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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六(一)

    有人大声说笑着从门外走过,我醒过来,又是一夜有关樱樱的梦。半睁着眼找烟,樱樱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我;我一惊,有两秒钟不知身在何处。

    “该起床了。”她淡然说,走开;齐腰长发从我面前掠过,发丝拂过脸颊,痒痒的。我记起她是昨天冒出来的神秘女人:杨珂。疯女人,起这么早干嘛?!我暗自嘀咕,值得庆幸我的房子还在。

    新的一天,说不上我陪杨珂,还是杨珂陪我,也许我俩都不愿逛街,偏偏一起在街上耗了大半天。平凡的日子总是这样在不觉中溜走,许多想做、该做的事不能付诸实施,许多不愿做的事躲不掉。

    杨珂不再表现好奇,仍惜言如金。她只要求买了一些有关历史和自然科学的书。事实上,大多数时间我们泡在书店里。自从离开书店,杨珂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象这午后的阳光,闷闷的、懒懒的、一味得热,让人倦,使人烦。与她在一起,我越来越感觉郁闷,忽然心中一动:最近半年面对樱樱总是苯嘴拙舌,近来她更是极少单独与我在一起,是觉得与我相处太沉闷吗?没人喜欢与阿毛也不再提的祥林嫂做朋友。而杨珂寡言少语是否与我一样有难言之隐?然而无论我们现在彼此误会也好,有矛盾也罢,本无所谓;我们原本毫无关系,最终也会没有牵连。

    我找了处露天冷食店,盘算着怎样和杨珂开诚布公地谈谈。杨珂似乎望着街上的行人出了神,我搭讪:“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她仍看着街景。

    “我听说不爱说话的人都喜欢发呆,看来不假。”

    杨珂转回头,“我没发呆。发呆不是个好习惯,会送……”她止住不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忽然变聪明了,“会送命?”

    她默认。

    “多说话也会送命?”

    “有时也会。”杨珂的目光不知又飘向了何处,“……曾经我也象许多女孩子、象她们一样爱说爱笑,……”她微抬下颚,示意我看街上几个嬉笑着的女孩儿。她们的裙裾在阳光下舞动,也在欢笑。

    “现在呢?”我关心苦难者,爱心大奉献。

    “现在?我的心已经老啦。”杨珂饱经沧桑。

    我的肚子要痛了。杨珂直视我的眼睛,面对她的目光,我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我经历过你无法想象的战争。亲人、朋友,刚刚还有说有笑,转眼人天永隔,许多人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怀里……,我眼看着她们一点点儿断气。……。我亲手杀过数以百计的敌人,亲眼见过各种长相、各种年龄的敌人在我的枪口下毙命,……。这些事对我来说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你根本不能理解。你始终生活在和平环境——更主要的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你一直当我是个疯子,只不过因为我和你认识的一个女孩儿长得一样,才和我在一起。你让我对你说什么?”

    我避开杨珂的视线,不知如何应答。震惊之下一时心中满是歉意,有种冲动,想说:从现在起,我绝对相信你!话到嘴边无法出口。我能让自己相信她么?如果不能,说出来不是更没意思?

    杨珂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转开头,继续“欣赏”街景。

    原来心头苦涩、寂寞的人果真不只我一个。我们久久无言。

    为了略表歉意,我带杨珂到商业区。在感情上,我希望她穿得漂亮些,说不上原因,只是单单这么想。杨珂的情绪仍很低落。我有些不忍,仿佛她的不愉快完全是因为我,而我到底该拿她怎么办,不知道,走不步算一步吧。

    “不管有什么事,想开点儿,天大的事也会过去。”我忍不住说。

    杨珂有些意外地看我,见到我的微笑。“希望可以。”她轻声说,拉起我的手穿过街道,走进一家购物中心。我顿时感到血液向头部涌,一阵阵儿有汗意,产生一种错觉:正和樱樱在一起。不久前我对樱樱同样微笑过、说过同样的话,樱樱象杨珂一样默默地看着我,然后与我握了握手,象杨珂一样轻声地说,“谢谢,希望可以。”她俩的手同样娇小、温润、柔软。

    杨珂的情绪渐渐高了些,她流连于各款女式时装中,整个儿人使我产生更多的联想。但杨珂似乎没有一点儿金钱概念,无论售货小姐拿多贵的衣服,只要她认为还不错,就会试穿——好在很少有她完全满意的。我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时摸摸口袋里的人民币,渐渐开始怀疑自己受了催眠——她那段话象电影对白,能说明什么?

    杨珂远远看见一条淡紫色有素雅小花的长裙,径直走过去,试穿后很满意的样子,“这裙子不适合你的气质。”我说,转开视线。杨珂一直用眼神寻问我衣服怎么样,我们很少交谈,颇象一对呕着气的欢喜冤家。我象偶尔陪樱樱逛商场时,见她满意便点头;见她犹豫就建议再看看别的。女为悦己者容,我算什么人?何况无论樱樱还是杨珂,相中的衣服我实在无从挑剔。可现在我必须这么做,能不能替杨珂做主姑且不论,我没那么多钱。这条裙子不是贵,而是昂贵。

    杨珂回试衣间了。小姐仍在大谈我该为“女朋友”买下这条长裙的理论,彬彬有理、理由十足,仿佛我若不买,就算不会一辈子孤家寡人,至少这个“女朋友”吹定了。我有了种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杨珂的事,硬起头皮做没嘴葫芦状。杨珂一出来,我当即领先离开。我怕再呆片刻会跑去卖血。杨珂快步跟上,极快地回头看了一眼正被小姐挂回原处的长裙。

    我尽可能地保持着理智,买了鞋袜、洗漱用品后,让她自己选换洗的内衣。付款时我确信她只看商品是否满意,绝不关心标签上的数字,而且她“顺便”买了化妆品!“我喜欢这口红和指甲油的颜色”!我真的开始怀疑她是大人一会儿不在就闯祸的孩子,还是成心宰我的女骗子了。

    暗自庆幸我没带上全部家产出门。但无可否认,购物的确是一件令人很愉快的事——如果不必时刻想着口袋内的钱。

    夏日的傍晚,人们很少留在房中。我那间斗室沐浴了整天阳光,此时处处印着太阳的吻痕。晚饭后,信步走在街上,凉风习习,倍感清爽。

    我正想和杨珂开句玩笑,好使她别总是一副标准相,瞥见樱樱与她的男友走在前面,很亲密。我想“回家”了。杨珂忽然挨近我,挽住我的右臂说:“咱们去看电影!”不等我发表意见,她急急拉我跑到对面一家影院售票处;没弄清楚什么片子,又被她拉进影院。

    影片已经开演了。乍从阳光下进来,我只能看见银幕上一个女人在哭。杨珂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我被她拉着磕磕绊绊地走,听见她不时说着“对不起”,最后在中间的位子坐下。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四处看看,发现周围坐了不少人,大概是什么好片子,只是我还没看懂。

    杨珂忽然单扶住我的头,限制了我四处打量的动作。我诧异地砖头,注意到杨珂表情肃然,眼睛在幽暗中显得格外亮,里面有一种冷酷的东西在跳动,令人不由得心底发寒。她忽然嫣然一笑——眼中绝无笑意。我莫名其妙地打个寒噤,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感觉——儿时独自走夜路,似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没人。

    杨珂环住我的脖子,微微侧头,红唇已印在我的唇上。我只觉“轰”的一声巨响,一瞬间,仿佛自己的头炸开了。除去唇上温润、柔软的感觉,其他感官的神经都发生严重交通阻塞,大脑也暂时罢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世纪?杨珂略微缩回身子。我灵魂归壳,惊觉不知何时搂住了杨珂,忙欲缩手。杨珂制止了我的动作。我们的视线稍一接触匆忙避开,借着银幕闪光,杨珂原本白晰的脸颊上迷人的红晕清晰可见。我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做;只见银幕上的人嘴动,听不出说什么。

    我强迫自己冷静,再次看杨珂。她没看银幕,注视着我侧后方,握着“手枪”。“别说话!更别四处看!”杨珂压低声音快速地说。我只好欲言又止,克制住寻她的视线看一看的冲动,觉得汗都快下来了。

    杨珂忽然一抬左手,又拥住我。这一次她并没吻我,昏暗中旁人却看不出。我俩离得太近——气息相闻。我听见身后有人窃窃地笑,脸上火烧火燎的,心脏要将胸腔撞出洞了。杨珂的右手伸到了我腋下,并没拥住我。我记起她那只手握着“枪”。她从我肩上望过去,观察着什么。我不加思索地想回头。“别动!”杨珂在我耳边极快地悄声说,自己却借捋长发的动作不令人注意地回下头——我正面的视线也被她似无意地用长发遮住了。她脸上的红晕已消逝不见,脸色竟白得似反着光,双眼微微眯着,熠熠地,似乎有两道寒光射出。一个词猛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杀气。对,是杀气!杨珂的眼中有一股杀气。一瞬间,我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我周围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