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剑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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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次日晨,路川起来跟往常一样,练完剑,先到紫霄宫外给清涟真人磕头,然后来给父母请安。

    不带半点偏私,说到这点上,路川那是真不错。自幼受父母长辈的言传身教,可以说是知书达礼。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在耳朵里,多半都要笑掉大牙,就路川那副眼高于顶放浪形骸的样子,都恨不得踩在别人脸上说话,还叫知书达礼?那世上还有不知书达礼的人吗?

    不,傲气是人骨子里带着的,打出生就有,如非极大的变故基本可以说是固不可变的,但礼不一样,礼是后天所学,二者之间可以说没有冲突。再看看路川过往行事,要不是翻了脸了,或者是想翻脸了,一般情况下,什么时候在礼数上有过亏缺?

    只是江湖、世人,对一个人的评价会有些片面,有事迹流传出去就是出名,出了名就叫剑侠,剑侠名气越大就越有能耐,就越有威望?这都是什么逻辑。

    就拿路川来说,从关外到关内杀了几个人就好像是罪不可恕了。要知道小北魔可不是夸人的话,因为北魔就不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伤天害理、惨无人道,这些才是大多数人对北魔的定义和理解,小北魔,能好到哪儿去呢?

    可是试问绿林贼寇常干的打家劫舍他干过吗?下三门宵小之辈的奸盗邪淫他有过吗?再退一步说,他杀的人就真的不该死吗?

    那怎么就成这样了呢?到底是江湖之过,还是他之过?是这些成名已久的前辈之过,还是初来乍到的晚辈之过?

    不好说啊,或许就只能说是“事从两来,莫怪一方”了吧。

    话付前言,姚娴和唐美煊早就起来了,正和路修远三人对坐饮茶呢。

    见路川进来,唐美煊笑道:“小川啊,快过来坐。自从婞哥成亲后,我就再没出过唐门,转眼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就望儿这么大呢。”

    路川嘿嘿一笑,给三位长辈请安,然后规规矩矩坐到下首。

    提起姚婞,姚娴叹息道:“要是婞弟当年没那么任性,你们俩在一起,说不定就不会是现在这般……样子了。”

    提起这事唐美煊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头说道:“还是我福薄缘浅,怪不得旁人。”

    姚娴忍了三忍,终于还是说道:“不……是翁蕾用了手段了。”

    唐美煊脑中嗡得一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勉强笑道:“手段……什么手段?”

    “当年婞弟见她可怜救了她,她就要以身相许,可是以婞弟的性子怎会答应?给了些银两就把她打发了。没想到她一路追到了金陵家中,跪在我爹面前非说她与婞弟已有夫妻之实,气得我爹险些背过气去,婞弟是被逼无奈……最后才娶了她。”

    一听这话,唐美煊顿时觉得有如五雷轰顶,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姚娴赶紧抢救,过了半晌才悠悠转醒。只见她俏脸刷白刷白的,都没了人色,紧咬银牙,恨声道:“我还以为婞哥是因为雪月寒才不跟我在一起的呢,原来是这个贱人,我要杀了她!”说着挣扎起身就要下山。

    姚娴话已经说出来了,见此情景多少有些后悔,她也恨翁蕾,可事已至此,她是小姚望的母亲,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

    “煊儿,你先别冲动……”

    姚娴说着情急之下抓住了唐美煊的衣袖,唐美煊也是真的激动了,收力不住,两人一较力竟将衣袖扯了下来。

    只见唐美煊洁白如玉的藕臂上,竟有一点殷红如血的守宫砂!尽管唐美煊赶紧扯过袖子遮住了手臂,但在场之人却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路川就是一惊,守宫砂,若不是要进宫的女子,或者是痴情女子为人守身,一般女子是绝不会用的。

    姚娴愕然道:“你……你不是……”

    这时唐美煊也冷静了一些,重新坐下来淡然道:“我和师父成亲,其实只是师父让我接任唐门掌门用的手段。唐门中长老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师父怕我争不过他们,便不惜名节,给了我这个唐太夫人的身份。在新婚之夜师父亲手为我点上了守宫砂,说日后若是有想嫁之人,可以以此证明我的清白。”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路川三人是有口能言却无话可说啊。

    稍一迟愣,路川赶紧岔开话题说道:“煊姨,您下唐门之后去了哪里呀?怎么一点信都没有?”

    唐美煊叹息一声说道:“婞哥遇害之后本来我就想去京城的,奈何门中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今年四月有一伙人闯上了山,要让唐门臣服刘瑾,我不同意,却被打成重伤。幸好‘东皇再造恩’在我手里,他们不敢追,我才逃下了山。下山后我养了一段时间伤,伤一好我就去了金陵,多年不见想看看姐姐姐夫,不想你们二位都在武当山上,扑了个空。之后我转道北上,去了京城,本意是想看看望儿,要是可以的话我想照顾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婞哥生前的住所,只有一位妇人在那里独居,并没看见望儿。我猜望儿是在你们身边,这也是我最放心的。既然寻你们不到,我便想看看婞哥最后娶的到底是怎样的女子。于是我化妆改扮,在她家门前观察了一段时间。”

    “您可有发现什么?”

    唐美煊点头道:“我发现她并不爱婞哥,虽然她在人前惺惺作态,但当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神情甚是轻松愉快,而且很喜欢打扮,根本不像是个孀居的未亡人。”

    一听这话路川的心像是沉到了海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却是凉透了,一点都不舒服。

    唐美煊看了看路川三人的脸色,又继续说道:“我还发现,她晚上出去的很频繁,隔三差五就会整夜不归,我跟踪过几次,表面上她是去了一家酒楼,实际上那酒楼还有后门,真正的目的地是苍海镖局。苍海镖局的守备非常森严,我不敢进去,所以不知道她去那儿到底是去干什么,不过想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路川还待追问,却听姚娴冷笑道:“我说我们一提起苍海镖局她怎么变貌变色的,还一个劲地说好话,原来那里有她的野汉子啊。嘿嘿,我真是错翻了眼皮,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我非杀她不可!”说着就要起身。

    路川父子对望了一眼,头皮都发麻,这才多大的功夫,都第二遭了。

    只见路修远皱眉道:“娴,你别这么冲动嘛。”

    路川更是起身拦住母亲的去路,笑道:“是啊娘,您还没说这苍海镖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您这次去京城到底是干嘛去了?”

    “真是气死我了!”姚娴重重一拍桌子,重新坐下,只是运气,却不说话。

    见此情景路修远说道:“今年后半年江湖上传得最多最广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在京城新开的苍海镖局,一直以来南方镖局多而北方少,敢在京城开镖局的少之又少。”

    路川不解道:“爹,京城多达官贵人,照理说镖局应该很吃香才对啊?”

    路修远摇头道:“就是因为达官贵人太多,江湖人才更难生存。若是没有足够硬的后台,如果不把上上下下都打点一遍,谁能看着你独吞这块肥肉不眼馋?”

    路川默然,路修远继续说道:“而且京城紧挨山东、东北,这两地是走镖之人最不喜欢去的地方,山东的响马东北的胡子,那都是吃生米的,不是讲情面的江湖中人。可走镖之人讲的是七分情面三分手段,说不好听这就是吃江湖朋友赏的一碗饭。若是只有一家如此,一咬牙,打过去也就打过去了,但如果遍地都是还如何行走?重镖吃利多,可一旦出事,总镖头提着脑袋都不够赔。”

    路川思索道:“如此说来,终究还是开镖局的人非同寻常吧?”

    “不错,开镖局的共有五人,三阳剑客高永宁,兰峰剑客何天源,雪人剑客徐国志,茫涌剑客施艾敏,还有中和剑客巫振英。”

    路川闻言愣了半晌,随后苦笑道:“难怪叫苍海镖局,苍山十九峰,洱海十八溪,点苍派总共三十七位剑客,有五位聚在一起,开个镖局确实是绰绰有余了。五宗十三派的弟子竟然跑去保镖护院了,哈哈哈……”

    笑了一会他突然正色道:“爹,我舅舅的这五位好师兄弟到底做了什么?若只是镖局开张,恐怕您和我娘还给不了他们这个面子吧?”

    “其实镖局之事我们并不知情,他们开张也没有知会我们。是你姜世兄送来消息说你舅舅之死可能与这五位有关,我们这才去的京城。”

    “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他们与翁蕾亲近,对我和你娘似乎有些冷淡,镖局的生意很忙,在京城我们就见了一面,有关你舅舅的事,一个字都没说。”

    “那您觉得呢?”

    “我觉得他们至少都是知情人。”

    路川沉吟道:“如果是在我舅舅生前,或者是闵老还在朝的时候,他们在京城开个镖局也不怎么奇怪,但眼下点苍派在京城没有半点势力,这镖局倒是轻轻松松就开起来了,还开得热火朝天,或许……他们不止是知情人,而是参与者呢?替刘瑾,帮着十绝杀了我舅舅,有刘瑾撑腰,京城就没旁人敢染指镖局的生意了……若是再借翁蕾的身份,扯出我舅舅的关系,在江湖上也就畅通无阻了。区区些许吃生米的毛贼,哪能架得住点苍派的剑客一划拉呀?真是……好算计!”

    路修远警惕地看着儿子,生怕他再来个第三遭。也怪不得他害怕,今天把三个性如烈火的人凑到一块了。

    不过今天路川倒是冷静得很,只是低着头运气,却没有再多的动作。

    路修远这才松了口气,便问道:“川儿你呢?西南一行可有收获?”

    路川长出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说道:“路上发生的事您应该都听说过吧?”

    “嗯,昨天等你的时候我们听小叶说过了。”

    “那我就光说说我发现的事。首先,害我舅舅的主谋一定是刘瑾不会有错,而下手之人,应该就是关外十绝。关外十绝,被我爷爷在大雪山达摩洞杀了艺绝、鞭绝、力绝三人,在京城杀了棍绝、盾绝二人,剩下五人当中,两人在《孝武剑侠录》中有提到过,应该就是我舅舅在锦衣卫狱深处见到那两位番僧,我猜可能是掌绝和腿绝。剑绝,原本我猜可能是崆峒山香山观的老道飞星子,也就是我四哥谭鹤鸣的师父,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四哥就是十绝弟子中的小剑绝了。可是前天我发现,小剑绝另有其人,假扮我煊姨的那位就是使剑的。她的剑法十分驳杂,有些招数我没见过,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如何奇怪?”

    “我是觉得作为十绝弟子,她的剑法应该更加精纯一些才是,应该是像我四哥的道心剑那样……才对。她的剑法,初次对敌或许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可要是见过一次再交手,她可能还不是我的对手。因此我猜,会不会剑绝已经死了,因为没有师父传授,她才会把剑法学成这样。”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那就只剩刀绝、毒绝了。”

    “爹,刀绝前辈到底跟咱们家是什么关系?以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为什么会一直暗中保护于我?而且一跟就是三年。”

    “话说起来就长了,那是成化四年,当时我只有三岁,朦胧记得快过年的时候,你爷爷从京城回来,旁边跟着一位独臂的男人,肩膀上缠着布带,血腥味非常难闻。他们俩不怎么说话,但每天早晚两次,都是你爷爷给他换药。我好奇看过一次,不过从那之后血我就有些受不了了。就这样他在咱们家里过完了年。开春之后,柳絮飞舞的时候你爷爷又要出门,他也就跟着走了。从此以后,每次回来都是他们二位一起。你爷爷从来只给我带武功秘籍,他却不一样,别的孩子有的他都给我带,玩意、笔墨纸砚、衣服、佩饰、金银玉器还有好吃的什么都带过,说实话那时候盼着他们二老回家,有一半还是盼着他的。直到成化十九年的腊月,那年你爷爷回来得很晚,还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我就问你爷爷,刀伯伯去哪儿了。你爷爷说他有事,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我嘴上没说什么,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可能是十几年早就把他也当成家人了吧。我记得是正月初几,具体日子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十五肯定是还没到。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读书,突然外面有脚步声响,我赶紧披衣服出门去看,正好看到刀伯伯进了你爷爷的房间。当晚他们两人吵了一架,天没亮他就走了,过了没几天,你爷爷也走了,然后……他们二老就再也没回来过。我还以为老人家已经故去了呢。要说他和咱们家是什么关系,我想……他应该算是你爷爷的追随者吧。不过对我来说,他可能更像是个老家人。”

    “嘿,原来如此啊!可笑我脏心烂肺,还一直把老人家当做歹人。”

    “这不怪你,是为父不曾说与你知。”

    “爹,那飞星子其人您知道吗?”

    “素未谋面,你怀疑过他是剑绝,是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吗?”

    “哦,倒也不是。就是他武功极高,偏偏对我还很照顾,我还以为他跟刀爷爷一样呢。”

    “兴许是跟你爷爷有交情吧。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在家的时间少,我们爷俩也很少长聊,故此很多他老人家的相识我都是不知道的。不过关于你爷爷的事,你刀爷爷应该很少有不知道的……要是你见到他老人家,记得替我问声好……”

    “孩儿记下了。”

    “现在就只剩毒绝……”

    “毒绝的底细我还不清楚,不过他应该就是凶手之一。”

    “你是说《孝武剑侠录》上的那句话?”

    “不错,我舅舅不是自大的人,他老人家说二人可力敌,那光凭两人就绝对没可能能把他老人家留下,一定还有第三人,甚至第四人。并且就算是三人、四人,想要让我舅舅没有还手之力也不可能,我想……应该是下了药的。”

    “可是你舅舅身上没有丝毫中毒的痕迹啊。”

    “说到这里,煊姨,您是普天之下最精通毒艺的人,外甥有个问题得跟您求证一下,唐观澜和屈家小公子都说天底下没有能让人内息全摧还可以行动自如的毒,真的没有吗?”

    唐美煊略微皱了皱眉,思索道:“内息全摧还能行动自如是不符合毒理的,没有,没有这样的毒。因为毒毕竟是毒,对人身体的伤害是不能避免的,但如果说是药……就难说了。”

    “唐观澜说南医一脉就在桂林。”

    “传言确实如此,不过具体在桂林的何处我就不知道了。”

    听话听音,听到这儿姚娴算是听明白了,不由得蹙眉道:“川儿,你是想去桂林寻南医一脉吗?”

    “是,不问问清楚,孩儿心里放不下。”

    “你在山上陪你弟弟,我跟你爹会去查清楚的。”

    路川笑道:“娘是怕孩儿去有危险?”

    “万一他们真有这种药,那多半早都投靠了刘瑾了。南医能跟你爷爷并称当世五绝,自然非同凡响,到时候凭你的三脚猫功夫能顶什么用?”

    路川一咧嘴,笑得比哭都难看,心说话:“得,在我娘面前我就是饭桶一个呗。我的娘哎,您也不想想,今年后半年江湖上流传最多最广的是那两件事?一件是苍海镖局,另一件不就是孩儿我嘛。常言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孩儿我能有这么大的名望,能耐能低得了吗?小名也叫剑侠啊。他南医一脉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孩儿有一怒杀龙手,百毒不侵还能怕他们?到时候说好了也就罢了,说不好,嘿嘿,一剑一个全给他宰了!哪儿还用得着您费事啊……”

    别看他想的如何如何,嘴上可一句不敢说,想了半天才说道:“额……娘,您和我爹不还有事要办呢嘛……”

    姚娴瞪了他一眼,断然道:“再要紧的事也得一件一件办。”

    “不是……你让孩儿待在山上,孩儿也待不住啊。望儿是要学艺,可孩儿……”

    “嘿,还别说,我的意思就是让你跟着望儿一起学太极神剑。”

    一听这话路川差点都哭了,“别啊娘,孩儿在山下三年哪里还坐得住啊……”

    “啪”一声,姚娴一掌拍在桌子上,差点把路川吓得跳了起来,姚女侠怒道:“有什么坐不住的?是不是要让为娘抽你一顿你就能坐住了?”

    “那……那要是像上次一样您刚走,孩儿心急追出去,一不小心跑到京城,再一不小心跑到苍海镖局,点苍五剑客可不比李晗,那大巴掌一巴掌下来孩儿……”

    说到这儿路川实在说不下去了,姚娴巴掌都举起来了他还敢说啊?赶紧跑吧,跑得慢了巴掌可就下来了。

    唐美煊实在是憋不住,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感情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小北魔就是这幅样子啊。

    姚娴余怒未消,死死盯着路川的背影,心里边正默默给他记着账呢。

    路修远看着这娘俩一边暗暗摇头,一边解劝道:“娴,川儿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咱俩能护他一时,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而且你不别忘了,有刀伯伯跟着他呢,不会出事的。”

    唐美煊也劝,“姐你就别担心了,小川能耐大着呢。你看他的言谈举止,从关外一直杀到蜀中的那气势,不觉得像一个人吗?”

    姚娴冷哼道:“是啊,能耐大着呢,大得连他娘的话都敢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