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凡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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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踏月寻踪

    木屋之外,夜凉如水,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一片戚戚之声骤起,恰似有颠倒梦魂之势。闻此声而至,江宛湫虽也有诧异之情,但此刻望着邱沐雨,却只是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闻君凌霄玉虚,半仙道者,今助唐门,不觉心下惋惜。夜下子时,当踏月而来,拜会于君,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白莲门下徒劳往返也。”邱沐雨想起在那八角亭中,木柱之上的炎炎赤字。此刻正是子时,难道白莲教的门下竟真的寻自己到了此处?

    现下,这夜幕之中,忽又变了一种声音,仿佛是,撕心切齿之哀嚎,念诵经文之呻吟。声音愈演愈烈,已成鼎沸,搅扰得众人心烦意乱。听得一空灵之声划破星空,似有人在缓缓低吟,声音好似沐浴在冰水中的人声,又像是冷风中的野猫的哀叫,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声音缓慢而尖锐,不带丝毫情感。

    段天涯道:“邱兄,某家却忘了你日间得罪了白莲教中人,今夜看来便是找邱兄的麻烦来了。”邱沐雨默然不语。段天涯又道:“邱兄日间得罪的那红面汉子是如今的白莲教主的坐下爱徒。”邱沐雨悠然道:“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若也能成为这教主的爱徒,想来那白莲教却又何足为惧。”仇弘劫幽幽道:“你莫要大意。”邱沐雨忽然声音严肃,道:“仇兄放心,倒不会大意。白莲教既能存于世间如此之久,必有其过人之处。而那汉子能成为白莲教主的爱徒,也必是有可以匹敌相当的能力。只是一时我还未曾察觉出那红面汉子有何异能。”段天涯道:“他虽有些手段,但在这白莲教中却不算高明,只不过他的嘴上功夫比较了得,才能入得白莲教主的门中。”

    邱沐雨却不理解了。而段天涯似乎看出了邱沐雨的不解之意,又道:“虽然他的法术在白莲教中甚是平平,但若论蛊惑寻常百姓,他却可属于一把好手。据闻自他入教,这几年间可为白莲教说动了数以万计的带发门徒。所以那白莲教主甚是欣赏,遂收他为爱徒。”邱沐雨想起日间遇到时,他也正自与街上的百姓说道,确实也将他们唬得发愣,那时围观百姓已然跪拜口称活佛,想来段天涯此话不虚。听得身后江宛湫笑道:“看来邱公子这麻烦惹得倒真不小。”这话自是对邱沐雨说的,不过声音中却异常轻松。江宛湫见识过邱沐雨的实力,并深信以邱沐雨的能力,与白莲教中人对峙自然不会吃亏,所以也未将这白莲教放在心上了。

    木屋中的猴子听得外边的语声,此刻一个个都似被定住一般,蹲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能感觉到它们的瑟瑟发抖。邱沐雨向木屋外走去。而身后江宛湫踩着邱沐雨的影子随即跟上。段天涯和仇弘劫两人对望一眼,便也跟了出去。

    子时的夜空,虽有繁星点点,却依旧掩盖不住这黑夜的浓稠。林梢之上,月面朝东,一支下弦月透着烛火般的温暖月光,洒在潮湿的地上。透过树叶,月光入地,只觉得点点波澜。

    今日是十月廿三,本就是下弦月显现之时。望着那一弯残月似水,皎洁之光乍寒似暖,模糊朦胧,众人心间都各自透出一股清澈泉涌般的凉意。晚秋的风虽不是寒风刺骨,倒也凉薄,一阵秋意上扬,众人心中已然清醒。邱沐雨仰望着那下弦月,这切齿哀嚎之声和这念经颂文之音,此刻听来,竟似从月中传出,诡异非常。

    忽然,那下弦月的月牙处竟在扩张,转瞬之间已变为半月,而后月肚之上犹自扩张。大地之上,树木的阴影渐渐拉长,月光渐渐明亮,那半月却早已满涨成为一轮满月。今日是十月廿三,远非十五,此刻这天上的月亮令人奇怪。方才的残月变为满月,这一景象令众人心中一阵惊异。

    江宛湫看那下弦月竟像是活了一般,膨胀成为一轮满月,心中诧异,不由得问道:“天上的那是什么?”众人心中也自奇怪,无人应答,良久,邱沐雨缓缓道:“月亮。”江宛湫听后,一阵语塞无语,瞪了邱沐雨一眼,嗔道:“我自是知道这是月亮,只是怎的如此奇怪?”段天涯失笑附和道:“是啊,莫非是某家的眼睛出了问题?方才明明是一支残月,可现在......”说着竟不自觉摇了摇头。旁边的仇弘劫道:“看样子今夜似乎会特别的漫长和离奇。”

    便在此时,那满月的正中,竟然显出了一道缺口,一个黑影从中跳出。而那轮明月的中心忽然射出一道异常明亮的月光,刚巧照射在木屋前方,形成一道暖黄的光柱。那黑影竟顺着这道光柱向邱沐雨这边移动。待得片刻,邱沐雨等人已然看清,那道黑影却是一个人影,这人正踏着这道光柱,徐步走来。

    “夜下子时,当踏月而来,拜会于君。”邱沐雨又想起了这句话。子时,月夜,而这人也正是踏月而来。看来这白莲教中倒真有些能人异士有这通天的手段。邱沐雨此刻还未曾窥得其中的玄妙,是以默然不语。只不过未及邱沐雨思索出这其中玄妙,这条人影已然近在眼前。一袭白衣似雪,面庞白皙清秀,两道秀气的剑眉衬托着眉宇间的英气,却有些咄咄逼人。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俊俏的少年,俊俏的便似女子,细看之下这俊俏之处倒可以和唐墨有所一拼。

    一步落地,身后的明月光柱已自消失,白衣少年面色和蔼,冲着众人莞尔一笑,双手抱拳,随即目光射向邱沐雨,虽然目光灼灼,但这少年的脸上神色却异常和蔼,道:“常言道‘良驹不与驽马为伍’,想来邱兄的朋友必然都非寻常之人。今日有幸一见,心中不胜欣喜,在下这里有礼了。”邱沐雨依旧默然不语。而身后的段天涯等人见邱沐雨不言语,自都闭口不言。

    那白衣少年礼数周到,见众人没有反馈,却也不觉得唐突,依旧面露笑意,道:“今夜,月色颇佳,方才俯视林中,见月光如澜,现下步入此地,仰见飞云过天,变化万状。想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等情兴之人者也?”邱沐雨缓缓道:“弦月周正,却以望月偷换,失了自然之常,未免有失偏颇。”白衣少年道:“今夜晦暗,若要寻得邱兄行踪,非得有这明月之光相佐。”邱沐雨却不理会他的反驳,直接问道:“阁下子时‘踏月’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白衣少年听邱沐雨此问,笑意更浓,道:“邱兄倒是贵人多忘事,今日伤我白莲教两名带发僧徒,又夺去一条我门下弟子的性命,是以特来向邱兄请教。”未等邱沐雨开口,忽听一人冷冷道:“近年来,白莲教祸乱世间,荼毒乡里,我等不过为民除害而已,阁下此言却是恶人先告状了。”开口之人竟然是仇弘劫,一向沉得住气的他,这次却抢先开了口。

    白衣少年听罢笑道:“我白莲教向来是渡世人苦难,教化苍生,何来‘祸乱世间,荼毒乡里’之说,阁下之言荒谬至极。”仇弘劫道:“这一屋子的造畜之物,难道就是你们白莲教要渡世人苦难的成果吗?”仇弘劫这话问的虽是一腔怒意,但声音还是如他性格一般冰冷,但已可知晓他对造畜之事的反感。听到仇弘劫如此质问,白衣少年眉间微微颤动,语音中失去了和气,冷冷道:“看来是你们都已知道了。”段天涯忽然叹道:“如此废话说起来不知要纠缠几时。”随即瞪着那白衣少年,喝道:“喂,小子!你白莲教那两人是某家所伤,你门下弟子也是某家所杀,某家也已知晓你白莲教的造畜恶行,你待要如何?”

    此话说出,那白衣少年的言中凶光忽然乍现,哼声冷笑道:“既如此,那小可今日便要得罪了。”白莲教中那三人的死伤本也不是段天涯之所为,但段天涯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虚与委蛇之意,索性揽在自己身上,便看他要如何。而那白衣少年其实也只这几人死伤自不是面前之人的一人所为,但既然段天涯已经挑明,索性便直接出手,也不多做废话。

    忽见那白衣少年以右拇指加于无名指、中指及小指三指之甲上,右食指竖指置于左掌,以左掌之中指、无名指、上指握住,左手姆指相捻如环状。段天涯和仇弘劫自是不知他在做什么,江宛湫问邱沐雨道:“他莫不是在结印?”邱沐雨点头,江宛湫又问道:“他所结的是什么印?”邱沐雨面色浓重,道:“他所结的是不动明王十四根本印的‘羂索印’,结印之理乃是明王之锁。”江宛湫道:“原来是佛家手印,怪不得我却不识得。”邱沐雨眉间微微发皱,没有理会江宛湫所说,心中却已知面前这白衣少年的厉害处。而江宛湫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如此距离能识别出这白衣少年所结手印乃是明王十四印之一,可见邱沐雨在凌霄派玉虚宫修炼时,当是佛道双修。

    这边白衣少年手印已然结好,口中念念有词,道:“囊摩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么悉底娑婆诃......”而听到那白衣少年口中之语,邱沐雨大惊。这少年念的竟是明王真言。

    那不动明王梵名为“阿遮罗曩他“,乃是佛教密宗八大明王首座,秘门五大至尊之首。不动明王本为至尊菩萨,如今白莲教既然以他为尊,想来当是信奉慈悲菩萨的通明之教,却又怎会令邱沐雨心惊?而那不动明王真言诀也本是降魔救人之咒又怎会让邱沐雨犯愁?

    其实,邱沐雨心中明白,这白衣少年口中所念的不动明王真言中,是东密派的不动明王降魔咒。若颂此咒,可避降头,蛊毒,下符等,修行者若达某程度,“天魔”与“鬼神”必定现前,颂此咒可抵消此等灾难。可这少年正念一遍之后,居然反念两遍,如此反复,加之其手结明王羂索印,此种法门法术,变生出来的变化可就不仅仅只是救人的了,邱沐雨已不能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也就在此刻,四周盘旋起一阵阵烟尘,被晚秋凉意甚浓的劲风卷着,包裹在邱沐雨等人四周。接踵而至的是一阵阵头晕目眩,邱沐雨随即静心念诀,抱元守一。四周的树林,木屋,白衣少年已然消失无踪,此刻的邱沐雨身处于一片白色之中。除了江宛湫,段天涯,仇弘劫三人,邱沐雨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满眼望去,只是那一望无际的空白,仿佛并不曾有尽头。

    身后的段天涯忽然狂吼起来,两只眼睛中竟然透出熊熊之火,肌肤面色变的赤红,黑色的头发也似他肌肤般赤红,双手突然抓着自己的面颊嘶吼,但口齿不清,竟像是含着一嘴的碎石在说话,不知竟在喊些什么。他旁边的仇弘劫则是抱头捂着自己的脑袋,紧闭着双眼,两行血泪从双目之中留出。这边江宛湫双目紧闭,面色铁青,双臂环抱,似乎是在瑟瑟发抖。

    邱沐雨心下已自猜出,四人落入了那白衣少年的幻境结界之中。由此开始,必须时刻小心,稍有不慎,四人性命便会枉送。

    脑中有撕裂般的痛苦,一阵劲风骤然扑向邱沐雨双目,似乎在强迫着自己闭上眼睛。眼前还是无尽的白色,而这茫茫白色之中,又透着无尽的凄凉。忽然之间,面前空旷之处,那一片白色之中,竟然由上自下,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缺口,这道缺口仿佛是一面被敲碎的铜镜,裂纹处竟然还在丝丝碎裂。骤然间,那道缺口处竟然像被重物所击中,爆裂开来,碎片撒满面滂。而面前碎裂白色之后,竟然现出了另一个世界,一片阴沉沉的死气,这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昏暗,天空在下着雨,从碎裂处望去,似乎在白色的另一边是一阵阵的硝烟弥漫。邱沐雨竟然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了步子,越过了这片白色,然后,邱沐雨踏入雨中。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滴落在邱沐雨的身上,真实,冰冷。四周一片狼籍,一队队的车马,百姓,倒在路边。这一片景象凄惨异常,潮湿的水汽弥漫于天际,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这片土地,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杀,邱沐雨顺着一条窄路前行,两边尽是死人,这条路通往的地方或许是无休无止的死亡。

    此刻,阴云如晦,邱沐雨向前只走出十几步,便在一处翻倒的马车后,看到了一位碧眼白面,花白须发,一袭白色长衫的老者。老者的面前是一个年轻女子,此刻她已瘫倒于地,但她的双手却高高举起,手中高举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迎着这场秋雨,递向那位老者。良久,那老者从年轻女子手中接过了这个孩童,而刚刚那双托着孩子的手,在把孩子交予老者的一瞬间垂了下来。那双手纤细乖巧,此刻落在这泥泞的路上,被斑斑点点的泥水溅染,被这秋雨所击打,已然没有了半分生气。邱沐雨瞪大了双眼,不远处的这位老者,就是自己的师父—清虚道人。而恩师清虚道人手中的孩子,注视着地上的年轻女子,目光中不知道是泪水亦或是雨水,目中的深处,透出的是一种萧索凄凉的光芒,如此的目光本就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应该有的,而这孩子,便是邱沐雨自己,当年的自己。

    雨水击打在邱沐雨的脸上,邱沐雨的目光移向了那倒在地上的女子,他想看一下那年轻女子的脸,只是旁边翻倒马车上落下的马鞍,挡住了那年轻女子的面庞。倒在地上的这名年轻女子,莫非是邱沐雨的母亲?

    邱沐雨迈步向前,虽然他对自己母亲的面容,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是想看知道她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渐渐地,这年轻女子的面容在自己的面前显现,马上便要看清。忽然,凭空中一道黑色的裂痕硬生生碎裂在空中,仿佛铜镜跌落在地上所摔碎出的裂纹。但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声响起,面前阴暗潮湿处似铜镜般破碎,它的后面又是一处异地。邱沐雨再一次迈步过去,这一次所见的场景,是一片碧天白云,仙气缭绕的青山宫宇。

    此处景物令人熟悉,赫然便是凌霄派玉虚宫的重霄园。两名少年持剑对峙,一名白衣如冬雪,另一名灰袍似阴云。而这两名少年周围,却围着数百名身披道袍之人,尽是凌霄派玉虚宫的弟子。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独自立于这两名对峙少年一侧的两位长者。一位目光尖锐,一位气度潇洒。赫然便是清虚道人云行子和物华道人云终子。众人此刻注意力都被面前这两位持剑的少年所吸引,想来这是一场空前的较量。邱沐雨也不禁侧目,目光随着那两名少年所移动。

    但见白衣少年,右手抖腕,一道如柱般的惊涛巨浪,由平地处窜起,直飞天际,那一道骇浪水柱冲天而起时,四周带着滚滚巨浪,携同着龙卷之风,拔地怒喝,睥睨众生。

    这道水柱直径有十余丈,卷着道道似獠牙利剑般的水浪在空中盘旋飞舞,仿佛神龙踏破天际,龙吟犹自未绝。一阵阵起舞过后,左右腾挪,竟然奔着那灰袍少年飞来。四周围观的数百名凌霄派弟子不禁都骤然心惊,瞠目结舌。不过这其中却也有几人喜形于色。

    灰袍少年持剑的右手却没有任何动作,那一道十余丈直径的水柱搅动着波浪,伴随着龙卷狂风,片刻便已直奔着他所来,眼见着这道水柱神龙不过转瞬便要将那灰袍少年所吞噬。

    那灰袍少年忽然将剑锋回旋翻转,立于面前,右手持剑,左手以食中两指点剑,吟道:“奎曰封豕,为沟渎。娄为聚众。胃为天仓。其势,星吸神引。”也便在那如水兽般的骇浪水柱涌向他的一瞬间,一个丈余长的黑洞赫然出现在灰袍少年的身前,而那道洪水猛兽般的水柱,尽皆倾注其中,发出排山倒海般的隆隆之声。而那边的白衣少年面色骤变,似乎挥剑御力,想将那水柱牵引而出,可这边黑洞的吸力似乎永无穷尽,可以囊括天地。那水势沉猛,挤压着黑洞的吸力,摩擦着空气声响,竟变生出一股压力,压的周围的凌霄派弟子喘不过气来。

    转眼之间,这惊天地的洪水猛兽便已然被那黑洞尽数吸食殆尽,灰袍少年长剑飞舞,口中念念有词,面前黑洞顷刻间便已消失,重霄园内又恢复一片安静,仿佛方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众凌霄派弟子窃窃私语,若不是地上还有斑斓的水迹,众人或许会真的以为刚才一幕却是幻境一场。

    此刻,白衣少年面上之色异常难看,吐纳气息有些紊乱,但灰袍少年神情自若,却看不出情绪有任何波动。但见他长剑指处,点点星光闪现,竟然在自己周遭围成一道屏障,看起来他又取了守势。

    这边,白衣少年长剑指天画地,又一阵低声吟诵,却听不清他在念些什么,良久,天空中一阵晦涩,忽然乌云坠顶,雷鸣闪动,一柄巨剑自闪电中心的天际中斩出,劈向那灰袍少年,这一势来的异常突然,仿佛麋鹿左瞬,凌霄派的众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势所惊,俱都现出一片恐惧之色。这等天地的威力,非同小可,眼见那灰袍少年便是灰飞烟灭之势。

    而那白衣少年的嘴角仿佛已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