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知命
字体: 16 + -

第三章 知命

    江左郎这才注意到床尾有团红色的褥子包裹着,这是我的孩子?他走过去,一手抱起褥子,一手掀开褥子一角,饶是他心智坚定,也险些抱不住。只见这婴儿双目紧闭,全身皮肤黑黄且松弛,满脸堆满褶子,须发皆白,眼角甚至印着几点老年斑。这真是我的孩子么?这分明是婴儿体型的老头子。

    他一动不动的,若不是胸脯还有微微的起伏,恐怕以为已经死了。

    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望向床头的妻子,顿时为难了。这,阿柔正虚弱,若是受了惊吓,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又是一番天人交战,江左郎感觉头痛欲裂。想他江左郎自幼便天才,异于常人的成熟稳重,尤其近些年做了县令,养气功夫更是极好,今日却变得六神无主了。

    四目相对,江左郎还是败了,缓缓将“小老头”抱在妻子面前。林语柔母性的目光移向孩子,只一眼,就呆住了。清泪汩汩地往外冒。

    “阿柔...”江左郎的心倏的抽紧。

    “孩子,我的孩子,今后你受到他人的欺侮,他人的冷眼,没有了娘亲的陪伴,你该如何坚持下去。”

    “娘亲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林语柔艰难地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江左郎看着妻子痛苦,心如刀绞,不知该如何安慰。同时心中又有疑惑,来不及开口询问,发现妻子突然绽放出了笑容。她微笑着、注视着、抚摸着孩子干皱的脸颊。孩子似乎感觉到娘亲的温度,撑开了浑浊的双眼,与娘亲对视。

    林语柔的脸上焕发出了光彩,她坐起身,将孩子抱在怀中,解开内衣。

    “孩子,饿了吧,娘亲喂你吃奶。”

    “小老头”在母亲的眼中与其他孩子并无二致,她只担心孩子将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阿郎,让这孩子将来也考取功名,做个像你这般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你说好么?”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语,时不时地亲一下孩子的额头。江左郎此时显得手足无措,明明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阿郎,你要照顾好婷儿,照顾好这孩子。”

    林语柔突然抓住了夫君的手,满眼希冀。

    “说什么傻话,咱们说好了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再给咱们生几个孙子孙女呢...”

    “阿郎,阿郎,我困了,我要睡一会。”

    江左郎感觉手中妻子的手变得无力,失了温度。他想抓紧,却使不上力。

    林语柔的手垂落在小老头身上,坐直的上身缓缓倒了下去,脸颊贴着小老头,眼角滑落的泪珠裹着余温,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嘴角带笑。

    江左郎想喊醒妻子,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用手扼住,四肢如木偶一般不受自己驱使。

    他想嚎叫,想挣扎,却只能无声地流泪。

    “小老头”似是有了些生气,小手扬起来放在娘亲的脸上。

    是他害死了妻子么?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感觉中有人在唤他,江左郎艰难地回过神。

    是主薄陈飞槐,他说阿福带了小婷儿去到他家中,担心出了什么事,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亲自过来了。

    江左郎仍是没有言语,往前挪了挪,跪在床前,将妻子的手捧起,贴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那一丝冰凉。

    “大哥,嫂子这是...”

    “飞槐,你去安排后事,另外,暂且不要告知婷儿。”

    陈飞槐满脸不可置信,眼中闪过一丝愧色。遂又感觉到一股悲痛,嫂子这样一个温婉贤惠的女子,更是待自己不薄,怎的会这样短命。他有心安慰大哥,几番犹豫,还是默默离开。

    ***

    下雪了。

    凤阳城西南方十里,有一片小山包,名曰轱辘山。山包下乃是一片树林,其中多为鸡爪槭。每年秋后,这里便红得似一片火海。入冬却只剩下枯枝与一座座坟茔作伴。

    此地又名弃世林。

    江左郎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抱着“小老头”,立在一座新坟前。新土上积了一层薄雪,烧完的 “往生钱”余烬被风吹起又落下,将白雪又染成黑色。

    阿花蜷缩在坟旁,任雪花落在身上,又融化。

    “小老头”只喝了一顿羊奶 ,也不哭闹,兴许是没气力哭闹。江小婷一身麻布孝衣,宽大的裤脚卷了两层,仍是拖在地上被雪水浸湿。弱小的身子有些瑟瑟,她还不适应没有娘亲的陪伴。她抬起头问仍在发呆的爹爹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江左郎没有骗小婷儿,也没有骗自己。

    泪珠终于冲破眼眶的封锁,顺着脸颊落在地上。江小婷小手扯着麻布衣袖胡乱擦干了泪水,转过身,走了,始终没有哭出声,只留下一串脚印。

    江左郎走上前,伸手将刻有“爱妻江林氏之墓”的碑上头的积雪拂去,将“小老头”放在碑侧,起身对着墓碑嘀咕了几句,似是情人间的告别。

    他瞥了一眼阿花,阿花似乎没有一起离开的意思,便也转身独自离去。

    江小婷毕竟只是不到四岁的小女娃,她走了一段就不敢独自前行了,便寻了块石头坐下,回头望见爹爹赶了上来,赶忙又将小脸擦了擦,见爹爹手中空空,问道:

    “爹爹,弟弟呢。”

    似是从那一刻开始,江左郎便不爱说话了,他没有回复女儿,直接转身蹲下,将女儿背在了背上。

    江小婷不敢多问,感觉中这样的爹爹有些陌生,况且,她也还没有习惯弟弟的存在。

    她趴在爹爹宽厚的肩上,忽然发现爹爹的发丝间多了许多白色,用手拍拍,不是雪。

    她很久以后才明白,最伤人的,是相思。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初五的街头很是热闹,百姓们在家中没什么娱乐,便都走上街市互相拜年。江左郎背着江小婷,一面对街坊们的安慰还礼,一面不忘给小婷儿买了串糖葫芦,小丫头却只是拎在手里,不吃。

    艰难地终于回到县衙,这儿反倒清静了些,大门紧闭,当班的衙役也安排回家团圆去了。阿花趴在鸣冤鼓下,嘴里喷着白气,身侧是一团包成团的红色褥子。

    与躺在床上的小老头四目相对,江左郎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命不该绝,我也就尽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往后谁也不知你的命运会如何,或许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本与你娘亲约定好叫你小虎,如今,你就取名江知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