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徐妃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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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戏水

    转眼入了夏,建康的天儿热了起来。

    虽说有侍女在身后打扇,可仍热的人坐立不安,尤其苦了昭佩,她素性畏热,每日必要汗湿罗衣,苦不堪言。

    这日二人正用晚膳,热热的汤饼配着鳢鱼脯,俱是汗津津的,再被微风一拂,暑意霎时消去不少,就是身上黏腻腻的难受。

    萧绎自幼养成了不形于色的性子,也不叫苦,仍夹了些色白如雪的鱼肉给昭佩,“不是最爱吃这个吗?再用些。”

    “不不不,太热了,受不了了,没胃口。咱们就不能用些冰鉴吗?”昭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抱怨起来。

    萧绎微微摇头,“不成的,冰鉴不难得,冰却难得,只有天子殿内才能常备的,咱们到最热的时候方可用上几日。”

    昭佩本来热得头昏,听他这么一说,忽然灵光乍现,凑到萧绎耳边,低声道,“冰难得,水却不难得,咱们府中不是就有现成的一汪湖水?你先别说话,等傍晚的时候,咱们甩开侍从,到湖边戏水,保准舒坦。”

    那湖本是供观赏的,里头荷花水草遍布,四周又有石栏围着,若要戏水,必先翻过去,可围栏里头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十分危险,萧绎想都没想,立刻否决了她,“不成的,那地方容易落水。。。”

    昭佩一时烦躁,心气儿就上来了,“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磨磨唧唧,不像个大丈夫。好了,不去就是了。”说完自撂下饭碗回屋去了。

    萧绎看她生了气,本想赶紧哄哄,可一转念,又有些迟疑。

    昭佩性子倔强,常常发些小脾气,都是自己让着,可长此以往,难免日后纵得她无法无天,不服管教。不如先晾她半晌,等气消了,缓过劲儿来再去找她,也省的自己受憋屈。

    一念至此,便没有赶紧追上去。

    到了黄昏,萧绎约摸着她过了气头,便将一个新制的孔明锁揣在怀里,要往昭佩房中哄她玩儿。

    谁知推开门,屋内竟空无一人,只有昭佩常带在身上的短刀被解了下来,挂在床侧。

    萧绎心中一紧,将孔明锁掷在桌上,回头问跟着自己进来的承香承露,“王妃呢?去哪儿了!”

    承香承露也慌得满头是汗,承香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啊,方才王妃说要小睡一会儿,就遣奴出去守门,谁,谁承想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却见大开的窗扉上沾着些许尘灰,“呀,莫不是翻窗走了,可,可能到哪儿去呢?”

    萧绎脑中轰然一响,立时推开挡在身前的承香承露,“快叫人到湖边去。”自己就先撒腿跑了起来。

    好在昭佩的房间离湖边不远,半刻钟上下也就到了,萧绎气喘吁吁地放眼望去时,四周却哪有半个人影,显然昭佩早翻过去了。

    他往后退了三两步,一个用力,就站上了石栏。可这湖也不算小,再加上天色昏暗,荷花荷叶影影绰绰,哪里看得清。

    他一着急,张口就想喊昭佩的名字,又怕忽然一声吓着她,反倒不妙,只能沿着石栏周围慢慢走,和缓着声音,“昭佩,昭佩?”

    昭佩正在另一头戏水,右手攀着石栏,身子探进池中,优哉游哉。可时间长了,扯着石栏的那只手难免酸痛,她便想换一只手,仗着从前在家时玩儿过的把戏,先转过身子,曲着双腿蹬住池壁,再将两只手抓住栏杆,松开已经酸麻的右手,只借着左手的力重新转回身来。

    却不想池壁上生满了青苔,滑腻异常,一个不慎,双腿就打了滑。仅凭小女孩儿家的一条胳膊,怎能撑住突然的变故,还来不及反应惊叫,就仰面砸入水中。

    通水性的都知道,背后落水最难掌控,尤其昭佩并不甚熟水性,被池水一灌,略挣扎数下就没了力气,只隐隐听到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

    说来也是天命不该绝,萧绎恰到附近,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后头就是水花飞溅声,心知不妙,立时寻声冲过去,却见水中挣扎的昭佩,眼见着已经要往下沉了,可回头四顾,下人们还没来得及赶到,再等怕就来不急了。

    当下不及多想,纵身一跃,也跳了下去,抓住昭佩的衣裙,又摸到她的腰身,用力托了一把。

    幸而萧绎甚为自律,虽说生性喜文不喜武,还是逼着自己每日习武,小小年纪,竟也有几分傻力气,况且昭佩身量甚似徐夫人,生得单薄纤弱,也不难托举。

    可到底水中难借力,他也很快没了后劲儿,只喊几声,“来人,来人!”

    亏得下人们来得快,一时簇拥上前,早有熟识水性的跳了下去,捞的捞,抱的抱,七手八脚的,总算将二人弄上岸来。

    昭佩早被淹的迷迷瞪瞪,萧绎忙上前压她的肚子,见吐出几口脏水来,眼神慢慢恢复些清明,才算放心。

    又怕阮修容和天子知道此事,怪罪到昭佩身上来,忙嘱咐一班下人,“谁都不许去禀告宫中,否则打死!”见众人唯唯诺诺应了,才略松口气儿。

    可他自己也到底是个孩子,经这一番折腾,早脱了力,靠一股心劲儿勉强撑到现在,这一松气儿,自己倒昏了过去。

    等萧绎再回醒过来时,却见烛火迷离,身边一个散着头发的小脑袋趴着,屋中桌案边还伏着侍从奴婢,及一个大夫模样的人。

    他只觉喉间难受,说不出话来,左眼看东西也有些迷迷蒙蒙的,揉了两下也不管用,想来是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想起身饮水洁面,顺便擦擦眼睛。

    无奈昭佩太不老实,一只手压在脑袋下,一只手往前抻着,横在自己身上,便抓了她的小手想要移开。

    萧绎虽才九岁,早已有了男女意识,此刻握着柔软微凉的小手,竟微微脸红,心中庆幸没有失去她,倒不急着起身了。

    昭佩正睡得熟,可被这么一揉捏,也早醒了,呓语着趴起身来,“嗯。。。”

    萧绎慌得松了手,幸而昭佩并未发觉,见萧绎清醒过来,小脸儿露出笑来,“阿符,你醒了,太好了。”

    又起身去踢那一班奴仆,“都起来都起来,王爷醒了。”

    说着扯了那大夫上前,“阿符,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绎接过杯子,饮了两口清水,沙哑道,“拿块湿帕子来。”

    自往左眼上擦了几下,可越擦竟越模糊起来,他心中一沉,“左眼不知怎么了,有些看不清。”

    那大夫忙上前翻开眼帘,上下左右地仔细看了一遍,“虽一时看不出异物,但只怕是水中不洁,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老朽不通此道,还请尽快寻名医看视为妙。”

    萧绎心中虽不安,到底掩饰住了,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好,你下去吧。”

    昭佩早知自己害他落水,是闯了大祸,又听得伤了眼睛,更自责万分起来,“阿符,这,这怎么办?不要为我隐瞒了,赶紧从宫中请明医调治,至于我,受什么责罚都是应该的。”说着红了眼眶。

    萧绎看她慌成这样,自己倒又不慌了,拉住她道,“别哭,不是什么大事,不会让你受罚的。”

    又唤来身边的随从暨季江,“季江啊,明早入宫向天子禀报此事,就说,就说,我本来好好的,可,可忽然间觉得左眼模糊起来。。。其他一概不提,千万谨记。”

    那暨季江大了萧绎五岁,今年已有十四,很是精明能干,又极会察言观色,平日颇得宠信,见眼下情景,如何不明白是王爷有意袒护王妃,当下领命,“是,奴一定办好。”觑着萧绎的神色,也不去催王妃回房,自退了出去。

    萧绎这一番话虽然说的平淡,却实在情真,昭佩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在他身上,恸哭起来,“阿符,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的。呜呜呜。。。都怪我任性,你说什么我都爱逆着来,今后我再不这样了。。。呜呜呜。。。”

    昭佩的父亲徐绲文武双全,非但领太常卿一衔,更兼信武将军职。虽说家里三妻四妾,有一两个儿子,但都是妾室所出。昭佩出生不久,徐绲便带着新妾长居建康,把生儿育女的正室和几个旧妾丢在郯城老家。

    正室徐夫人膝下便只有昭佩这一个女儿,自小宠溺,又没有父亲在身边管束,想做什么做什么,竟纵得昭佩随心随性,但凡哪个惹她稍不痛快,便要作势喊打喊杀的。

    从前萧绎数番规劝也不能止,不想今日竟自己醒悟了,心下不由窃喜,思忖道,若得昭佩改换心性,从今二人和睦,便眇了左目,又有何妨。

    昭佩不知他这一番心事,见萧绎不说话,哭得更凶。

    她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如今交了心,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吐露出来,“阿符,你不知道,从前庐陵王出身好,武陵王生得好,可母亲说你虽不是最出类拔萃的,胜在没什么前程,不敢欺负我,可我本不乐意的。。。所以总对你不耐烦。。。可,可今日我明白了,你肯豁出命救我,再没有对我更好的夫君了,呜呜。。。我以后都对你好。。。呜。。。”抱着又哭了一回。

    萧绎素来跟庐陵王意气相投,颇为交好,跟武陵王虽不熟稔,也是见面点头的兄弟,然而听了这一番话,暗暗嫉恨起来,可面上不露半分,慢慢拍了两下昭佩的背,“好了,慢点儿哭,小心噎了气。”捧了梨花带雨一张小脸儿拭起泪来。

    昭佩抽噎着也抹了两把泪,忽然间长大了似的把萧绎按在床上,掖了薄毯,“夜深了,你快睡吧,明日还有名医要来呢。”二人自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