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错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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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76章忆相逢

今日,栖星城更不太平,四面城门倒封住了三面,只留下西城门,还守着个面露凶光的红衣女子,命令守城军官和士兵,将来往众人的行囊仔细检查。本来襄州地面来往客商就已经几乎绝迹,唯有栖星城兵马多些,大家指望官府庇护平安,还肯前来。此刻衙门也要折腾,命大家都要绕道出入西城门,众人如何不气闷?原本不多的路人更加稀疏寥落。

且不说勾栏酒肆纷纷歇业,客栈生意冷冷清清,连带着出门打柴的樵夫也懒怠起来。被婆娘催促的时候,只道:“够自家用度便罢了,还要许多,出趟城门是容易的吗?

如此凄清的街面,大多商人苦恼,倒纷纷谋划出远门去寻些活路,又慨叹襄州一路安危难得保全,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不少店铺都在转让发卖,不过,栖星城内谁也顾不住手里的菜,哪还敢相看他人的营生。

一大早,栖星城南斗斜街上,却不知何地冒出来了土财主,黧黑面色,伛偻双肩,穿一件闪光流彩的缎面长袍,腰间系着白璧丝绦。他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有些严肃,却又呆板得可笑,不停招呼着身旁娇怯的美妇人离自己近些,不要走远。初时,斜街上的商人还在打趣土财乡音不堪,举止滑稽,不能和一旁的身姿曼妙,绝色容颜的夫人相配。等到见到真金白银之时,众人才又换了一副面色,都要骂自己一句是有眼无珠的蠢货。

土财手笔也不大,算得上十分谨慎,栖星城商人只盼生意脱手,竟然攀比着压低价钱,不多时就交易了一家酒肆,一家包子铺。土财此人行止异于常人,瞥见了赶来看热闹的杜旺,竟撺掇着他半饶半送,把祖传的打铁铺子也卖了去。及此,土财和人做了公证,才伛偻着去查看自己的产业,众人感慨:世道不同,只怕乡下的财主却好过于城里的富商,别看眼光独特,选得产业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也强于这些发卖祖业的败家子。

在酒肆的后院里,见到了酒肆、包子铺、打铁铺子的伙计们,土财威风道:“从此以后,这些产业一律姓郑!老子郑文,郑大爷便是你们的主子。生意都好生经营着,各位掌柜和伙计还等着老子养活,倘若不用心,赚不来钱,统统辞掉,喝西北风去。”

他黑得发青的面色无端骇人,说起话来倒平白有些气魄,众伙计纷纷跪拜新的老爷,不敢违逆。能有口饭吃就好过流落街头,此话倒是正理儿,人家有钱,果然就是老子,可不敢因为是个土财就去轻慢,从今后只记得凡事听从郑老爷就是了。好在郑老爷没有什么远房外甥本家的侄儿等着安置来排挤外人,也不消有新主张等着大家来立规矩,众人欣慰,磕过头各自忙去。

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开了,屋中只剩下土财和夫人两位,郑老爷却忽然往面上一抹拉,露出一张俊脸出来,可不正是司徒文正吗。他抖擞着双肩忍不住要笑,又不敢大声,黛辛眉看他笑得滑稽,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郑老爷,您今日可真威风呢。”

“不敢。”司徒文正好容易才忍住笑,“都是夫人好手艺,怎么就把我化作了黑脸的土财?”

“呸!谁

是你夫人?”黛辛眉绯红了面色,又羞又恼,“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好生正经一些。”

司徒文正却忽然失落起来,扮了两日夫妻,他却要进入角色,舍不得出来了,黛辛眉揭了面具后倒是却变得冷若冰霜,少有笑靥。这才是:昨宵醉里问心扉,情却怯。落雨只恐花颜谢,芙蓉胜。一念相思绵延起,怕成空。爱也难说,恋也难说。

日长飞絮蝴蝶轻,天涯此去问春归。

见他愣怔,黛辛眉不禁疑惑,问道:“你到底将宝物埋在了什么地方?现下打铁铺子已经有了,你倒是准备何时动手?”

“宝贝埋在襄州府衙后院墙外的花丛里面。”司徒文正见问,急忙轻声答道。

“襄州府衙?”黛辛眉大惊,“你可不是疯了?我们好容易偷出了宝贝,你却将它送还。”她忍不住将手放在司徒文正的额头上,想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病了。

司徒文正见她素手探来,却不躲闪,只觉得额头上如羽毛拂拭般温暖舒适。他看辛眉心急,只好解释道:“最危险处便是最安全处,官府爪牙当时着急到城墙和城门处设防,再不会想到我还能溜回去埋宝。再说了,那里花木扶疏,谁会发觉宝贝埋在那里,大雨冲刷后又不会留下太多痕迹,你且放心吧。等过两日风声不紧的时候,我再去将宝贝取回,这几日且先准备些别的材料吧。”

黛辛眉听到这话,沉吟也觉得有理,略略放下心来往屋中去,想要稍事休息,司徒文正却紧随着其后。辛眉恼怒,问:“你却是何意?难道不懂得回避些吗?此间有的是屋子,倒不该怕没处歇着去。”

司徒文正委屈道:“我倒是想歇着,只是心中装着个好大的疑问,倘若不问清楚,却再无心去睡。”

“什么疑问?”黛辛眉却也疑惑。

“你为何肯把自己的容颜遮盖于丑陋的鲛皮下?”司徒文正满目疑惑,“我本男儿,也实在难以忍受以适才不堪的形象示人,恨不得早一点到无人的地方将它拿下。老实讲,你没有笑话我扮相丑陋吗?”

黛辛眉奇怪,问:“美也好,丑也好,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难道你当真如此在意?”

“我当真是在意,谁不愿如花美眷相伴?如你现在,只看着也是舒心的。”司徒文正实话相告。

黛辛眉将柳眉扬起,美目闪烁怒火,喝道:“原来恁般重视皮相,可见以前的话都是鬼话,如何却来招惹于我?!”

司徒文正苦笑:“之前却也不是骗你,朝夕相处多时,莫名就很喜欢你啊,喜欢到不在乎容颜的丑陋,也做好了看到颜面损毁的可怖,谁能想到,真容却如此美丽,害的我白白犹豫了好久,白白遗憾了多时。”

“哦?是吗?”黛辛眉眯起眼睛,划过冷光,“原本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现在面上还是鲛皮。当初损毁了容颜后,就戴着两层,这一层因为没有风吹日晒保护得好,才能保持最初的美好。”

“啊?”司徒文正心惊,撞上前去,将黛辛眉的花容捧起细细端详。

黛辛眉挣扎不开,悻悻然望着他

,问:“你要不要再揭开看看?真真是可怖之极,看了要做好久噩梦的!”

没有瞧见面上有什么破绽,又看见了黛辛眉嘴角的三分促狭,司徒文正才舒了口气道:“吓死人了,真是吓死人了,你骗我很有趣吗?真是担心你不顾及肌肤,只管蒙了一层又一层呢。你且想一想在我心中,哪一样更加重要,若是容颜,之前便不该跟在你身边许久。”他就势将黛辛眉抱紧,似乎有些惩罚似的用了力气,仿佛要将佳人柔弱的身子揉进自己的五脏六腑,从此再不分开。

黛辛眉吃痛,却不再挣扎,其实,已经喜欢他也很久了,不如就依靠在这里,再也不必逃脱。

司徒文正的疑惑,勾起了她心中的回忆,曾经的孤寂、恐惧、伤痛还有许许多多的逃避。

黛辛眉出生在青州凤城,曾有天子说过,那是一个生养美人的地方,而她一出生,就惊艳了接生婆子老辣的目光。当时,婆子哎呦了一声,道:“从不曾见过生下来就如此美貌的孩子,常老爷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好生将姑娘**出色,常家光宗耀祖可是指日可待。”

常老爷常世洲忙将两块不小的金锭子塞进了婆子手中,交代着:“求求刘妈妈,您老千万口下留情,不敢宣扬出去。”婆子万般不解,但是看在金锭子的面上,出门果然不提。每当城中有人赞叹谁家生的姑娘俊美时候,刘婆子总把嘴撇得无比夸张,放肆着露出些不屑的目光,或者一边抽着水烟袋,一面露出些颇值得玩味的神情。刘婆子心中翻涌着一句话:“常老爷家的姑娘,小字唤作相思那位,哎呦呦,好一个小美人坯子,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了呢。”这话常常在她的肠肚子里翻滚,连刘婆子自己也不知道做梦时候会不会忽然蹦出口来呢。

常世洲年轻时也是风雅秀士,当年凤城的姑娘们也曾把多情的目光流连于他身后。只可惜有些姿色的女子,就没有留在凤城的好命。常世洲爱慕多时的女子终于也被官家选中,要入宫去了。女子临别凤城之时曾在茶楼上和他邂逅,用茶水写下几行小楷便匆匆离去。常世洲赶忙去看——“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这首并不完整的诀别词很快就从桌面上完全消逝了,只可怜常世洲竟记挂了半生。

常世洲落魄离开凤城,寄情山水间散心,在去月华城了却相思浊念的途中,却偶遇了一位丽人,和当年的心上人竟有七分相似。他不禁暗暗感慨:世间处处红颜秀,花开尚且宫墙头,春风未肯传美名,庆幸天子不相逢。于是娶妻,生子,回乡……从来就只渴望此生平静,再无波澜,谁能料到又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来到世上。他绝对不肯让女儿再和当年的恋人一般被宫门隔绝,此生不能相见。可是眼看相思一天天长大,眉目间全是遮掩不住的风情,红唇张开,唱一曲《扑蝶儿》,园中的百花都要羞涩。无奈,常世洲只好留下儿子在青州料理家业,同妻子和女儿搬到了庆州。常世洲和司徒文正竟是一般理论——最危险处反而是最安全之处——于是在清江畔曾遇见夫人之处修筑了望月山庄,从此隐姓埋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