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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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十八章 老卒

    几年之间,元朝的统治范围越来越小,如今反王四起,各路失败的反王有的被杀死了,有的逃跑异处,甚至跑到了大都避难,前文书说道的那几位大漠来的外乡人,便就是因为争霸失败之后,才落的如此的下场。

    到如今,王保保的少将军府已经收留了很多各路高手,他们大多都是流离失所的人,能够留有一口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不错的了,再加上王保保对付这些人还有些手段,自然便放心的让他们落在大都了。

    黄昏时分,依稀几骑悄悄回到城内,少将军去看了看那间卖酱牛肉的铺子,老板关了门,去看热市去了,王保保没有选择闹市,而是拣选了一家僻静酒楼,上二楼点了些精致糕点,再让小二去温了一壶黄酒。

    一楼有一对爷孙女以说书谋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说故事,娓娓道来,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弹琵琶附合。琵琶劣质,手技生涩,远称不上天籁。盲艺人落座并未多久,少将军开始喝酒时,才说完一段暖场的小奏子,说的是咱们大元王朝一字王如何带着军马杀敌,创下这万世功勋的,因为酒楼位置偏僻,这会儿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准备逛元宵灯市,一楼食客寥寥无几,二楼更是生意惨淡,王保保跟纳哈出面对面喝着酒,想了想,招手让店小二给楼下爷孙二人送去一碗温热黄酒。

    酒送到了一楼,目盲老人与孙女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怀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楼鞠了一躬。

    目盲老说书人与酒楼借了一条凳子,将酒碗放在手边,说到兴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说那大元王朝马蹄声。

    兴许配合爷爷的跌宕情绪,小女孩弹琵琶极为吃力,面红耳赤,力所不逮,盲艺人回过神后,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然后伸手去拿酒喝,一摇晃,才知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摸咂摸嘴,似乎意犹未尽,却也不觉得没酒了便是遗憾,只是自言自语道:“一字宗亲汝阳王御前士卒许世平,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东去的豪气,真是好酒。”

    瞎子老许是个大元王朝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目后便转做了骑兵,战绩平平,在以头颅换功勋的大元王朝军实在拿不出手,以至于解甲归田前都没积累下殷实家底,只捞了一身疾病,早先在城内定居还算手头宽裕,只是经不起那帮比他更穷酸拮据的老兄弟们折腾,大多数死了都得老许出资棺材钱,一来二去,孤家寡人的老许就真没什么银子了,老许是土生土长的辽东锦州人,年幼便孤苦伶仃,跟着汝阳王察罕帖木儿从锦州打到了辽西,再从辽西入雄孩关,转战中原,许多跟老许相同时间入伍的老卒只需能赖着不死,都做到了参军或者校尉,最不济养老前都能领到个昭武副尉的武散官。

    所以说老许是个老卒,却不是悍卒。

    不敢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去拼功名,还能赚来官职的,只是豪族子弟而已,老许这种说不上贪生却绝对怕死的老兵油子,能不被监军将校砍掉脑袋,已经算万幸。

    老许后来剩下一只眼睛也瞎了,上山烧炭不小心给熏坏的,这才成了巷里巷外嘴中的瞎子老许。最倒霉的是瞎子老许瞎了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小心在闹市没躲开膏粱子弟的一匹骏马蹄子,给踩成了瘸子。

    那帮携美同行的膏粱子弟见到老头在地上打滚,只是放声大笑,瞎子老许本来想咬牙拼命,可当他瞎摸到地上的扁担,便听到声音说那些公子哥是哪位折冲都尉的儿子,是哪位大都里著作郎、太子洗马的孙子,老许就扔了扁担跟孩子一样哭喊起来,一遍遍嚎着我早就该死了啊,让人头皮发麻,连一些心存怜悯的旁观者都给吓跑了。一个纨绔嫌弃老许呱噪,拔剑就要劈砍下去,大元王朝民风自古彪悍,便是那些纨绔,双手力气兴许只够解开花魁伶倌的腰带,可只需拔得动刀剑,那绝对是说砍便砍,这一点让许多初入大元王朝的外地纨绔十分不适应。

    若当时老许头顶那一剑砍下去,便没有今天少将军提着绿蚁酒的事情了。

    那时候王保保恰巧路过,马匹远比那帮三流纨绔更雄健,气焰自是更嚣张百倍,他本不想掺和这档子破事,只是被老许撕心裂肺的一句话给勾住:“老子的腿没被那帮龟儿子打断,倒是被自己人给弄瘸了,老天爷真特娘的跟我一样瞎了眼啊!”

    后面老许没死,莫明其妙被人带去医治腿脚,可那马蹄前刺下的冲劲,哪里是一个老家伙的老腿能承受的,算是完全断了,在瞎子老许准备坐在河畔小茅屋里等死的时候,突然官衙里来人说每月发放给他一两银子,老许心惊肉跳领了半年后,才壮着胆子问那位大人,大人说了这是大元王朝军的新规矩,善待老卒。后来老许问了一个同样半死不活的老袍泽,得知这是真事,只不过他们都需要去衙门领钱。

    老许就疑惑了,好人有好报?可咱怎么看也不是好人啊,年轻那会儿烧杀抢掠可没跟着汝阳王少干。

    老许断了腿,但拄着自制拐杖还是能够勉强行走,茅屋被衙门那位大官吩咐下人修葺过,每年还未过冬就会送一床厚实棉被过来,菜园子被老许打理得凑合,一两银子便是一千文,老许嘴巴不刁,月底闲钱还能买点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等死可比刚断腿那会儿要惬意百倍,后来在乱巷子里面捡了一个弃婴,便是站在身边的小姑娘。

    王保保示意纳哈出下楼,坐在了瞎子的身边,王保保伸手递给老许一碗酒。

    “这酒啊,越喝越爽,真是人老了,喝什么都要节制了,王小子,你说再有十年,天下安定,看来你这个臭小子也是满嘴跑火车啊。”老许接过酒壶,嗅了嗅,知足笑道:“这酒若是别人给我的,必然不会喝,但是就算是你给我一碗毒酒,我也要一饮而尽的!”

    那客人听到这里,没好气道:“给你一碗毒酒,我舍得吗?”

    老许手中有了酒,好说话,对着王保保说道:“这里啊,喝酒不痛快,还是与我回家吧。”

    不多时,老许带着王保保与纳哈出来到了他的那个家中,进入茅屋之中,小丫头便去烧水,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盆鸭腿,茅屋内便香气弥漫,老许啃着一根油腻鸭腿,笑问道:“王小子,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你这家伙不是失踪三年便是消息一整年的,做什么营生?听老许的劝,可别伤天害理,偷看闺女洗澡什么的还好,反正闺女也不掉块肉,如果耍刀弄枪的,可就不好说了。不说这个,说了你小子估计也不听劝,知道白喝不了你的酒,说说看,这次想听什么,老许这个岁数也说不了几次,能说多少是多少。”

    那人啃着鸭肉笑道:“说说看辽东,算起来我祖上在那边,就是锦州。”

    瞎子老许哈哈笑道:“锦州我会不熟?整个辽东都一个德性,别看十个都督有九个都在跟朝廷喊穷,其实一点都不穷,穷的只有我们这些没田的,就只差没造反了。”

    王保保皱眉道问道:“按律不是每个士卒都有四十亩屯田?辽东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危地,平原旷野一望千里,难以据守。所以辽东安,则中原风尘不动,辽野扰,则天下金鼓互鸣。造反?这些年没听说辽东有丝毫骚动啊。”

    老许讥笑道:“王小子你懂个屁,你这文绉绉的东西,我老许听不懂,你在哪个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我只知道我离开辽东的时候,辽东屯卫二十一,辽西只有六卫,不说辽西,辽东二十一卫一年屯粮百万石,有几石是落在我们这些人口袋的?王小子你想啊,不说辽东大都督、镇守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指挥校尉这些大人物,便是一些七品八品的官员,都要做些私役屯军改挑渠道的勾当,若不专擅水利、把膏腴屯田都给占了,哪来的银子去孝敬上边?汝阳王当年坐镇全辽,对两辽人来说那是稀有的幸事,汝阳王一走,谁管士卒死活,很多边军本就是发配到辽东以罪谪戍,要不谁愿意去辽东这苦寒之地过日子?一旦去了,谁当真会以为就有田有粮,我是锦州人都没半分田地了,这些个外人,就更甭想了。”

    王保保轻笑道:“这可造不了反。辽东贫苦,苦惯了,只需有半口饭吃,就没人愿意揭竿而起。”

    老许叹息一声,“不真的要饿死,谁愿意跟命过不去,可再这么下去,辽东真难说啊,我离开锦州已经将近三十年,忍了三十年了。”

    辽东自古便是百战地,所谓虎步龙骧,高下在心。天下安危常系两辽,察罕帖木儿谏言不惜殚天下之力守之,可朝野上下没几个愿意当回事。这不是说没人看不出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天下局势暂时大定,五十年百年以后如何跌宕,说什么做什么于当下官位有何裨益?

    王保保轻声道:“老许,你再说些辽东的风土人情。”

    老许有一说一,竹筒倒豆子,等一锅炖鸭吃得一干二净,老许也累得够呛,不过大部分精神气都用在对付鸭肉上头了。

    老许最后抹嘴道:“汝阳王当年入大元王朝,那可真是威风凛凛,一字王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王保保笑道:“青牛道上车千乘,旗下孩童捧桑椹。”

    老许拄着拐杖,一脸神往。

    王保保留下酒壶,悄然走出茅屋。

    站在身边的纳哈出看着王保保,轻声说道:“有探子报,西域的烂陀寺的指空和尚与张定边奔咱们大都来了……”

    “回去吧,也算是散散心情了,是该与脱脱商量一下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