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徐妃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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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驸马

    自从萧绎离京之后,萧正德入宫的时候也渐渐少了,太子又忙于照顾母亲,还在京中的只剩六殿下萧纶,偏又是个最悖逆无礼,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生气的主儿,于是武帝也少与儿子们见面了。

    这日闲来无聊,便召朱异手谈几局解闷。

    如今正值仲春,和风暖阳,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金殿内又熏着清心的白檀,香雾袭人,茶烟缭绕,跟这份难得的闲适比起来,眼前的棋局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朱异看着武帝平静慈祥的苍老面目,又瞄了一眼势均力敌的棋盘,那些黑白子都显得不同寻常起来,他的眼睛来回细看了好几遍,才终于落下一颗胆战心惊的白子。武帝似乎早有预料,手中的黑子紧跟着就落了下去,“哈哈,彦和,小心了。”

    朱异似乎这才看出玄机,赶紧嚷嚷起来,“不行,不行,臣老眼昏花,看错了,容臣重新落子。”说着就要伸手。

    武帝一把抓住了朱异的手腕,“诶,落子无悔,棋局如战局,岂能说退就退?”

    朱异缩回手,擦了擦头上的细汗,“陛下取舍得当,目光长远,臣输的心服口服。不过陛下是看准了臣贪得无厌,才以利相诱,引臣入套的。未免胜之不武,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武帝摸着胡子大笑起来,“彦和啊彦和,你真是一毛不拔,这一局不过两千钱,你家财万贯,何必心疼呢?”

    朱异微微扬起下巴,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陛下刚才亲口说的,臣唯利是图,贪得无厌,还一毛不拔。既然陛下都把臣看透了,怎么还舍得割臣的肉,拔臣的毛呢?”

    武帝笑得更加开心,“唉,我遇上你,才是输的心服口服呢。好吧,不论输赢,一局再赏你两千,这下可安心了?”

    朱异谄媚地笑着站起来躬身,“不只安心,而且还开心。臣拜谢圣恩。”

    这里自有内侍去清算棋盘,武帝自得地端起茶盏慢饮,朱异也在对面细呷着他早就喝腻了的皇家贡茶,心里却另有一番盘算。

    当初武帝建国时,身边有许多功臣,最出名的当属沈约和范云。此二人家世才干都远胜于自己,可惜范云早逝,沈约自视清高,不肯曲意奉承武帝。

    朱异还能清楚的记得,十几年前,自己还只是个太学博士,而沈约贵为宰相,位列三公。在一个无比寻常的例行宫宴上,鬓发还未斑白的武帝指着豫州进贡的巨栗,亲切地看着沈约,要与他比试典故。

    沈约虽当时少写了三件典故,当面奉承了武帝,散席时却忍不住想找回面子,对身边人说,“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

    武帝当时就要治他出言不逊之罪,亏得徐勉徐尚书力谏,才算平息下去,可从此就失去武帝的欢心了。

    这事儿过去了那么多年,朱异仍记得一清二楚,也时刻以沈约为前车之鉴,桩桩件件从未胜过武帝。可近日前朝事忙,武帝又时时把自己捆在身边,天长日久,难免出错,万一露出什么破绽,可就前功尽弃了。

    尤其这棋盘上的功夫,费时费脑不说,又总要满盘皆输,还要输的花样百出滴水不漏,真是天下第一头疼事。

    正想着给武帝找点儿什么别的乐子,却远远听见一阵嚎哭声,那可真是撕心裂肺,闻者心伤,他心里就往下一沉,丁贵嫔病了才不到半年,不会这么快就咽气了吧。武帝的身体好了没多久,此时可经不起这样的丧事。

    朱异心中虽害怕,面上却仍镇定自若,他看了一眼也满是惊疑的武帝,沉声向外轻斥,“什么人在外喧哗吵闹?”

    立时就有一个内侍开了殿门,外头轻暖的春光就散了进来,照得武帝双目微眯,“有什么事快说。”

    那内侍抖抖索索的,似乎很难启齿,“是,是,是驸马都尉殷钧,在外,在外嚎哭不止,想要求见陛下。”

    这驸马都尉殷钧娶的是武帝和德皇后的长女,永兴公主萧玉姚。

    永兴公主生来活泼貌美,桀骜不驯,不论性格相貌,都像极了母亲德皇后,是最得武帝宠爱纵溺的女儿。这位驸马也是武帝千挑万选,最后才选中了自己故世好友的儿子。

    殷钧虽有些过于文静,个子也不算高,但长相十分俊秀,又写得一手好字,连范云在世的时候都常常称赞他,许多才子名士都以他的字为摹本。更难得的是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能令治下强盗恶匪绝迹,疟疾疫症全消,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

    武帝当初也是千挑万选,才选出这么个才德兼备,聪明俊秀的人做女婿,加上太子也很喜欢这位姐夫,武帝自然对他恩宠备至,不断升官加爵,前几年也做到了五兵尚书的位子。可惜自从殷钧的母亲过世,殷钧的身体就有些虚弱,近两年不过做些闲官,以便疗养身体。

    一个应该在家休息养病的女婿,忽然这么大哭大号地进宫,不免让武帝心胆剧颤,手都跟着抖了起来。

    朱异赶紧扶起了武帝,“陛下且莫忧心,公主金身玉体,一定平安无恙,还是先听听驸马要说什么吧。”

    说着赶紧看向那内侍,“还不快把驸马带进来面圣!”

    不多时,果然见一个面带病色的中年男子,衣衫不整地冲进殿中,满脸都是泪痕,手里还抓着几张已经被捏皱了的宣纸,痛哭流涕地哀嚎着扑倒在武帝脚下,“求陛下做主,臣实在活不下去了!呜呜。。。公主。。。公主她。。。”

    武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玉姚,玉姚怎么了?啊?你倒是快说啊!”

    殷钧抖着手把那几张纸递给武帝,自己却哭着说不出话来。

    朱异赶紧帮着武帝展开了那几张纸,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大字,一看就是永兴公主的笔迹,“竖子生殷钧,殷叡生竖子”。

    殷叡正是驸马殷钧之父,武帝年少时密友的名讳,更是永兴公主的家翁,如此侮辱殷叡,不只是在扇驸马的耳光,更是对武帝的大不敬。

    武帝当下虽得知女儿无恙,松了一口气,却很快又怒上心来,“若说你父亲是竖子,那又将我置于何地?唉,不孝女,不孝女!”

    话虽如此,朱异却看出武帝不想责罚这个最爱的女儿,就赶紧上前,亲自扶起了犹在啜泣的殷钧,“来来来,驸马身体抱恙,快先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见殷钧抹着眼泪坐下,这才赶紧笑道,“此事却也蹊跷,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恶语相向呢?莫不是夫妻拌嘴了?”

    殷钧见武帝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只得满面屈辱地开口,“公主许久未曾召臣入府,臣心中想念,昨日就按例提前知会,然后亲自到公主府拜见。谁知,谁知,一进门就看见这几张大字,臣不堪其辱,当时就要和公主理论,可公主竟命奴仆将臣捆了起来,丢在柴房一整夜,今早臣的家仆来寻,公主才将臣放出来,呜呜。。。臣实在,实在是没有颜面活在世上了。。。呜呜。。。”

    说着撩开宽大衣袖,手臂上果然一圈圈捆绑挣扎后留下的红痕。

    大梁公主地位甚高,都自己建有公主府,驸马另居别宅,得公主传召才能上门侍寝,眼前这情形,分明是公主嫌弃驸马力不从心,许久不曾传召,驸马不堪冷落,所以吵闹委屈。

    不过这在前朝本朝都并非新鲜事,永兴公主已经算是比较安分守己的了,所以众人不觉诧异,反觉滑稽。

    四周侍奉的宫人们见了驸马的倒霉样子,都窃笑不已,朱异也是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武帝听说爱女平安无事,又见这不过是夫妻间寻常拌嘴打闹,便想小事化了,“唉,这个玉姚啊,真是不省心,我一会儿就把她叫进宫来,好好说说她,让她给驸马赔礼道歉。”

    朱异也咳了两声,上前劝告道,“驸马此番是受了委屈,可也要为两个孩子想想,儿子都快成人了,父母还吵吵闹闹的,也不成体统。驸马权当看在孩子面上吧。”

    这本来也是合情合理的话,永兴公主和驸马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再怎么闹也总归要和好的。

    可谁知不提儿子还罢,一提儿子,驸马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臣也知道这是小事,本来不该惹至尊烦心,可是,可是昨夜被关在柴房的时候,臣听见,臣听见。。。”说着却看向周围宫人,不肯再说下去。

    武帝赶紧挥了挥手,朱异识相地带着宫人们出去,贴心的随手关紧了殿门。

    驸马这才又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听见公主的侍女说,臣的两个儿子,都并非臣亲生。。。而是,而是,而是临川王的儿子,所以,所以才生得那样高大。。。呜呜。。。呜呜。。。”

    说着哭得浑身都发起抖来,“今早臣出门的时候,亲眼看见临川王从公主的卧房出来。。。呜呜。。。这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其实驸马当年跟公主完婚的时候,就隐隐发觉公主已非处子之身,只是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他也不敢因此责难公主。后来虽然不受公主喜爱,一年只被传召三五次,可历来公主多男宠面首,永兴公主对他冷冷淡淡,却从不蓄养男宠,几年后又接连生下儿子,也算是难得的贤惠。

    驸马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所以即使平日受了些委屈,也不敢张扬,依旧对公主真心相待,尽力侍奉。可如今猛地知晓如此不堪的真相,发觉自己被蒙骗多年,心内如何苦痛流血,自是难言。

    此刻的武帝也不比他好多少,临川王萧宏是武帝最溺爱的弟弟,永兴公主的六叔,萧正德的亲生父亲,比永兴公主大了十岁有余,今年已五十有四。当初之所以把萧正德过继给德皇后,也就是为着他这个弟弟。

    可萧宏虽说生得高大貌美,却生性风流放荡,仗着武帝的宠爱,不但王府极尽奢侈,府中姬妾更是数以千计。

    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依旧白皙的面容上,已经布满了脂粉遮不住的细纹,一双勾魂眼也快失去神采,武帝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想相信驸马的话。

    可驸马与临川王素无旧怨,他又怎么会用公主的名声和自己的尊严撒谎?武帝捂住了隐隐发痛的心口,有些喘不上气来,“好了,驸马,你先回去,我自会询问公主,如若属实,一定严惩不贷!”

    驸马听见这话,知道武帝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也不敢再哭,只能抽着气撑着病弱的身子推开殿门,由等在外头的家仆扶着回府。

    朱异瞧见驸马的模样,也不免摇头叹气,对已经是熟识的俞三副感叹起来,“唉,可怜驸马才华绝世,竟要受这样的窝囊气。”

    俞三副挤了挤眼睛,“嘿,萧娘那双含情目一勾,谁又能抵御呢?”

    俞三副口中的萧娘不是别人,正是临川王萧宏。

    萧宏对待家中妻妾,是百般溺爱,宠妾江无畏穷奢极欲,又纵弟行凶,萧宏却宁可被免官罢职,都要维护他们。可一但离开娇妻美妾,上了沙场,遇上魏军,就怯懦不前,连阵都不敢出。

    魏军自然旗开得胜,为了表示谢意,派人送给萧宏女郎的巾帼,还将他编成了军歌,“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以此嘲笑萧宏软弱如女子。

    虽说这是敌国的侮辱,但大梁国中看不惯萧宏的人也都偷偷这么称呼他,就连俞三副这样的内侍,提起萧宏也没什么好话。

    朱异想起‘韦虎’,不免深深叹气,“可惜韦睿和裴邃二位老将军都已经仙去,成景俊也已年迈。如今独留陈庆之一人,也是孤木难支啊!否则,至尊又怎舍得派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去打仗呢?要是什么时候能再得一员虎将就好了。。。”

    正在感叹时政艰难,却听殿中传出武帝的低吼,“来人!来人!给我把永兴公主召进宫来!”

    朱异赶紧冲进殿中,“是,是,已经派人去了,陛下消消气。”

    他虽隐约听到驸马和武帝的密谈,还是忍不住劝武帝,“事已至此,陛下也不必太过苛责公主了,郗娘娘还在天上看着呢。”

    武帝心里泛上一阵浓重的无力感,只得闭上了泛红的双目,“要不是为了阿徽,我也不会。。。唉,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