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剑侠录
字体: 16 + -

第八十一章

    路川回到八仙镇之后敞开来喝了两天,醉了三晚,三日之期一到,大清早便提着剑去了停着邹士珍夫妇灵柩的草棚。在那里邹灿邹老爷子正等着他呢。

    邹灿看着眼前这个嬉皮笑脸,还有些宿醉未醒的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要说三天前他对路川还有半分怜悯之心,那现在就全没了。他恨不得一掌当场就给拍死,管他是不是凶手,先解解气再说。

    老头心想:“我儿子儿媳双双惨死,都还没入土呢,你怎么说都最有嫌疑,老夫是看着武当派的金字招牌才给你三天时间,你倒好,喝起大酒来了,你有多高兴?啊!”

    他这么想事情就好不了,偏偏路川还就拽起来了,背着手往哪儿一站,嘴撇的跟瓢一样,连句称呼都没有。

    老头强忍怒气,沉声说道:“路川!三日之期已到,你对老夫有何交代?”

    路川一扬脸,拿下巴看着老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交代没有,要命一条。”

    老头气得牙根都痒痒,当时就想跳过去给路川几个嘴巴,先教教怎么给长辈说话再说,但终究是不能啊。这么多侠剑客在场,路川不要脸,他还得要。

    故此老头拿颤抖的手捋了一把胡须,说道:“这么说你是要伏法认罪了?”

    “认罪?没罪认,你们不就想要我的命嘛,拿去拿去,等了三年还没把你们急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命就在这,没本事拿可别怪我。我路川虽然不杀行得正走得端的江湖侠士,但别人打我我还是要还手的。”

    他短短几句话,便将好些江湖侠士说得站不住了,脸皮薄的脸上难免有些发烧,脸皮厚的呢,甩大氅按绷簧,当场就想跟他动手。

    邹灿摆了摆手,沉声说道:“如今的八仙镇百十来号成了名的剑侠,你有几分本事?竟然敢说这话?你爷爷路幽那么高的本事,不还是死在了洛阳?”

    路川冷笑道:“我不是北魔,你也不是东佛,在场的这些碌碌之辈也不是五宗十三派的掌门名宿。”

    “你……路川,你说你不会掌法,但你自己说了可不算,前两日我和几位剑侠商议了一番,决定试一试看你是不是真的不会掌法。”

    “试?别说的那么好听,不还是要动手?来吧。”

    路川说着亮开了门户,就等邹灿进招。

    邹灿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和你动手,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外面有座擂台,你要是敢上去,自然有人与你交手。”

    路川哈哈一笑,“区区擂台,有何不敢?”说着迈步走了出去。

    门外不远处果然有座擂台,高三丈,没有台阶没有木梯,就光秃秃杵在那儿。台旁一支五丈多高的旗杆,挑着一面大旗,上书八仙诛魔擂五个大字。

    这擂台本身就是一道门槛,不过不是对路川的,而是对在场诸位剑侠的一个摘选。如果不借助外力上不了擂台,就别上去,因为必定不是路川的对手。

    路川走到擂台前,轻身提气往上一跃,中途脚尖在柱子上一借力,身子一翻,稳稳落在擂台之上。

    没等路川说话,便有一人也跳上了擂台。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面白无须,一身朱砂红的立领箭袖,腰缠飞抓百链锁,好一团锐气。

    不用问,路川认识,这便是巫山九龙中的赤龙王刑嘉。

    刑嘉刚要开口,却见路川冲台下喊道:“此人如何?”

    台下佟荫槐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子,翻了几页,拿手指一点,尖着嗓子应道:“有了有了,这人不坏,就是脾气差了些,算上等吧。”

    路川点了点头,一抱拳:“刑大侠,请吧。”

    刑嘉却有些迟愣,不解道:“你这是干嘛?我坏与不坏跟擂台比武有关系?”

    路川微微一笑,“哦,刑大侠有所不知,尊师只给了我三天时间,三天时间追查真凶自然是做不到的,除非凶手自己送上门来。而三天时间一到,我拿不出凶手,贵派,还有在场的诸位自然也不会放过我,动手是难免的。因此这些天我让人将诸位的身世来历,生平事迹大概打听了一遍,按照品行分了上中下三等,像刑大侠这样的上等人物,比武的时候我就得手下留几分。中等的呢,略施小惩即可。下等的可就难说了,常言道能致一死,不治一服啊,纵然我路川本事低微,杀不了他,也定要让他缺胳膊少腿,落个终身残废才行。不过时间仓促,有些人我可能没调查清楚,要是给你定低了呢,你言语一声,要是定高了,你也说一句,我好送你去见阎老五。”

    路川话音未落,台下就炸开锅了,这叫什么话?感情你就是阎王爷手底下的判官,我们百十来号人的性命都在你手里攥着呢?也忒猖狂了点。

    刑嘉听完也是一皱眉,心说话:“这人恐怕是被我师父给吓傻了,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竟说出这种话来。我且试试,要是他杀的我师兄我就在台上把他料理了得了,免得他多遭罪,要是不是,我替他给师父求求情,放了算了,也是个可怜人……”

    赤龙王打定主意,更不答话,将飞抓百链锁解下,亮开门户就等路川进招了。

    路川也不谦虚,毕竟自己人单势孤,占个先手的便宜也未尝不可。只见他身子前倾,长剑横在胸前,脚下一用力,整个人箭射而出,剑尖前指,直取刑嘉的咽喉。

    刑嘉丝毫不敢轻视,飞龙抓带着铁链就抡开了,如同长蛇吐信一般,将三丈之内护得是滴水不漏。

    路川眼看近身无望,便使起了七十二路连环剑中最为稳妥的一路,这一路名叫“三十六峰图画,张素锦、列冰柱”,共三十六招,都是攻招,但却都呈守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把飞龙抓当成对方的剑尖来对待,每一招都不偏不倚点在飞抓之上,一触即退。

    刑嘉快他则快,刑嘉缓他也缓,这样慢慢逼过去,还真让刑嘉有些恼火,就跟拳拳打到棉花上相似。

    差不多也就二十几招,刑嘉的招数开始有些散乱了,这倒不是他内力不济,而是他情绪太过激动,以致于内力涣散,难以集中的缘故。他和路川一样,都是急性子暴脾气的人,但他和路川不一样的是他不会一怒杀龙手啊。

    路川故意用这种打法折磨他,为的就是让他生气,让他情绪失控,好借此机会找出破绽,一举击败他。

    刑嘉果然上当了,往回一扥,将飞抓收到三尺长短,迈步上前开始和路川近身搏斗。

    不过路川哪里会遂了他的心愿,左躲右闪,碰都不碰一下他的飞抓。

    又过了十余招,眼看再不交手刑嘉都要气得吐血了,路川使了一招“路尽清溪逼画图,乱云深处插天都”,荡开刑嘉的飞龙抓,剑自下而上,直刺刑嘉的咽喉。

    刑嘉眼前顿时一亮,软兵器只要使的好,最不怕的就是你碰它的链子,只见他手腕一抖,飞龙抓绕了个圈就搭在了紫宵银月剑上,再将身子一闪,用力一扥,飞抓就把剑锁死了。

    路川只觉剑上力大难以抗衡,不由得往前抢了一步,自上而下空门大开。

    就在这时刑嘉的另一只飞抓就下来了,直抓路川后心,路川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好强行抬剑一挡,第二只飞抓也锁在了剑上。

    刑嘉轻喝一声“撒手”,把链子往怀中一扥,路川连人带剑顿时向他飞去。

    而刑嘉,将链子交在单手,风雷掌就举到空中了。

    正当此时,只见路川嘴角一翘,闪出一丝笑意,身子一转,将后背交给了刑嘉。

    刑嘉的风雷掌落下来了,不过却轻轻拍在了路川背上,就像是在拍蚊子。

    原来就在路川转身的一瞬间,他调转宝剑,用剑柄撞在了刑嘉的气海穴上。刑嘉顿时气息被破,劲力全失,身子软绵绵倒在了路川背上。

    台下有人赶紧上来抢救,却见路川扶刑嘉坐下,已经开始给他推宫过血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刑嘉悠悠转醒,看了眼路川,臊得脸跟大红布相似,一跺脚就下了擂台。

    也不知是谁,在台下叫了声好,众人赶紧循着声音去看,还没等找出人来,另一边又有人叫了声好,之后此起彼伏,竟有一二十人。

    这些人不是冷龙岭的兄弟,也不是路川雇的,他们是看了路川的所作所为之后发自肺腑叫的好。

    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百十来号人里边,有跟路家有仇的,也有跟路家没仇的,有邹灿请来的,也有只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很多人都没见过路川,只是听说路川杀人如麻,有些凶名,又听说巫山派的少掌门夫妇是被路川所杀,巫山派是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中的正经门派,邹士珍夫妇也素有侠名,那杀他们的路川就一定是个恶人。

    但这些天看过来,路川这人就是性子扭了些,太骄傲了些,说话难听了些,但行的正走的直,光明磊落,不像个歹人啊。

    于是有的人就犯起嘀咕了,会不会人真就不是路川杀的?

    可他们一叫好,就气坏了路川的仇人。

    没等路川喘过一口气来,便又有人上了擂台。

    此人五短身材,书生打扮,黑面黑须,手中一柄折扇,看年纪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别看长得不怎么样,面带忠厚,一脸的正气啊。

    路川不认识,便抱拳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沉着脸说道:“在下姓宋,宋慧方,江湖人称忧悠先生。”

    路川略微思索了一下,想起来了,此人在汉中一带的侠名可不小啊,有心地高明百不忧之称,可想而知。

    “久仰久仰,原来是宋先生。先生先等一等啊,我问点事……喂,宋先生算哪一等?”

    台下佟荫槐应道:“稍等稍等……找到了!宋慧方,这人……没什么毛病,就是十三年前他兄长死后霸占了他的嫂嫂,半年之后他嫂嫂产下一子,然后就投井自尽了,孩子现在法门寺出家。就算个中等吧。”

    路川听完这番话脸当时便沉了下来,“胡说八道,这等败坏人伦的畜生,当杀!”

    再看宋慧方,却像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儿呆住了,他实在想不通,这等街坊邻居都不甚了解的秘辛,短短几天时间路川是怎么查到的。

    原来宋慧方出生在秦岭的一个小山村里,自幼父母双亡,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那时候他还不叫宋慧方,而是叫宋二。他哥哥宋大抱着弟弟走千家过万户,要水要饭,好不容易才把兄弟拉扯大。宋慧方十岁的时候,兄弟二人便到了汉中,宋大在酒楼里当伙计,宋慧方就在酒楼门口玩耍。这天,正好有个白胡子老头从酒楼前路过,一眼就看到了宋慧方,老头是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叹息啊。晚上宋大出来时老头还没走,不过宋大错意以为老头是歹人,便带着弟弟跑回了家中。他们跑的时候老头没追,但等他们到家门口的时候,老头却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宋大还以为是半夜见鬼了,着实被吓得不轻。不过老头却笑着说出了来意,原来他是想收宋慧方为徒。老头说了几遍,又练了趟拳脚,宋大这才明白,赶紧将老头请到家中,让弟弟磕头拜师。拜师之后宋大拿出二两银子,双手奉上,说是宋慧方的学资,如果不够,他再想办法。老头点了点头,收下了这二两银子,不过临走时却留下了二十两,让宋大不要担心弟弟,拿这些钱做个生意,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之后宋慧方就跟着师父走了,宋大按老头所说,开了个小茶馆,娶了房妻子,日子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几年后,宋慧方艺满出师,没去闯荡江湖,而是回到家中,打算继续跟哥哥一起生活。左右打听,好不容易找到哥哥开的小茶馆,不想没看到哥哥的身影,却见到了一位妇人。他这才知道原来哥哥已经有了家室,心里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哥哥没有自己拖累,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难过的是自己却再也无处可去了。这样想着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偏偏天还下起了雨,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淋着雨,就显得太过凄凉了些。突然,一股淡淡的幽香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他抬头一看,正是茶馆的老板娘,也就是自己的嫂子王氏,撑着一把油纸伞,替自己挡住了所有的雨滴。王氏以为他是个落拓的学子,囊中羞涩故此才会在茶馆门口发愣,心起怜悯,便将他拉了进来。给他倒了壶热茶,又转到后面,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桌子上,指了指他的衣服,又指了指后面,示意他去后面换掉,只是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个字。王氏是个本分的女人,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抛头露面做生意怕惹出事端,便在人前装作哑巴,从来不说一句话。宋慧方虽不知这些,但见王氏温柔善良,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心想:“嫂子对旁人都能如此,对我哥必然只会更好,既然如此,我也就能放心走了。”想到这里他转身就走,却正好和哥哥宋大碰了个正脸。宋大一眼便认出了兄弟,不过见兄弟到了自己家门前却哭着要走,误以为是被王氏为难了,抬手就要打王氏。王氏不敢言语,宋慧方无可奈何,便道出了实情。宋大夫妻二人好说歹说劝了半天终于打消疑虑,将宋慧方给留了下来。起初时宋慧方多少还是有些不安,怕嫂子不乐意,但时间长了之后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嫂子待自己比哥哥还好,还周到!简直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王氏知道这兄弟二人命苦,又见丈夫格外疼爱兄弟,便将宋慧方视如己出,夫妻二人连孩子都没要,就围着宋慧方过日子。不过好景不长,宋大就病了,宋慧方把十里八乡的好郎中都请了一遍,汤药也服了不少,没有丝毫起色,不到俩月就死了。唯一的亲人去世,宋慧方十分心痛,终日借酒浇愁。这天晚上他喝完酒回来,见嫂子房中的灯亮着,知道自己难过,嫂子也难过,便推门走了进去。原本只是想安慰安慰嫂子,但酒这玩意不是个好东西,阴差阳错他竟在兄长丧期把自己的嫂子给霸占了。其实也不能全怪酒,他自幼父母双亡,缺少母爱的关怀,本就对王氏格外亲近,如今兄长去世,他更想承担起照顾嫂子的责任,不想却选错了方式。大错铸成之后他也有些后悔,但王氏却非常镇定,没哭没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只是对他的态度却冷了很多。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王氏的肚子大了起来,起初宋慧方以为是他的孩子,但后来算了算时间才知道原来是哥哥的遗腹子。这时宋慧方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自此以后他开始躲着王氏,除了日常送些钱粮用品之外,他都不去王氏所在的院子。后来孩子出生了,等他得知消息去看孩子的时候,王氏已经投井自尽。他看着孩子谈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兄长已死,王氏已死,孩子终究是要吃奶,是要长大的。于是他先将孩子送给了当地一家农户,后来又去要了回来,送上了法门寺。之后便卖了茶馆,浪迹天涯,从此只做善事,在江湖上留下了忧悠先生的赫赫侠名。

    这些年他为别人的事忙前忙后,为的就是忘掉这场悲剧,但现在往事被再次提起,伤口被重新揭开,他发现,十三年的时间还是太短,短得不够让噩梦醒来,短得不足以减轻悲痛。

    “不,不是时间太短了,而是时间太长了。原来时间不是解药,而是毒药,愈久愈痛。我……早就该死了。”

    想到这里宋慧方顿时精神一振,用折扇点指路川,说道:“路川,进招吧。”

    路川早就想动手了,他不知道这件事的详情,他也不知道宋慧方的痛苦,他只知道,奸 淫长嫂该杀!逼死兄长遗孀该杀!不抚养兄长遗孤该杀!三个该杀合在一起,宋慧方多活一息都是罪过。

    只见他面颊潮红,双手发青,倒提宝剑便向宋慧方冲了过去。

    他动时宋慧方也动了,折扇当成判官笔,直点路川面门。

    路川不躲不闪,也不出剑,等二人相距不到三尺时,路川左手成爪,一把抓住折扇,身子一转,手一用力,只听咔嚓声响,宋慧方的手腕、手骨同时被折断。与此同时,紫宵银月剑自宋慧方胸前刺入,从背后露出二尺长的剑刃来。

    路川手腕一拧,还要将剑抽出来再刺第二剑,不想一抽却没抽动,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剑镗。

    他背后,宋慧方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早就该死了……”

    “是啊,早就该死了,不过这么痛快的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宋慧方只是喘息,没有说话。

    “……你既然这么想死,为什么还要上台来?自己找棵树挂上去不就得了。”

    “反正已经这样了……”宋慧方说着吐了口血,气息更加微弱了些,“我……还想……还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的丑事的?”

    “……不……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杀……杀……”

    “有没有杀邹士珍夫妇?没有。”

    “那……那我就……放心了。”

    路川又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说话,这才将紫宵银月剑抽出,任由宋慧方的尸体倒了下去。

    宋慧方不是个很坏的人,起码他做过不少好事,但他也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顶多也就算个可怜人。

    可茫茫江湖,可怜人不知有多少,换句话说,谁又不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