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如缘
字体: 16 + -

第一回:导火索

    sat may 21 12:10:36 cst 2016

    《 一》

    沐州城,知府大宅中一处书房里,知府常狄面对一堆白纸黑字的资料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此时,门外有人求见,经通报,是自己派遣出去调查案情的巡捕。

    “有何结果?”常狄迫不及待地问。

    “回禀大人,属下奉大人之命前去松城调查黄子冰射杀塔干堀族坦利一案,经询问塔干堀族塔利家属得知,事发当日,因塔利母亲过世,需要一定数目的木柴进行火化,然家中已无柴火,遂前去庞林围场伐树,直至黄昏也不见归来, 不料傍晚时分,传来的却是塔利的死讯。经询问黄子冰随行附属,事发当日,黄子冰按照前几日所计划的行程前往庞林围场打猎,一开始他们紧随其后,生怕黄子冰有所闪失,可随后黄子冰又吩咐他们散开,不得跟随,自己一个人骑马往围场深处奔去,直到傍晚时分也不见其归来,他们便发觉情况不对,便四下寻找黄子冰,搜寻刚进行到一半时,黄子冰却骑马归来。”

    “也就是说,除了黄子冰,无人看见黄子冰射杀塔利,无人真正知晓其内情。”常狄根据回禀内容分析道。“但塔干堀族人一口咬定杀害塔利之凶手就是黄子冰。根据塔利妻子呈递上来的自述,其中提到,黄子冰素来骄纵易怒顽固不化,见塔利伐围场树木,嗔怒之下将塔利射杀,可黄子冰的自述又陈,当他抵达事发之地时,塔利就已然被射死。”常狄摊开桌上的两份自述材料,问道:“章泉,你如何看?”

    “回大人,依属下陋见,偌大的庞林围场,事发之地唯有黄子冰与塔利在场,射杀塔利之箭却是黄子冰背上所背之箭,事发后,黄子冰背上的箭又恰恰好少了一支,此乃证据确凿。塔干堀族有一习俗,但凡有人过世,若此人生前不曾行恶,死后便得以火葬,塔利为火葬老母亲前去围场伐树,被黄子冰撞见,依黄子冰之性情,却又可能嗔怒之下射杀塔利,此乃动机明确。”章泉陈述道。

    “你所推测,不无道理。但其中有两处漏洞,第一,你说射杀塔利之箭为黄子冰所有,而黄子冰自述中提到,他曾射杀到一头鹿,只是未中要害,让其逃脱。第二,你说“依黄子冰之性情”,此乃主观臆断,所以就证据确凿动机明确两点来说,皆有待商榷。”

    “依大人之所见,则何如?”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不过且不论凶手究竟是不是黄子冰,此案情涉及黄家和塔干堀族,牵涉之人甚广,涉及利益甚深。一方面,塔干堀族人皆认定凶手就是黄子冰,一定会不屈不挠向官府讨要说法,另一方面,黄家势力雄厚,背后有靖国朝廷撑腰,一定会千方百计保住黄子冰。素来塔干堀族与汉人甚是不和,案情若无所进展,形势一旦加剧,唯恐会加剧靖国与北塞的矛盾,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正是常狄所言,让常狄焦头烂额。他深知,关键不在于破案,而是如何为此案找到一个最好的归宿,既不让黄子冰背上着凶手罪名,又得给塔干堀族一个交代。此等事情发生在常狄所管辖的沐州内,身为知府,常狄责无旁贷。面对此等案情背后所牵连的庞大体系,常狄深感力不能力,自上任以来,这个为官清廉的人,从未惹是生非,如今却碰上这等差事,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明白,此事若处理得当,保住性命就是最大的幸运,若有所闪失,不说自身性命难保,恐怕家人和万千百姓将受到牵连。他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人,只是遇到此等要事,他心中也不寒而栗。

    “朝廷对此事甚为关注,命我三天内火速破案。除了这些,你可还有其他发现?”常狄心中雪一般清楚,朝廷命他三天破案,实为逼他将罪名扣在黄子冰身上,从而加剧靖国与北塞的矛盾。

    “恕属下无能,属下所调查的都已陈述给大人听了。”

    “若要案情水落石出,从两点着手,其一,调查清楚射杀塔利之箭是否为黄子冰所有,传我命令,你带领城中所有巡捕,前往庞林围场搜寻一头鹿,一头身上插着箭的鹿,天黑之前,必须得有个结果。其二,事发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详情,看来我要亲自会见一下黄子冰了。”关键虽不在破案,但要想解决此等棘手问题,案情的真实情况是一件衣服的针脚,一旦找到,便可顺着针脚抽丝拨茧将一件缝纫复杂的衣服拆成一跟简单的长线。

    ,<二>

    漆黑的牢房里,常狄提着一坛酒和两个酒杯跟随狱卒在狱巷中向黑暗深处走去,旁边牢房里身着囚衣披头散发的囚犯们 一个个盯着路过他们的常狄,有人怒目而视,只因此人断送了他们的自由生活,将他们送进牢房;也有人满怀感激之情,只因此人将他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常狄可无暇顾及囚犯们心中是何想法,他即将要见到一个令他愁容满面案件的关键人物,心中思索着要如何应对。

    狱卒在一个牢房门前停下,示意常狄:“大人,这就是黄子冰所在的牢房,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常狄叫住狱卒。“帮我把牢房门打开。”

    “这,大人…”狱卒担心常狄的安危。

    “你只管打开牢房门,我自有分寸。”

    “是,大人。”说着,狱卒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牢房门。

    “解开黄公子的锁链。”常狄又吩咐道。

    “大人,此乃朝廷要犯,大人万一有个闪失,属下担罪不起啊!”

    “现在是沐州知府向你发令,难道你想抗令不成?”将时间浪费在与狱卒的争辩上,对常狄来说,实为不值。

    “不敢,大人,属下这就解开锁链。”狱卒将黄子冰的锁链解开,随后站在牢房门口守着,恐防万一。

    “你下去吧,顺便把牢房门锁住。”

    狱卒没有反抗,而是遵令。

    待狱卒消失在常狄的眼前时,常狄来到黄子冰跟前坐下,将酒放在一旁,将带来的两个杯子,按照先后顺序,一个放在黄子冰面前,一个放在自己跟前,随后又将酒坛封口打开,再次按照之前放杯的顺序倒酒。

    “知道黄公子素爱喝酒,常某今日便带来一坛酒,想邀黄公子一同品之。”说着,常狄吟起了祝酒词。“沃以一石杜康酒,醉心还与愁碰面;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

    “素闻沐州知府常狄为官清廉,格尽职守,不同流合污,遂魏国才指派你任沐州知府,守护两国边界,在任期间,曾化解多少 矛盾!”黄子冰讽刺道:“可如今看来,魏王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传说杜康酒有三味,不知黄公子知否?”常狄不计较黄子冰的冷嘲热讽,而黄子冰此番言语,正是应了百姓对于黄子冰的评价,如此结果,也让常狄心中多了一丝自信,而首先,他得挫挫他的锐气,好让谈话继续下去。“喝酒不懂酒,不过买醉而已。”

    “听着,如果你是来收买我,以一坛酒和这样的语气,我劝你死了这条心。”黄子冰恼怒道。

    “黄公子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杜康酒的三味。”一切都在常狄的预料中。“第一味,乃践行送别之意。”

    “你以为区区一个沐州牢房就能困住我?” 黄子冰自然听出了常狄的言下之意。“你知道黄家的家训吗?”

    “铁索连舟!”常狄立即回道。“我还知道黄家会为了保你而倾尽全力,甚至不惜会联合季家发动战争。”

    “且不论这是桩栽赃,即便是我杀了那个塔干堀人,你们又能奈我何?”黄子冰趾高气昂,气焰不减反增。“你们今天将我关押在这牢房,不出几日靖国军队将压境沐州,最后,活着的将是我,而你和你的家人们,将被斩首,挂在城门上示众,你觉得这般结局如何?常大人。”

    “不不不,黄公子,冤有头债有主,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不是我。”黄子冰的话让常狄再次确认,真凶并不是他。

    “你怕死,所以你来找我,让我饶你一命。”黄子冰笑道。

    “每个人都怕死,只不过有些人善于伪装。”常狄话音一转。“我只想告诉黄公子,我不能左右你的性命,但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却可以!”

    黄子冰冷肃下来,看着表情同样冷肃的常狄,这才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玩笑。

    “我相信黄公子是被诬陷的。黄公子觉得,究竟是何人要诬陷黄公子?诬陷你杀害塔干堀人最利于何人?”

    黄子冰低下头,开始思索常狄的问。

    “我常某又何尝不知权衡其中利益!操控这一切的幕后元凶想假我以手,挑起靖国与塔干堀之间的战争。此次案情,早已引起塔干堀族的民怨,黄家也在积极煽动靖国百姓,向朝廷施压,好让朝廷派兵出征。而想要达到这个目的,靖国会想方设法营救你,从而引起塔干堀更大的民怨,而你,也必须死,幕后指使会将责任推至塔干堀人,引起靖国的民怨。如此一来,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黄子冰瞠目结舌 ,心中掀起万千波浪。常狄的话再清楚不过,操纵这一切的,就是魏国朝廷,目的就是引起北塞与靖国的战争,从而坐享渔翁之利。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为何要救我?”黄子冰问道。

    “救你,也就是救我自己。”常狄没有隐瞒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救的本能,我相信黄公子也一样!方才狱卒将牢房门锁住,我与你就身处同一牢房,同生共死。”

    “你打算如何应对?”共同的危险可以让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彼此相信。

    “这就关乎杜康酒的第二味了。”常狄邀黄子冰举杯。“煮酒论英雄。”

    黄子冰此时根本没有任何心思饮酒,畏惧死的本能让他焦急不已,不过见常狄胸有成竹的样子,黄子冰便放下心来与之共饮。

    “黄家可以为了救你而不顾发动战争,可季家可不会这么想!”饮完,常狄继续分析道。

    “你是何意?”黄子冰疑惑不解。

    “季家乃靖国王室,自然会顾全大局,可民怨一起,怕是难以权衡。这就需要一个人能在黄家和季家之间游刃有余,化解矛盾。举国上下,唯有一人能堪当此大任。”

    黄子冰心领神会。

    “西陵候季渊!”常狄说道。

    “夙平确有其本领。”

    “依我之见,西陵候早已预料到这一切,遂目前还未曾有动兵之势。”常狄分析道:“只不过如果要说服黄家,前提是必须保证你的安全,而他又不知如何保证。”

    黄子冰看着常狄,这才想到他的性命安危还未解决。

    “我已经出动全城巡捕前往庞林围场寻找证据,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只是…”常狄犹豫道。

    “只是什么?”黄子冰焦急道。

    “有两件事需要黄公子帮忙?”

    “不妨直说,我尽力而为!”

    “第一,我需要黄公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我;第二,我需要黄公子亲自写一封信!”

    “第一点我明白,第二点?”

    “纵然西陵候气量再大,也断然不会相信一个魏国官员的片面之词,唯有得到你的亲笔书信,告知他一切都是魏国朝廷的阴谋,让他稳住黄家,不让黄家再煽动百姓,至于真相,就说我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此里应外合,方能解决此次燃眉之急。”

    “原来如此,我会按照先生所说,亲笔写一封信给夙平!”这时,黄子冰对常狄的称呼俨然换成了“先生”,听他一番言语,他从自信自己会毫发不伤地离开,经由对自己安危的惶恐以及无助,最后再次挽回一丝慰藉。

    “现在,请你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丝细节也不容错过。”

    “大约三日前,卫诺来我府上欲邀我去围场狩猎…”

    “卫诺?你说的可是卫诺?”常狄打断黄子冰的话,心中不由一惊,他很清楚地听到了黄子冰所说确为“卫诺”,只不过 他心中拒绝接受这个答案,下意识地问道。此时,他再无心思听黄子冰的陈述了。

    “是啊,先生有何疑问?”

    听到黄子冰的确认,常狄沉默了,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本以为只要黄子冰讲出了实情,他可以顺藤摸瓜找出一个代行此阴谋的凶手,然后将所有罪名推至代行者,如此,既可以让黄子冰免于一死,又可以给塔干堀族一个满意的交代。但如今,从黄子冰口中横出一个“卫诺”,他不必再听黄子冰接下来的叙述便笃定,卫诺就是代行者。然而,常狄的沉默足以表现出他对这个答案的抗拒,此人,他动不了。

    就在黄子冰欲要继续陈述事情原委时,常狄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不必…”

    黄子冰若知道常狄心中所想,便不会惊讶于常狄的打断。

    “你可知,卫诺,亦是,魏诺!”常狄说。“魏国的魏。”

    黄子冰展现出和常狄之前的惊讶,他先是沉默,缓过来后,才问道:“你是说,卫诺是…”

    “对!”无需再多的言语,一切都水落石出,他们都心知肚明。

    “敢问先生如何应对?”

    常狄没有说出他心中的计划,早在来此之前,以防不能在三天之内找出真凶,他早已有了另一个应对之策,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实施。可现在,事情发展到瓶颈处,他已别无选择,尽管如此,他仍心生不忍。

    他拿起旁边的杜康酒,自斟一杯,双手举起,然后顺势洒下。然后再斟一杯,一饮而尽。这一杯,乃杜康酒第一味:践行。

    “黄公子,常某有一事相求,望黄公子答应。”

    “先生不妨直说,凡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答应。”

    “第一,请黄公子效仿常某刚才所为,自饮一杯。”

    黄子冰按照常狄所说,效仿常狄方才所为,却不知常狄是何用意。

    “第二,请黄公子记住一个人的名字,他叫杨峰。”

    “敢问先生,此人是何来历?”黄子冰心生疑惑。

    “他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也不是什么侠义之士,他就是一介布衣,两个孩子的父亲。”常狄说这话时,眼中满是敬佩与慨叹。

    “那为何…”

    “就凭他舍命救我们的性命,让百万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常狄看向黄子冰,四目相对。“请问黄公子,此人值不值得我们为他践行,值不值得我们记住他!”

    黄子冰似乎明白了一切,他看着常狄的眼睛。

    “我黄子冰虽为人狂傲骄纵,唯独佩服此等壮士!”黄子冰语重心长。“先生放心,我定将此人铭记于心。”

    “事不宜迟,我将笔墨带了过来,这就叫狱卒呈上来。”常狄说着,传唤狱卒呈来自己事先准备的笔墨,供黄子冰写信。

    一行行字在纸上行云流水,常狄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杨峰,你可以拒绝这个请求!”常狄看着眼前的杨峰,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不,大人,我接受。”杨峰的回答出乎常狄的预料。常狄看着眼前的这个寻常布衣,心生敬佩。他万万想不到,在关键时刻,能够解救万民于水火的,不是经天纬地的英雄,而是一个再寻常再渺小不过的百姓,而为了完成这桩拯救,代价竟如此沉重。

    他虽一介布衣,但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两个喜人的孩子,日子虽不富足,却也够温饱。愧疚感扑面而来,常狄从未感觉心中如此沉重。这个寻常百姓的壮举,足以很多人为之歌颂为之铭记,然而他却不能,这还不算,还要瞒天过海,甚至是个难以启齿的壮举。常狄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要记住这个人,这个名字将铭刻于他心,伴随着他进入坟墓。

    “草民家中还有一妻二稚童,我死后,还望大人多多关照!”杨峰像一个即将病死之人,叮嘱亲友交代后事。

    “一定,一定。”常狄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跟家里人说的,我一定代为转告。”

    “帮我告诉我的妻子,就告诉他,我欠她的,来生再还。”杨峰的眼中满是不舍与遗憾,却坚定不已,毫无悔意。“如果我的孩子问起的行踪,就告诉他,他们的父亲出去狩猎,迷了路,要他们快快长大,以后来找我。我离开后,须对母亲言听计从,不得忤逆。”

    “就这样了,希望大人转告。”

    “先生,先生!”常狄听到黄子冰在唤自己,立即回过神来。见白纸上已呈满了字迹,拿起仔细检阅,确认无误后,他告知黄子冰:“请黄公子放心,此事就交给常某,我一定将这封信传至西陵候,给三方各一个交代。还请黄公子耐心在 此等候,无需多时,黄公子可安然无恙返回靖国。

    “多谢先生了!”黄子冰答谢道。

    常狄起身欲要离开监狱,却被黄子冰叫住。

    “先生,杜康酒的第三味,先生忘记告知我了!”

    常狄伫立在监狱门口,沉默些许。“杜康酒第三味,乃是同甘共苦。”

    黄子冰忽然明白了常狄之前命狱卒将牢房门锁住的用意,会心一笑。

    狱卒将手链脚链捆回黄子冰的手中,锁住牢房门,走出监狱,将写着寥寥数笔的信纸系在信鸽上,将信鸽抛向空中。信鸽挣脱出狱卒的双手,费力拍打着翅膀,挣脱了几片白色的羽毛,飞向了魏国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