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辽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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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荷包匿情



与淑怡简短见面后,燕燕回到耶律贤身边。

灯火依然灿烂,歌舞依然热烈,可她的脑子里全是淑怡的身影和哭诉,她试着扫开那些影像,把注意力集中到身边的耶律贤身上,因为她知道他会留意她,而且皇太妃和惜瑶也不断地向她投来轻蔑探索的目光。

这样的场合,身为皇后,她应该与大臣僚属寒暄,与贵妇女官说笑,可是,她做不到,她的心乱如一团乱麻,她脆弱的自控力甚至没法帮她维持合宜的微笑。

幸好就在她如坐针毡,连喘息都难的时刻,白马青牛灯出现在双凤楼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暗自吁了口气。

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天神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东来,一位仙女驾着青牛车顺潢河而下,两条河在木叶山下合流,二仙相遇一见钟情,自配成婚,此后陆续诞下八子,自称契丹人。八子的后代繁衍兴盛,形成八部。因此,白马青牛是契丹人的图腾,木叶山则是契丹人心目中的神山。每年正月十五灯节,皇帝要亲手点燃白马青牛灯,以昭示来年风调雨顺、草木繁盛,人畜兴旺,年末,则要到木叶山祭祖。

在众臣的簇拥中,耶律贤与燕燕走下双凤楼。

巨大的灯笼前,已有官吏备好火把,双手托着跪地迎候。

专司帝王起居注的国史院林牙着青衣、戴黑帽,端正地站在灯旁,一俟帝后驾到,即大声宣道:“保宁三年正月十五,吾皇陛下御点白马青龙灯于双凤楼下,祈天之福,佑我契丹,君臣同乐,万民共欢!”

耶律贤握起银把火把,将巨灯点燃。

霎时,乌号长鸣,铜锣震响,无数大小不等,形式各异的灯向白马青龙灯围拢,人们欢歌跳舞,耶律贤则传旨回宫。

这一番热闹,只给燕燕带来短暂的轻松。

返回永兴宫后,耶律贤在四名贴身小底的陪伴下消失在侧殿,燕燕知道他是去更衣,而她也需要换下这身既重又硬的礼服。

“今日上元节,别让淑仪的事坏了陛下与娘娘的好心情。”

白玉帮她更衣时,见她心事重重,便婉转地提醒她。淑怡和燕燕见面时,她和石兰守在门口,自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她微微点头,可心头的那份烦恼和隐隐的失落感席卷不去。

“你说贤宁会答应为他们配婚吗?”衣服换好后,她问白玉。

“只要娘娘愿意,陛下一定会。”

燕燕面色微变,责难的目光看着她,“你以为我不愿意让二郎成亲,有个好归宿吗?”

白玉摇摇头,神色未改地说:“奴婢从不敢那样想,只是担心娘娘与韩通事见面后,会心有所失。”

心有所失?!燕燕一震,这不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吗?

难道……难道白玉也看出,她还舍不下二郎?

心头泛起罪恶感,心情复杂地对白玉和端水让她清洗的石兰说:“放下吧,你们都休息去,我要静一静,今晚不需要侍候了。”

白玉石兰见她秀眉紧锁,只好依言退下。

可是,侍女走了,她并没有得到清静。

“你知道你的眼睛会说话吗?”

她回身,见耶律贤站在那里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尽管换掉了礼服,只穿着一件常服,但他依然不怒自威。厚重的帷帘在他身后垂落,上面悬挂的金银玉珠在灯影中发出璀璨的光芒。

“什么?”她茫然地问,心思如那些金银玉器般朦胧闪烁。

他微笑,笑容淡淡地挂在唇边并未抵达眼底,“今晚的灯火会亮一整夜,你喜欢这明亮的夜晚吗?”

“什……什么?”她的视线回到他脸上,思绪更加紊乱,仿佛跟不上他突然变换的话题。

他脸上那抹清浅的笑容更淡了,然而眼神却骤然改变,像焖烧的火炉忽然窜出火焰,瞬间熔化了原来冰冷的色彩,也灼痛了她的肌肤,她本能地垂下视线躲开那摄人心魄的目光,以藏起自己的心事。

“太迟了!”他几个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拽进怀里,俯下头靠近她的唇边呢喃道:“不过我喜欢你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样子,只要那里有我的因素!”

“我……”她下意识地转开脸拒绝他的亲近。

她拒绝的动作并不大,但对于**多疑的他来说已经足够,那让他心里燃起了难以遏制的怒火,但他是那种怒气越大,外表越平静的人。

“你知道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淡淡地问,双手把她抓得更紧。

“什么?”

他笑了,清越的笑声、平静的笑容却让燕燕想起冬季荒漠里觅食的草原狼,不禁背心阵阵发凉。而同时,她发现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双手也非常冰凉,忙转过视线,往平时放置

汤媪的案桌上寻找。

“不必找。”他拉回她的视线,“有你在,我不需要它!”

“什……么……”她不可抑制地颤抖。

他俯视着她,黝黑的双眸闪烁着幽幽锐光,缄默片刻后才问:“除了这两个字,你还会说别的吗?”

“什……”

这次,她连茫然的问句都没能说完,就被他的嘴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堵住。

“唔……”她用手抱着他的脖子,想把他推开,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双手冰凉,身上却火热,在她手指下激烈跳动的脉搏仿佛正发出无声的命令:别动!

她僵住,既不反抗也不回应,木然地站在他胸前,任他为所欲为。

他忽然抬起头,身子微微向后仰,“怎么,不喜欢?”

她望着他,他眼里的锐光并未掩盖其中的愤怒和痛楚,早已存在的罪恶感霎时汹涌而来,淹没了她其他的感觉,除了他的气息、他的存在。

“不是!”她说,眼中溢出热辣辣的**。

“那就不许拒绝我!永远不许!”他严厉地看着她,冰凉的手指擦掉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愈加急切,一字字直逼她的灵魂。“我说过你是我的皇后、我的女人、我的太阳,今生今世,只要我活着,你就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是的,他说过,可是,他,会只是她一个人的吗?

仿佛她的眼睛真的会说话,他回答道:“自从你走进我的皇宫,我就是你一个人的,我的心,我的身体,包括我的灵魂都是你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没来得及有任何回应,他的嘴已经稳稳地压在了她的嘴上,和刚才不同,这次他和缓而温柔地吻她,仿佛她是件易碎的瓷器,而他刚才并没有在生气。

她不懂为何如此轻尝浅啄的吻,会给她带来一种心安及随之而来的巨大欢愉。

在不知不觉间,理智消失,她被不可名状的沸腾激昂情感控制,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双手压住他的后脑勺,迫使他更紧密地与她的双唇相接。而那仿佛突然之间在他心里点燃了一把火,温柔的吻一变而为贪婪急切,就好像她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空气,他紧贴着她不断地从她的胸腔中吸取气息,用急促的呼吸、忙碌的唇舌向她示爱。

此时此刻,除了被动地接受与本能的回应,燕燕完全弃守。忽然间,一阵天摇地动,她感到双脚离开了地面,转瞬便发现自己躺在了**,而他的嘴似乎片刻未曾离开过她。

衣衫尽褪,灯影摇红,一场失控的、如同急风暴雨般的欢爱将他与她双双带进了前所未有的璀璨世界。

如同狂啸的海浪终究会退去,灼热的**在不久后便被极度的疲惫与满足感掩埋。他们拥抱着彼此,沉沉入睡,入睡前,耶律贤唯一想到的事情,是拉过被子将他与她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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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觉得自己只是迷糊了一阵,没想到当她醒来睁开眼睛时,明亮的灯烛之光已被屋顶天窗透入的阳光取代。

脑海里乍然出现昨夜的画面,她像不小心栽进河里似地猛地坐起,四处张望,还好,没人进来过,散落在四周的衣服依然凌乱;身边的耶律贤还在熟睡。

仿佛心里的念头会被人听见似的,她面红耳赤地摇摇头,将脑海里的所有绮念摇散,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过自己的内衣穿上,再找到腰带。

可是,腰带的一头被耶律贤压住了。

这可让她犯难了,她不想惊醒他,现在已经是白天,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样子。可是,她更不愿让其他人,哪怕是侍女看到,因此,腰带是必须的,否则她走不出去。

轻轻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想看看腰带被压在什么地方。他是侧着身子睡,一只胳膊枕在面额下似乎在保护自己的头部,身如半弓,这个睡姿带着明显的防御和警觉,让她心头荡过一阵柔波。可怜的他,连睡着了都没法放松。

腰带就在他曲起的膝盖下,她俯下身轻轻地抽拉,眼睛却接触到一个红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在他敞开的胸前,垂挂着一个荷包。荷包本该挂在腰上,他却挂在颈子上,里面装了什么让他如此珍爱呢?

她轻轻拿起来看,荷包用纹绫做成,一面用银丝线绣了一对交颈鸿雁,另一面绣了匹白马,荷包颜色已不再鲜艳,边缘和表面都有磨损,而且上面有些暗红色的污迹。这样一件既不值钱又普通的东西,被他宝贝似地贴身戴着本身就令人好奇,何况从它发亮磨损的程度看,他不仅贴身戴,还经常摩挲把玩。

她越想越好奇,手指轻轻捏捏荷包,硬硬的,像小木棍……

“与其这样猜,何不打开来看个

仔细?”

就在她对这荷包猜测不定时,忽听一声低语。抬起头,见耶律贤正张着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偷看!”仿佛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般,她羞愧不已。

“别担心,我不怪你。”他的目光直透她心里,“可是,如果不打开它,你的好奇心能得到满足吗?你会忘掉它吗?”

他的每一问都落在了靶心,她诚实地摇摇头。

“所以,打开吧。”

好奇心战胜了羞愧感,反正只是看看,又不会拿走他的宝贝。

她安慰着自己,动手解开了荷包的系带,可当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她傻了:一个小小的芦苇卷和一个小小的缂丝荷包!

“这……小孩用的荷包?”她先看了看芦苇卷,再拿起看着眼熟的缂丝荷包,“可是……怎么这般眼熟……吖!”

当看到三色丝线编织成的吊带时,她沉思了片刻猛然醒悟,“这是我的荷包!”

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她则因这只荷包,打开了已经模糊的记忆之门。

她还记得,这条三色带子是韩德让亲手编织送给她的,那时她第一次获准参加皇宫重五射柳活动,应韩德让之邀,她特意为自己和他缝制了这个荷包。

回忆着十一年前的往事,她指责的目光看着他,“那年重五节,是你偷走了我让小底挂在树上的荷包,对不对?”

“不是偷,是要。”他面无悔色地纠正她。

“那结果不是一样吗?”想到那天韩德让沮丧的心情,她愤愤不平地说。

“结果的确一样!”他神情坦然地回应。

知道他所说的结果并不特指荷包这件事,燕燕暗暗叹了口气,原来十一年前,自己和韩德让就已经被他攥在了手掌中。

命运难逆!

她的视线又转到那个芦叶卷上,因为荷包,她自然明白,“这,是那天我吹过的芦叶,对吧。”

“对。”他拿起那卷被包裹得很仔细的芦苇卷,“那天我回湖边找你,你不在了,只找到被你扔掉的这个。”

“可是叶子干了很容易碎,这么多年你怎么能留住它?”

他歪歪嘴,笑道:“特殊处理过。”

“怎么处理?”

“我从不教人,”他用漂亮的凤目斜睨着她,“不过看你天分还行,又长得十分可爱,我就——破个例吧。”

好熟悉的回答,这也是十一年前在湖边他对她说过的话!

“你……怎么弄的?”燕燕忍不住笑了,惊讶地想,他真是个奇特的男人!

“把叶子用水弄湿变软,再将密腊融化涂抹在它表面,不等干透就卷起来,如此就可以保存了。”

他边说边把两样东西收起,放回荷包内。

见他如此用心的收藏自己用过的旧物,燕燕不能说没被感动,可是睹物思人,想起与韩德让甜蜜快乐的过去,那份感动立刻如风中云烟般散去,相反地,对他深沉的心机和偏执感到恐惧。

那时他不过十一二岁,仅因为喜欢,或者说对她有好感,就公然违反规矩,私下叫人藏了她给韩德让射柳用的代表姻缘的荷包,哪怕他后来成了亲,也要暗中阻挠韩德让与她的婚事,一旦即位为帝,立刻不顾君臣情份将她与韩德让拆散,全然不管当事人的心情和愿望,不顾及韩家父子在他称帝过程中所立的功勋……

如此无情冷血的帝王,会对她一往情深始终如一吗?帝王的耐心是有限的,爱心亦然,如若哪天她不小心做错事,冒犯了他,他又会怎样处置她?

心头蹿起一股寒气,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

“冷吗?快进被子来!”察觉到她的变化,他将身上的衾被展开,裹住她。

“不,我不冷。”她竭力克制着不让内心的忧虑表现在脸上,故意转移话题,看着他手里的荷包问:,

“这是谁的荷包?看着很旧了。”

他眸光黯了黯,“我母后的。”

“原来这是怀节皇后的?”她惊讶地看着荷包上那暗红色的污迹,心想,那一定是怀节皇后的血!

“是。”他仔细地把荷包放入怀里,拉好胸前的衣襟,“福新说,母后遇刺时倒在血泊中,我一直拽着这只荷包要母后起来……从此,它一直在我身上。”

果真是血,前皇后的鲜血!

燕燕心情复杂地想,这个小小的荷包是他母亲的遗物,却装着她的东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将像珍惜对他母后的怀念一样,珍惜他与她相识的记忆?

“行啦,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耶律淑怡所求之事了。”

正胡思乱想着,他淡淡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