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徐妃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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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朱异

    转眼已是冬初,丁贵嫔的身子渐渐有了些起色,虽仍不能劳累走动,到底没有再咳血。萧纲萧续便都各自回了封地,只留太子守在母亲身边。

    也许过了干燥气闷的秋日,各种病痛都好的快些,武帝素来身体健壮,这回病又倒多为着气怒心火,并没有伤着元气。

    休养了些时候,便已无甚大碍,就在小雪这日恢复了上朝。

    按理君王多日停朝,该有许多积压的奏折公文,待批示的大情小节才对,可直到散朝,也不过三两件无关紧要的例行公事。

    武帝看着还留在玉阶之下的中书舍人朱异,微笑起来,“彦和啊,多亏有你在前朝劳心劳力,若哪日离了你。。。”

    他本来想说自己离了朱异,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思来想去,这话不该从一个君王口中说出来,于是停在了这里。

    朱异从二十岁起就近身侍奉武帝,军机要务,滚熟于心,加上脑子聪明,旁人一月未必处置完的事件,到了他手里,至多一日,也就摆布的条条是道,可谓是个难得的治世能臣。虽说平日多有贪赃枉法之举,但在眼下这个无官不贪的世道,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了。

    朱异也清楚,像自己这样有才干又忠心的人世上难寻,立时明白了武帝那句欲言又止的话,又寻思着不能让武帝落了面子,连忙躬身道,“陛下英明天纵,臣不过是依着您从前的方法处置罢了,臣还要多谢陛下不嫌弃臣生搬硬套,西颦东效呢。”

    又发自肺腑地微微直起身子,“只要不到陛下觉得臣无用的那天,臣就永远不离开您身边。”

    这一番话既奉承了武帝,又剖白了自身,更把武帝跟自己绑在了一处,可谓感人至深,又圆滑地滴水不漏,足以窥见此人多年宠眷不衰的缘故。

    果然武帝有了台阶下,就待他更为亲切,“哈哈,你这滑头。。。不过话倒是说的不错,还有点儿押韵,唉。。。”

    语罢又问朱异,“对了,你独自留下,是有什么密奏不成?”

    朱异点点头,自袖中抽出一卷奏本来,递给了阶前内侍,“回禀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自二殿下到了魏国,就甚是思念您,看过淑媛的家信后,更颇有悔意。可恨那魏国的元诩小儿心肠歹毒,竟立时赐给二殿下高官厚禄,更有意将寿阳长公主许配给二殿下。依臣看,这分明是要先留住二殿下,再离间父子之情,真是居心叵测,阴险至极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有许多不实之处,那萧赞是早铁了心为生父报仇的,岂会真有悔意?只是当初武帝把迎接萧赞回国的事情交给了朱异,如今正期盼着早日见到儿子,若是朱异直说自己没能办成此事,必然令武帝失望伤心。

    可若是把事情都推到魏国皇帝身上,那一来满足了武帝的爱子之心,让他不必承受父子反目的真相,二来武帝也不可能向仇深似海的魏国皇帝求证,朱异便可自圆其说,正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果然听武帝怒道,“元诩小儿!欺人太甚!”当下就命朱异下召,取精兵再向魏国挺进。

    其实武帝也听出一些破绽,只是他向来重视骨肉亲情,已经到了可以放任子侄欺压百姓,临阵投敌的地步。这套加罪于敌国皇帝的说辞,显然比爱子变逆子的实话来的动听合心意,也就不追究里头到底有几真几假了。

    可朱异写着诏书,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大梁连年作战,外头虽看着煊赫强盛,里头却渐渐显出空虚来,如今接连攻下大片土地,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若是再挥戈强进,不但国库不答应,前线早已不堪劳顿的兵士怕也难以承受。

    不过自己出身寒门,能够爬上今天的位子,全靠武帝的欢心,这两年有不少人眼红自己的恩宠,若是一个不慎,叫别人钻了空子,恐怕。。。

    一念至此,他还是闭上了已经微微张开的双唇,利落地写好了诏书,亲自奉与武帝审阅。见武帝点了点头,赶紧盖好印章,递给身边内侍。

    武帝看向殿外簌簌落下的小雪,也叹了口气,“边关将士不易,要多加赏赐才是。”说着缓缓起了身,只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总有些颤巍巍的。

    朱异赶紧答应着上前扶住了他,两人慢慢地朝殿外走,“是,臣记下了,臣替将士们多谢恩。”

    他的脸上虽挂着轻松喜悦,心中却更加忧虑起来。边关几十万将士,赏赐下去,又是至少万万钱,年关将至,宫内宫外用钱的地方数不胜数,他必须琢磨着从哪里省出这一笔钱才是。

    焦虑归焦虑,他的眼神还是一点破绽没有地盯着地面,到门槛前时,体贴地扶着武帝提醒,“陛下小心。”

    朱异心里明白,武帝和自己这么走着,必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武帝年轻时有无话不谈的德皇后,如今德皇后仙去,妃嫔子女们跟他又多少有些隔阂,上了年纪的武帝总归是心里寂寞而无处诉说的,如果自己能抓住这大好机会,在武帝心中的分量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如此一番思量下来,见武帝还是看着雪景沉默的踱步,便先轻声开了口,“上回陛下夸赞臣对老子一书的见解,臣很是高兴。可等到回去再细读时,又有许多不通之处,想时时入宫请教,又怕陛下嫌臣愚笨吵闹。可这些日子圣体不安,臣在家中担忧得难以入眠,实在难熬,所以斗胆恳求陛下,准许臣常来看望您。”

    武帝闻言失笑,一手扶着朱异,一手捋着自己半白的胡须,“彦和啊彦和,真是一句话也要弯弯绕绕,难道直说想自由出入宫禁,就那么难?行了,准你就是。”

    说罢不待朱异谢恩,又接着道,“左右常有要事和你商议,总出出入入的也不方便,再命他们给你备一处房舍才好。。。只是怕你的夫人不答应。”

    朱异也笑起来,“恕臣无礼,陛下这话倒真是多虑了,臣的夫人贤良淑德,岂是那等愚妇?”

    君臣二人正说着笑话,身后却有几个内侍急急追上来。

    朱异见这几人面色发白,知道不是好事,待要阻拦他们时,却已来不及了,“启禀陛下,吴淑媛听说二殿下不肯回来,悲愤之下,服毒自尽了!”

    朱异心知不妙,立刻去看武帝时,果然正以手捂胸,喘着气难以言语,朱异骇得立刻抱住武帝,替他顺着后背,“陛下节哀,圣体要紧呐!”

    可武帝哪里还喘得上气来,到底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年中,武帝虽得了大片城池,可接连叛逃了两个儿子,病了一个宠妃,死了一个旧爱,可谓失意连连,这一病,就一直病到了第二年开春。

    期间大小政务,军机密事,统统委任给了朱异不提。

    武帝这一病,萧绎难免想趁机入宫探望,他再有几个月就要远去,此时加深父子感情,总没有坏处。

    谁知接连求见了几次,都被住在宫中,近身照顾武帝的朱异挡了回来,难免心生怨恨。

    这日回到家就跟昭佩抱怨了起来,“表面客客气气,内里奸心暗藏!他也就是个中书舍人,怎么敢挟天子以令诸侯!”

    昭佩正替他解下厚重的外袍,闻言轻笑,“这话倒也冤枉人家,父亲来信时也抱怨过这个人,说是没什么坏心思,但总想把官家据为己有,生怕别的人多见官家一面,他就会失宠似的。不过你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到底你是官家的亲儿子,他不过是个宠臣嘛。”

    萧绎冷静了不少,接过昭佩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抱着暖炉捂起手来,昭佩坐到他身边继续道,“此事归根结底,都因那个萧赞而起,这样的人还求他回来做什么?要换了我,肯定恨不得杀了他。”说着比了个砍头的姿势。

    萧绎先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又不免正经起来,“真是妇人之见,你以为阿父是真的太宠爱他吗?他虽不是德皇后的儿子,如果回来,阿父也不会杀他的。”

    昭佩被他这样贬低,气性就上来了,把嘴一嘟,气恼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呢?那你说,官家为什么不会杀他?”

    萧绎叹了口气,“阿父宠爱朱异,起先只是因为他精通道家典籍,阿父如此钟爱道学,却兴建佛寺,笃信佛教,不过是为着佛家多提仁慈,重视亲情罢了。当初宋国齐国的皇帝宗室,亲缘淡漠,常常骨肉相残,几乎是自取灭亡,阿父这是不想重蹈他们的覆辙啊。”

    昭佩更是迷惑起来,嘴里嚼着一片乳酥,含糊不清地追问,“杀一个又没有什么关系,对其他的好点儿不就行了?”

    萧绎轻轻摇头,“杀戒一开,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停的?何况皇室贵戚之间,种种尔虞我诈,今日见你起了杀意,明日就会诬陷暗害。再说,犯下不赦之罪的又岂止萧赞这一个,好几个兄弟都是犯过大错的。阿父只有八个儿子,就是加上萧正德,也不过九个,再杀来杀去的,转眼就没了。这里头的事情复杂着呢,你就别操心了。”

    昭佩又捻了一片乳酥嚼着,“说得这么好听,那你为什么又要对太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绎打断了,“别胡说!太子贤德温良,谁会害他?”

    又嫌弃地看着那碟乳酥,“这是北边那些蛮人吃的东西,味道多重啊,你怎么忽然吃起这个来了?”

    昭佩被他这么一忽悠,早忘了原来的话,又嘟起嘴反驳道,“味道重怎么了,你不爱吃我爱吃,怎么,你连我吃什么都要管吗?”

    萧绎陪着笑脸给她抹去了唇边雪渍,“不敢不敢,悉听尊便。”说着舔去了指尖刚抿下来的雪渍。

    昭佩被他这举动羞得满脸通红,不由嗔斥着塞了一块乳酥在他嘴里,“想吃就吃,做什么这么。。。也不嫌脏!”

    美人烟霞满面,自然是好景致,萧绎哪还吃得出这东西究竟有没有味道,腆着脸暧昧的低笑起来,“丹唇一点,爱还来不及,怎么能说脏呢?”

    昭佩气得捶在他胸口,“谁说我脏了,我嫌你手脏!哼!”却被萧绎钳制住作怪的玉手,轻怜密爱起来。

    窗外承香听着里头没有刻意压制的调情,尴尬地看向眼前被一路冷风吹的鼻尖通红的夏氏,忙拉着她进了偏房,“夏夫人,您看这,真是不巧,先进来暖暖身子吧。。。”

    夏氏攥紧了手中食盒的红漆提手,许久才解冻一般轻声道,“不是说王爷出门去了吗?”

    承香看着她迷蒙的眼神,强笑了一下,“这。。。好像要办的事情没办成,所以立刻回来了。。。唉,不过也巧,要是夏夫人再早点儿到,就撞上王爷了,到时候王妃该多不高兴啊。”

    夏氏这才垂首笑了笑,“是啊,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承香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哟,这怎么说的,好像您很讨厌王爷似的。”

    夏氏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从昨晚就开始准备,今天又起了个大早,还烫着了手,做了这么久才做好的,想着肯定能让王妃高兴的,可怎么王爷一来,就全白费了呢。”说着委委屈屈,有些想哭的架势。

    她正是娇嫩可人的豆蔻年华,小脸儿嫩的仿佛能掐出水,这么一拧巴着伤心起来,看得承香心里也揪着疼。

    赶紧打开食盒看时,里头拿几个精致的镂花瓷碟盛着玫瑰糕,糖山楂,红豆酥,核桃酥和一盏香甜梨膏,下头还放着一盅热腾腾的雪耳莲子,不但样样是昭佩平日爱吃的,还都捏成了好看的花样,格外精致喜人。

    承香一瞧,就明白这是准备趁王爷不在,跟王妃好好吃点心说话呢。

    这孩子长日无聊,来了王妃房里就不愿意走,这些日子萧绎总是在家,好容易盼得他出门一日,竟又回来的不是时候,难怪她伤心。

    承香就赶紧劝道,“夏夫人千万别伤心,这里头除了雪耳莲子,都是不怕放的东西,我先搁到厨房蒸笼里温着,等王爷明儿到书房去了,我就拿给王妃,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大冬天的,快别哭了,小心伤着脸,那可还怎么见人呢?”

    好说歹说,总算是哄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