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婚•皇后
设为婚礼奥坛的祭台前,是大批执戈持弓的宫卫,随后是黑压压的盛装人群。
当御辇来至那条由青牛白马引导,用黄毡铺设,直通前方高台的通道时,耶律休哥示意队伍停下并翻身下马,众人也随之下马,一时车静马息,鼓乐皆停。
燕燕扶着耶律休哥的手臂走下御辇,踏上用黄毡,看到路中央放置了鎏金马鞍和银火盆,那是契丹人大婚的礼俗。
耶律休哥稳稳地扶着她,让她顺利迈过马鞍和火盆。
燕燕穿过肃静的人群,当看到韩匡嗣与南院大王等并肩而立时,心头一震,视线不禁往两边看去,两边人很多,她既期待又害怕地寻找着那张俊美挚爱的脸。然而,人多视野狭窄,她没能找到,心里一半失望,一半欣慰。她想见他,但又不希望他看到今天这场婚典。
想起最后分别时他晕到在地的情形,她的心狠狠痛了一下,脚步略有迟疑。
“皇后,往前看!”
耳边传来休哥的轻语,她心中微颤,那是一个双关语。燕燕省得其中的警告和劝慰,于是强压下心头的辛酸和悲哀,仰头平视着前方高台。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沿着这条已经铺设好的路,大步走!
繁华绮丽的缂丝花鸟长裙,随着她的步履在她脚边层层漾开,夕阳下恍如一道道红色涟漪,美不可言。
来到祭台前,耶律休哥将她交给盛装打扮的霍木英和另一个命妇,由她俩搀着她走上祭台,自己则跟随在她们身后,燕燕自头帕后看着前方高台。
那里,站了一排人,皇帝耶律贤身着黑色衮龙宽袍,头戴鹰顶金冠,足蹬银靴站在人前,显得白皙孤绝,高贵飘逸。此刻,那双俊美的眼睛注视着她,欣慰的笑意如玉般温润,似絮般轻盈,却像一记重拳打在她心上。
他可是因为她顺从地到来而欣慰?
他可知他的欣慰,是建立在两个痛苦之人的泪水中的?
带着难言的痛苦和无奈的愤怒,她大胆地注视着他,反正隔着头帕他看不见她,她为何不能利用这个机会看透他?
可是,要看透他何其难!
两个多月的相处,他变得不再陌生,但她仍摸不透他想法。他的心,被厚厚的坚冰封锁,无人能靠近,就算她并不想走进他冰冷的心,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需要了解这个成了她夫君的男人,而不是君王!
此刻,那对剑眉下的凤目带着锐利而蛊惑的光直直地看着她,紧闭的嘴巴让他的下颌线条越发坚硬清晰,也令他的面色更加威严。显然,这场婚礼对他也不轻松。
将她带到耶律贤身边后,霍木英和命妇退下,耶律休哥也退到了于越和皇太妃身边,她和耶律贤并排站立在满脸皱纹、神态祥和的奥妇面前。
按契丹习俗,主婚者被称为奥妇,帝王大婚,奥妇必须由家庭和美、子孙满堂且德高望重的贵妇担当。
此刻,当老妇平静地看着燕燕时,她觉得那浑浊而睿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头帕,看清她的心。
老妇面对她和耶律贤喃喃念了几句祝词
后,指指神座前绣着飞龙猛虎、青牛白马的垫子示意他们跪下,将面前的银炉香烛点燃。然而双双举起酒杯,随着奥妇的吟唱,分别拜祭天地日月和祖先。
拜奥礼结束后,一排士兵吹响牛角号,观礼百官全数跪下,册封礼开始了。
燕燕按奥妇的指示,仍跪在青牛白马垫上,耶律贤起身,站在跪着的燕燕面前朗声颁布册封诏书:
“皇天无亲,惟德是依。朕耶律贤,辽国皇帝始登大位,谨遵祖训册萧氏之女萧绰为皇后,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望尔自今日起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言毕,他俯身用双手扶她站起,再从于越手中接过代表皇后身份的紫色飞马水晶绶带,赐予她。
当他的手握住她,将她扶起并靠近她时,燕燕浑身僵硬地站着,半垂着头,隔着绸纱看着他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将绶带系在她的腰上。
他的动作稳定,呼吸舒缓,一举一动,无不散发着端庄雍容的帝王之气;宁静从容,处处表现出对她的体贴关照。对此,她不能说一点都不感动,可是在那每一分的感动中,她心中的伤口都被深深扯痛。
册封完毕,皇帝、皇后同辇沿着黄毡御道返宫。
盛大的婚宴安排在永兴宫别殿,皇帝的御座与皇后的赐座并排置放在大殿顶端,他们坐下,接受文武百官及皇族遗老的祝贺。
先是两院宰相亲赐酒给皇后和后族送亲者,再由主婚的奥女向皇后敬酒致辞,然后是皇后宗族大首领进殿拜见皇帝并致送皇后辞,酒行三周后,送亲者退下与大殿内外的人们欢饮,各位亲王贵族、朝中重臣们依次上前,向皇帝皇后敬酒祝贺。
皇帝和皇后面前也摆放了酒肉食物,但燕燕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她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儿冗长的贺喜队伍和千篇一律的祝贺词也令她感到厌烦。
忽然,视线被前方大门走入的一群人吸引住。
是他!他还是来了!注视着人群中那熟悉的身影,她的心颤栗不已。
是皇上的命令?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正猜测着,忽听内谒官高声宣道:“燕王韩匡嗣、崇义兴国二军节度使韩德源、上京承奉官兼枢密院通事韩德让、侍中韩德威、护军司徒韩德凝父子等人恭贺吾皇皇后新婚大喜!”
原来韩氏满门也都获得了升迁,这难道也是皇上对他们的“贿赂”?
心口揪痛,痛得她几乎难以呼吸。
韩匡嗣带着他的儿子们齐齐跪在面前,他们说什么、做什么,燕燕都看不见、听不见,她的眼里唯一看得见的,是韩德让直挺挺跪在她面前的俊朗男人。
红烛彩灯照亮了头帕外的一切,他显然已经喝醉,满脸通红,满身酒气,那双她会无数次抱着她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握成拳放在腿上,微微颤抖着,就像她此刻的心。
只有他的眼睛,那双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眼,尽管迷离晦暗,但依旧深情如昔、大胆无忌……
燕燕迅即转开目光,不敢继续与那双深情痛苦的瞳眸相望,害
怕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情绪。
而他,很快便被身边的兄弟们架住,韩德源更是不顾一切地将他挺直的颈项用力压下,逼他行礼。
他醉山颓玉般地倾身,伏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呜咽般地抗议。
“陛下请恕罪,二郎喝多了!”目睹儿子们的行为,韩匡嗣惶恐不安地请罪。
“既然喝多了,就早些回去歇了吧!”耶律贤淡淡地说。
“谢皇上隆恩。”
韩匡嗣领着儿子们再对帝、后行过大礼,然后起身退下。
韩德让被拉起时,双眼看着燕燕,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紧紧抓着他的韩德源截阻止,“二郎喝多了,皇上已经有旨,快回去吧,别在胡言乱语耍酒疯!”
“不……回去,我还要喝……曲终……人不散!我……还要……”
“你不能再喝了,快走!”
韩德源与韩德威架起他匆匆离去,在经过一张桌边时,他抗拒离开,像个赌气的孩子似地赖坐下来,抓起酒壶仰脖子喝。
见有不少人往这边张望,韩匡嗣又气又急又无奈,只得让几个儿子也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喝,以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韩德让醉了,燕燕的心碎了,头上的这方帕子将她的悲伤和无奈遮住,却无法阻止她身躯的颤抖。
她紧紧咬着下唇,艰难地控制着盈眶的泪水,死死盯着前方不肯离去的身影。他为什么不离去?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令他和她都剖心泣血的地方?
一只微凉的手伸来,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她本能地抓住,死死抓住,将满腹无法言说的悲伤,都发泄在紧握的手指上。
忽然,前方的韩德让站了起来,拖着微醺癫步跌跌撞撞地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心陡然吊起,几乎想奔过去,可身形未动,便感到手上的力量将她死死压住。
她转过头,赫然发现被自己死死抓住的,是耶律贤的手!
此刻他并没有看着她,一双阴郁的凤目盯着走来的韩德让,其中的悲伤与她一样多,一样沉!
泪珠终于坠落,由头帕后潸然落下,溅开在那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背上,她挣脱不开,只能以更加有力的握持抓住那只手,只能透过丝绸和泪雾,看着深爱的男人步步走来,却终未走近,便被他的兄弟们架住、拖走……
泪如泉涌,心如刀绞,若不是被紧紧抓住,若不是心底还有那些脱不了、甩不掉的责任牵扯,她会不顾一切地追赶他,跟着他,天堂地狱不回头!
他走了,消失在热闹歌舞的人群中,留下一路眷恋,满目泪痕!
他走了,从此后,那些温暖的拥抱、怜爱的眼神……再也不会有!
二郎,别恨我负了你,在我心里,永远有你英俊潇洒的英姿;在你的梦里,也请留住我无拘无束的纯真!
二郎,再回头看我一眼,再对我笑一笑,让我记住你明亮艳丽的微笑!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他蹒跚而去的背影。
此后,她如同木头人般地坐着,再也不记得后面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