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从天降:前世溯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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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 世间本无钜子

    十一月的西域已成冰海雪原,前一阵下了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积雪齐腰,库朗城内的人都只能破窗出来。厚重的积雪已将很多临时搭建的房屋压垮,冻死冻伤时有发生。墨田经过库朗之战后已较之前成熟,带人救助灾民没半分闲暇,倒给嬴归尘腾出时间可以独处。经过几个月修建,库朗城逐渐修复。此地冬天滴水成冰,诸事不宜,嬴归尘每日在城墙最高处发呆,看那些幸免的孩童打雪仗、堆雪人,淘气的爬上自己屋顶往下滑,一路滑到大街上,甚是得趣,引得父母喝骂,路人奔走躲避。街上的情景让嬴归尘有些微动容,雪霁天明朗,城里人窝在屋中多日终于可以出来透口气,他也打算出去走走。

    李文吉爬上城墙,向他禀告城外巡防士兵在十里外西郊峡谷发现怪异之物,大如车舆,其色黝黑,通体冰凉,沉重如山,推之不动。其物周围方圆十丈积雪融化,草木不生,请城主前往查探。嬴归尘稍稍凝眉,旋即将身上银鼠皮大氅往身上拢了拢,整个人便如飞仙般从几十丈高城墙上缓缓滑落城外,又接连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西方。李文吉紧随其后如法炮制,落地时双膝陷入雪中,而先前嬴归尘所到之处连一丝痕迹都没有。虽然嬴归尘只是他师兄,可一身修为神鬼莫测,早已超过当年墨家师父。李文吉心酸酸地将腿从雪中拔出,暗自嫉妒自己未曾有安夫子这样的仙人垂怜,不仅没有仙缘,就连父母缘分也求之不得,一切全得靠自己。想到此节,李文吉长提一口气,施展踏雪寻梅的轻功追着师兄的方向而去。

    李文吉赶到异物所在之地时,黑色巨物将坚冰样土地砸出一个巨坑,师兄嬴归尘站在坑底对着那团黑色的庞然大物出神,冰雕玉彻的容颜波澜不惊,不知在想什么。几名巡防士兵围着深坑蹲坐,对着这个怪异东西指指点点。李文吉凑近后,发觉此处的较坑外雪地暖和得多,地面上土地松动,且已经被烧得焦黑。他的心砰砰跳动,这黑色巨物难道是前阵大雪时飞过天空的巨流星?一旦被外人得知巨流星陨落在库朗,后果不堪设想。不容李文吉多想,突然四周刮起狂劲旋风,飞雪弥漫,一股劲道将他甩出几丈外,几个士兵在惊呼中跌落坑底,旋即坑外白雪平移堕坑埋住他们身体,一道雪影狂舞,卷起狂暴的雪花兜头砸落……飞雪平静时,巨流星坑已经被白雪填平,表面已经夯实平整,雪花在瞬间融化后又凝结成冰,把巨流星和巡防士兵完全掩埋。嬴归尘负手站在坑面上,胳臂上搭着银鼠皮大氅,墨发发丝飘拂于额前显得冷酷凌厉。是他,刚才将绝世内力传到大氅上,带起漫天风雪坑杀了巡防士兵,将巨流星的痕迹完全抹杀。李文吉惶恐地看着自己的师兄,眼前的人好像从未认清过,他是墨家济世救危的钜子,却在片刻间杀了几名忠心勤力的士兵。如果他刚才没有将自己抛在外面,自己也与这些士兵一道成了冤魂。

    李文吉干涩地喊了声师兄,嬴归尘转头看他吩咐道:“城外巡防士兵回程遭遇雪崩殉国,家属厚加安抚。”说完后,他飞身攀上附近峡谷,双掌齐推,震断陡峭山石和积雪,轰隆隆滚落地面,将巨流星坑彻底覆盖。彻骨寒意袭上心头,李文吉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非嬴归尘对手,联想到自己与王阿琪做下的欺瞒行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跳。

    清理完杀人痕迹的师兄弟二人默默无言攀上峡谷巅峰,这条峡谷是通往西域更远方,远离戎秦帝国的势力范围的其他小国,首当其冲的就是月氏国。因此地石头颜色泛红,峡谷名为赤石峡,出了这条峡谷后所见全为胡人,华夏人到此难免回望故乡涕泣,这里又被华夏人成为望乡口。嬴归尘与李文吉二人也如普通华夏人一样,极目远望东南方,只见雪原莽莽,飞鸟匿迹,人烟罕至。两人只是发呆般看着,好似愁肠万里割舍不得,又似盼着亲人传讯慰藉魂灵儿。这样的时节就连劫掠成性的蠕蠕人都不会发动抢劫,家家户户都大半时间都窝在被窝中取暖,商队在夏末就断了来往,宣化与库朗往来的文书也因冰雪封路在一月前停止。

    自打做了嬴归尘的随从,李文吉平常找他的地方就只有两个,郡守大堂和天巫红旗的旗杆下。嬴归尘望乡之处一般都在红旗下,今日专门登上望乡口顶峰站了足有一个时辰,许是有些其他盼头吧。

    “回吧。”嬴归尘终于开口说话。

    “钜子,我们何时能回宣化?”李文吉忍不住问。

    “也许很快,也许永远留在这里。”嬴归尘轻叹。

    “可我们是墨家人,不是秦国戍边士兵。”李文吉抱怨道,“再说,师尊都不管我们了……”

    嬴归尘收住下山的脚步,敏锐地注视他,“你说什么?”

    李文吉差点说漏嘴,忙圆场道:“我是说,我们墨徒被秦皇发配戍边,师尊对此不闻不问,我替师兄委屈。”

    “记住,再没有墨家。”嬴归尘抛下这话后纵身飞下峡谷,没入雪原。

    李文吉连忙飞身跟上,这次嬴归尘没有将他抛下,总在他前面不远处带领他,十里雪原不到一刻钟就走完。

    当晚,心绪不宁的李文吉找到阿琪,要求她停止假冒天巫手迹写信给嬴归尘。他警告阿琪,巨流星降落库朗可能影响钜子下一步的走向,他极有可能潜回宣化寻找天巫。那时一切都晚了。阿琪却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只要再下一场暴雪,便是神仙也飞不出雪域,只能等待明年开春,那时大局已定,钜子还会是墨家的钜子,彻底断了与天巫的念想。

    李文吉冷哂道:“这事儿其实和天巫无关,不管有没有天巫,钜子都不可能喜欢你。”

    阿琪如被针扎,仍然毫不松口:“钜子绝不能出事,侯爷侯夫人已经将他托付于我照料,为了他我甘愿走任何事!”

    李文吉点点头,“好。从今天起,我再不会将钜子的书信先交给你过目,至于天巫的书信你自己看着办。以后事情揭穿,我完全不知情,是你一手操办的。”

    “这个你放心。我生是他墨家的人,死是他景平侯府的鬼,钜子不会把我怎样。”

    阿琪对此很笃定,到目前为止,她的做法都很隐蔽,钜子丝毫没有察觉天巫早已离开秦国,在赵国开设了金刚般若寺作道场。仿造天巫手迹其实不难,一来天巫与钜子的书信往来稀少,二来文字寥寥才符合天巫风格。阿琪用一支阿拉耶识以前所赠的鹅毛笔,模仿她的笔迹书写就自带七八成味道了。她一共仿冒天巫写了三封信,第一封告诉钜子她在帮助秦皇解密死灵术。第二封说秦皇解散六宫受阻,她与秦皇的婚期要推迟到明年。第三封说死灵术初步破解,她和来迁坟的周亚夫、邓通一起去汉国讲学。三封信成功稳住了嬴归尘。李文吉认为她是个疯子,她却固执己见。

    数日后,一小队秦军竟然在城门口呼唤开门。这可不得了。在西域,冬季无论敌友都各自关门闭户过冬,这一小队秦军从何处冒出来,其中或许有诈。接到报告的嬴归尘飞速赶来,城头一望竟然是秦皇暗卫头目蒋青!

    阿琪在传令机要处静静等待嬴归尘到来。入冬后,中土和边塞的通信中断,她亦是一个多月未能得知那边的情况,是以对石宣石韬被杀,阿拉耶识被软禁,慈心称帝的事情一概不知。蒋青出现后,她从随同的秦军那里了解情况后,便等候在官衙中。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但,私心里,她还是有几分快慰,毕竟天巫再不可能回到秦国,再也不能影响到嬴归尘。她觉得遗憾,为何阿拉耶识已拥有一切,却连自己唯一想要的人也要抢去。除开这一点,阿拉耶识是个很好的朋友,但仅仅只是朋友,还不是她的天。她的天,是亦仙亦凡拯救苍生于水火的墨家钜子。天巫竟然说墨家完了,没有前途,而钜子竟然听信了这样的话,甘心效命于秦廷。墨家大同治世是她与钜子共同的理想,她清楚墨家对钜子的意义,而天巫轻飘飘地抹杀了三百年的墨家建树。天巫说过的狂言那么多,就数墨家的最是瞎说。终了了墨家,算是自己与天巫的第二重私人恩怨吧。阿琪慢慢啜饮桌上温着的酒,心却凉凉地想着往事,发觉自己与天巫其实不算朋友。

    嬴归尘踏雪而来,扑面袭来蚀骨的寒气。

    “你走吧,我今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他就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而且连丝毫等待她回答的意思都没有。

    “嬴归尘!”阿琪唬地站起身,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天巫根本就不在意你们任何一个人。她走了就让她走吧,像她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在中土出现!她来了,天下大乱,墨家也没有了,大同也就没有了,钜子还是钜子吗?”

    嬴归尘停下脚步,静静地驻足看天。

    “这世间,本无钜子。”

    挺拔如雪松般的人走了,雪地留下一串明晰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