光示你以路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