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从天降:前世溯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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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冬雷飞雪祭英魂

    北国通常在十月份便大雪飘飞,寒风嚎啕。今年格外不同,时间已经入了十一月,燕国的初冬寒风刺骨,如刮骨钢刀剔着人们的面颊。蝗虫虽然没了,春季的旱灾还在持续,大路两旁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人们对此已经熟视无睹,相反饥民忙着抢尸体充饥。空中的秃鹰饥肠辘辘一次次俯冲进人群里,用锋利的爪喙撕扯死者皮肉,人禽共食的奇特景象令人叹为观止。

    龙城城门外一里地,翘首伫立着两位男子,为首之人颇为英武贵气,另一个则是其随从。两辆袍子皮做顶的马车吱呀呀从远处驶进,车头的车夫不紧不慢地扬着鞭,马儿在冷硬的冻土上跑得十分欢实,没有丝毫冻馁疲态。这在时下的燕国比较罕见,连人吃的都没有,牲畜早就遭了秧。现在还能喂养得起马匹的人,只能是那些高门显贵。年轻军士高兴得扔掉手中石子,兴奋地喊:“世子他们到了!”

    英武男子露出舒心笑容,大步朝马车迎去。马车稳稳停下后,当先的车上跳下一个锦衣小团子,黑豆子样的眼睛笑成月牙儿,朝英武的青年脆生生地喊了声“皇叔叔”,青年伸出手臂,小团子欢呼着扑进他的怀抱,连声嚷嚷:“我想爹他们啦,快带我去见我爹!”

    被称作黄叔叔的将小团子扛在肩头,呵呵笑道:“不成啊,小楷,你爹这两天每天忙到半夜才回王府。”

    “为什么?”肩头上的小团子朝前探出圆溜溜的脑袋,好奇地问。

    “你爹在办大事,这几天各国国君要到咱们龙城共举卫皇冉闵的公祭大会。你爹奉圣旨筹备公祭,今天汉皇和楚王都已经到了龙城了。”

    “啊——那一定热闹极了,快带我去看看。”小团子拼命摇军校的肩膀,执着地要求,“黄叔叔,快带我去见别国皇帝,不然我就赖在你的侯府不回家了。”

    慕容垂摇头叹气,他被小团子缠不过,只得同意带他去城西国君们小住的行宫看看,声明只能远远看一眼,不可冒失,若是除了什么差错就连自己也要受牵连。

    刚到城西,便见那一方地界旌旗高张,行宫外许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全副披挂,威风凛凛地守着门口。不一会儿,突然鼓乐大作,燕皇慕容儁乘坐御辇来到,内里迎出两队人马,当先的两人冰雷同行,一人金冠绾发,一人黑纱高冠两旁垂着玉流苏;一人黑缎上盘着红龙,一人红衣的肩上、前胸下摆均绣着三爪青龙,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睥睨天下的尊贵气势,与同样穿着绣滚龙袍的慕容儁拱手见礼,三方笑着客套一番,然后在太原王慕容恪的引领下,三人并行入了行宫。

    “我爹在那儿!”小团子指着慕容恪高兴地大叫,慕容垂慌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小楷,可别吵吵惊了圣驾!”直到天子的仪仗全进了行宫,慕容垂才松开大掌,对着一脸不满的小团子哄道:“我的小祖宗,刚才的是汉皇、楚王和我燕国圣上,你爹和我见了都得磕头,你可开眼了,要是闹出什么乱子来,谁都担保不了你。”

    这招儿成功吓唬住小团子,他冲行宫做了个鬼脸,很配合地被慕容垂拎进马车,朝太原王府方向而去。

    三更天时,慕容恪才回到王府,悄悄来到儿子慕容楷的床前,爱怜地摸摸他胖嘟嘟的脸蛋。许是白日赶路太过劳累,小团子睡得死死的,慕容恪轻轻地在儿子额头上亲了亲就起身了。乳母诚惶诚恐地跟随出了房间,慕容垂和管家还候在一旁等他发话。

    慕容恪环视一下这个已有近一年不曾入住的王府,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有些疲倦地对管家吩咐:“住下吧。找人把府里装点装点,再买几个奴仆回来。要过年了,总得像个样子。”

    管家和乳母点头唯唯而去,慕容垂一直不动,慕容恪不耐问道:“怎么还不退下?明日寅时就要赶到先皇庙廷祭天,你还不回府准备,是等着皇上降罪不成。”

    慕容垂不无遗憾地问:“天巫还是没消息么……”

    慕容恪鬓角紧缩一下,自嘲道:“别想太多,先把公祭冉闵的事办好。我们做出这等事,怎敢祈求她原谅?”

    “我不明白,天巫她明明传书各国国君,要在公祭时传授中国方术的。”慕容垂既盼望又失落地说。

    “夜深了,歇息去吧。”慕容恪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卧房,下人将里面烧得热烘烘的,侍女捧来热汤洗漱。热气氤氲的铜盆里倒映出慕容恪憔悴的容颜。慕容恪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侍女再三催促他才开始动手。他一遍净面一边问这水从何而来。侍女告诉他,府内原本三口井中只有一口井还有一些水,但今日早已冰冻,不能取用了。膳房地窖内常年藏得有冰,如今用的都是冰化的水。慕容恪让侍女转告管家大灾之年切勿铺张,一应用度皆须省俭,便是世子也不能骄纵了。

    洗漱完毕,慕容恪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望着房梁全无睡意。翻来覆去一阵后,他索性披衣下床,从卧房旁侧的内门到了书房。他将烛火挑得更亮一些后,从多宝架的一个大锦盒中取出几卷画轴,逐一挂在墙上,还有一卷并未画完,被放在条案上展开。所有的画上都是同一为女子,形态衣着各异,有着轻盈绢纱裙,有披着奇异蓝色绸缎头巾,有着胡服窄袖长裙的,面容美轮美奂,肤若冰雪,眉如春山,双眸流转看似多情实则不着一处,透着淡漠和怅惘,令人好奇又不敢接近,生怕惊扰了她的凝思。慕容恪用笔蘸了淡墨,在未完的那张胡服窄袖上添了几笔,衣角纹饰更加细腻,画中人忽然撇了瞥嘴角,丢下一个冷笑。慕容恪大震,揉了揉眼角,在定睛看时,画中人什么变化也没有。

    于是他长长叹了口气,搁下笔,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闭上眼。

    这次公祭缘于燕皇慕容儁杀了卫皇冉闵招致天灾,慕容儁迫于压力下了罪己诏,要先在皇家庙廷祭祀了先祖,忏悔自己的不贤不孝,然后才前往遏迳山冉闵墓前祭拜。祭祀鲜卑先祖时,百官及皇族中嫡子均须到场,仅止四岁多的慕容楷也必须参加。燕皇慕容儁三日前便开始斋戒沐浴,祭祀当日不得进食,早早赶到庙廷跪下拜忏,朝廷百官同跪,自罪辅佐君王不力。随后,燕国君臣赶往遏迳山会同汉皇、楚王公祭冉闵,并共立“武悼天王”的石碑。

    楚国与燕国、汉国两国均有仇隙,汉国虽与燕国无直接冲突,却因自视华夏一脉,对鲜卑胡虏极为不满,昨日三国国君看似共聚一席,底下实则暗流汹涌,引而不发而已。昨日三国国君为了今日谁为主祭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武悼天王的石碑早已刻好立在坑里,三位国君各怀心思往里填土。项隆和慕容儁因心虚理亏,填土倒还卖力,只有刘恒有些神思不属。他本不愿涉险来燕国,但汉卫边境地区不断传来蝗灾的消息令人担忧,况且邓通和周亚夫认为如果楚国与燕国因为公祭而联盟,于汉国大大不利。最大一个诱惑就是,天巫在燕皇慕容儁下国书后也发了国书,说明到场参加公祭的国君皆可获得独门的天巫方术,得者获利无穷。中土的国君恐怕只有匈奴稽粥单于是附属小国王,隔着战乱的戎秦无法前来外,按理国君们对天巫方术都应该垂涎三尺才对。刘恒真正好奇的是中国方术,但他一到冉闵墓前就莫名感到胸闷难受,寒风吹面后眼睛干涉发红,简直浑身不自在,不时以帕拭眼。

    燕国百官和汉、楚两国出使重臣肃穆垂首,静等国君们立碑。现场鸦雀无声,只有山风低徊哀吟。忽然,天地间传来激烈的马蹄敲击声响,山下一股黑色劲旅急速朝山上袭来,当中一面黑色大旗,上绣怒目五爪金龙,为首的一人骑着通体雪白的雄壮宝马,银丝般的鬃毛和马尾反射耀眼光芒。然而即使这银光也不及那人周身散发的冷酷、残暴的煞气,他全身乌黑宝甲只有头盔顶上一簇白缨与胯下白马交相辉映,大片的黑与白也无法淡化文在他额头和颧骨上的血红火烧云,那是嗜血的诅咒,看到的人都会颤栗腿软。

    就算没见过秦皇嬴少苍的人也听说过他的巫王黥面,以及令人色变的“六合宫魔星”名头,嬴少苍只带着三四十人的全副戎装亲卫队,如挟裹寒风而至的黑龙,就这样平地里冲到冉闵墓前。慕容儁、刘恒和项隆不约而同闪到石碑两侧,白马在碑前人立,嬴少苍如鬼魅样飘然落地,以掌摩挲汉白玉的石碑,薄唇吐出冷森森的话语:“落到慕容儁手中算便宜了你,可惜呀,若是朕,定将你炼成死灵军帅!”

    众人闻之失色,这不仅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更是犯了公祭的忌讳。身为公祭司仪的慕容恪压抑怒气朝嬴少苍拱手道:“武悼天王与秦皇有同窗之谊,今番如此刻薄,焉有人君气度?”

    慕容儁立刻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责问嬴少苍:“我与楚王、汉皇在此祭典冉闵天王,以求改过息灾,秦皇不来便罢,对死者不敬君子不齿!”

    刘恒与项隆对嬴少苍傲慢举动心生反感,皆站到慕容儁一边,言明嬴少苍不参与公祭便请速速离开,否则三国共讨擅入者。

    “擅入者?”嬴少苍仰头哈哈大笑,滴血的火云纹衬着明眸皓齿,邪魅阴森,“这里谁是擅入者,各位心知肚明。”他朝拱起的青砖坟茔投去狠利的目光,掷地有声:“朕二千里奔波只为一人而来,看在她的份上,今番不为难各位,朕自在山下等人,与尔等各不相干!”他说完后翻身上马,秦廷亲卫呼啸着聚到山崖下扎营。

    秦皇来得快去得快,留下乌压压的三国君臣在山腰摆那公祭的庞大阵容。经嬴少苍这么一闹腾,慕容儁、刘恒和项隆也无心争论,七手八脚将石碑立好,好似三人突然得了默契,在鼓乐齐鸣中不约而同地各自上香、上供祝祷,在墓前焚烧己方起草的祭文。三位国君行了三跪祭拜的大礼后,昏黄的天空立刻刮起刺骨罡风,黑云翻滚着压着遏迳山顶,罕见的冬雷震震,闪电一道道地劈开黑云,如一只炯炯的巨目盯着人间。只片刻功夫便降下鹅毛大雪,绵绵密密,扯天盖地,人在其中气都喘不过来。

    三国君臣仓惶中退居墓地旁搭起避风帐篷,与山下秦皇的营盘遥遥相对。慕容恪呆立在大雪中,雪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一动不动地任凭白雪把他掩埋。他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喉头堵得厉害:“这是老天的惩罚,自己是不能有任何辩解的。我能说什么,能说什么?我是父王遗命的辅佐皇子,尽忠尽孝、为国为民,我错了么?我该庆幸的,至少比慈心幸运,他受了诛心之刑,我还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