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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花漾

    到了河北宣化,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北京,只消二日,龙驭便可到达畅春园。

    此时已经完全启用了皇帝出巡的规制,队伍浩浩荡荡,所到一处,官员迎驾、百姓瞻仰一项不少。皇帝下榻宣化行宫,还未到宣化城外,地方官员连同从京城过来专程迎驾的朝廷大员们跪候已久。

    八色龙旗招展,鼓乐齐奏,人群高呼万岁,圣辇徐徐行驶,辇内宽敞,一应陈设,无不以明黄色调为主,洛英坐在一侧,往车帘外看,这排场令她想起了紫禁城势利浮华的节日庆典,她忽然一阵恶心,秀眉紧蹙并闭上了双眼。

    辇停乐声也停,只剩咚咚咚的鼓点,接下来是接驾的皇子亲贵在辇前跪迎圣驾。原当太子亲临,但即禁足毓庆宫,只好指派人来,报上来的是皇八子胤禩和皇九子胤禟。皇帝看一眼神情倦怠的洛英,心想,谁都可以,只要不是胤禛。

    阿勒善突然来奏:“臣阿勒善有事启奏圣上!”

    必是不能隔帘传的话,皇帝说:“进来!”

    阿勒善弯腰进内,行礼之后,目视康熙,皇帝到阿勒善身旁,附耳过去,立即面露愠色,转身急看洛英,只见她靠着车窗,面白似纸。

    车帘缝细,也不妨碍她看到那迎辇而来的瘦高青年,他阴沉着脸,所过之处,乌云蔽日。

    “起驾!”皇帝速命。

    阿勒善退出辇外,朗声道:“圣躬疲倦,迎候大仪免去!”

    洛英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拿出帕子捂住嘴干呕起来,这当口,也不宜传太医,康熙拥着她,又恨又怜,恨太子居心险恶未经通报擅改胤稹迎驾;怜她身体孱弱,再也经不起风浪。他轻抚她的背脊,安慰她,也宽慰自己:“不打紧,舟车劳顿,歇几日就好!”

    几日?这样的情形?还能有几日?他为什么这样放手不下?她为什么这样意念难断?想到此,她珠泪滚滚而下。

    手背上全是她的泪,他心中难过得什么似的,想安慰她不要伤心,想命令她不要胡思乱想,到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圣辇到达行宫,朝拜的官员跪了一地,接见叙谈是皇帝的本份,总不能一直在辇上窝着看守她。

    “我要下辇,你等一会儿再出去!”他说。

    她点头,说:“我知道。”

    他愣着,片刻后才起身。圣辇挑高很高,对他来说还矮,穿着玄色金龙吉服的他弯着腰,走到口子上,回过头望她一眼,晦涩道:“离到京城还有两天呢。”

    “我知道。”她说了句同样的话,脸色在明黄色的映衬下显得蜡黄,勉为其难地,还笑了一笑。

    “啊!好!”他若有所失,两根手指捏着车帘子的褶子,作势两次,停住了,说:“你好生歇着,我忙完了就过去看你。”

    语罢,自戴上夏吉服冠,拉开车帘,外头阳光明媚,他冠上的金龙帽顶顶着光,金光灿烂地让所有人睁不开眼。

    朝拜,安抚,会谈,都在心神不宁中进行,向晚时分,赐膳近臣亲贵,胤禛坐在他的右侧,自鲜花胡同后,父子俩就没见过面,今日一见,他真憔悴不少。皇帝兀自笑起来,一个大男人给人憔悴的感觉,内心得多么凄凉?这时,想起方才洛英蜡黄着脸色向他笑,心便揪起来。面前放了一桌菜,他象征性地用筷子触一触,一点也吃不下。此时阿勒善在门口出现了,他马上出了门。

    免过虚礼,急问:“怎么样?”

    “嬷嬷正看着呢。”

    “那家伙什使了吗?”

    “嬷嬷说使了。”

    “啊?”真要走,他倒退一步,扶住门框。

    好半晌,纳纳又问:“现在什么情况?”

    “嬷嬷的原话:换了衣裳,等万岁爷驾临呢。”

    在等着他,总算不是不辞而别。他得赶紧去,否则人就走了。他沿游廊急急地走,阿勒善在身后请示:“皇上,这儿呢?”

    头也不回地挥手道:“席散!”

    阿勒善望着他的背影行礼应嗻,正当离去,皇帝回头道:“等等!”

    阿勒善疾奔过去:“请皇上示下!”

    既然等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当时秦苏德说那飞天车大半夜来的,这会儿还有点时间。况且,事情没问清楚,就着急成这样,他真地昏了头不成?

    他双手叉腰,快速踱步:“你说使了那家伙什,怎么个使法?”

    “嬷嬷说…”

    “得了!得了!”他不耐烦地说:“待会儿朕直接问嬷嬷去。”说着慌不择路地走。

    阿勒善恭送他,还没抬头,他又回来,手举着,想说什么,却象舌头打了结,说不出来。

    “皇上!皇上!”阿勒善急唤,这可是巧言善辩的英明圣君啊,怎能这样六神无主?不是失迷心窍了吧?

    康熙脸色很难看,一直没说话,阿勒善慌的手足无措:“这…这…要不要传太医啊?”

    皇帝突然长叹,拍着廊柱连道三声:“罢!罢!罢!”

    “皇上,万岁爷啊!奴才…去传…”

    “传什么?”皇帝正过颜色,愠道:“朕方才失态了?”

    “不。”阿勒善当场跪地,顿首道:“奴才是要传旨散席呢。”

    “呵!”皇帝冷笑一声,没心思夸赞阿勒善的机灵。他觉得有点累,扶着廊柱,从廊下望出去,蓊蓊郁郁的树,夜色中看不出什么,长得极茂盛,黑乎乎到处都是。

    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阿勒善听着,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朕交待你的事情可妥了?”

    “已然办妥,太原陇翠轩的货色,件件是孤品。”

    “是这样!”皇帝瞧着阿勒善夏帽上的蓝珠子,长长吁气,这声气极冷,初夏的夜,阿勒善却生生打了个激灵。

    “好,就这样了!”他又说。话毕,摆手沿长廊而去,急匆匆的步子慢下来,有些颓唐似的。

    ——

    走了许久,在经过一扇悬挂着“花漾”两字的月洞门后,引路的行宫太监褚义河低头奏道:“此处便是姑娘的寝宫了。”

    鹅卵石的石子路,通往前方灯火阑珊的一方楼榭,此处大概种着不少花,一路前行,鼻子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芳香。

    走过一程,有种花香很熟悉,象他承诺她要植上千株的绿玉牡丹,他转头看去,并没有看到显眼的花朵,思转过来,原是当年她去澹宁居送书时头上插的那朵玉兰的暗香。

    一直在花/径等侯的嬷嬷此时已跪在路旁。

    原想问嬷嬷的事,想了一路,已觉得不用再问。嬷嬷欲陈词,他打开扇子,道:“什么都不必说。你只需护着她便是。”

    到得门口,褚义河击掌,侍女从里把檀木雕花门打开,洛英迎出来,离他两三步的时候,蹲了个全礼。

    “起来吧!”他扶起她,她抬头,他痴痴地看,今日的确细心打扮,唇上涂了口脂,颊上抹了层淡红的胭脂,长发挽成髻,髻上插蓝玉发钿,一身月白色的素面宁绸对襟袍,即简单,又典雅。

    “怎么了?”她含羞一笑,露出唇角米粒般的梨涡:“这几天脸色难看,涂点胭脂挽回,没污你的眼吧?”

    “难看吗?不觉得。”他手指触她的颊,道:“不过这样一倒饬的确宛若天人。”

    “又这么会说话了!”她笑道:“没想到你过来的早,那边结束了吗?”

    “没结束,我急着要上这儿来,顾不上了。”

    已经挑明了,她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他,也没想瞒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一份情,到今晚为止。

    可是心里很难受,刀剐似的,不想再哭了,从头哭到尾,分手也没个好印象。

    “不用着急。我总在这儿等你的。”她柔声道。

    “是这话!”他迟疑一下,道:“但唯恐见不着。”

    一语使她哽咽,她低头道:“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挽断罗衣留不住,即这样决绝,他已决心不强制她,可是她在眼前,为何平生这种眷恋不舍的姿态,让人心有不甘地又要说挽留的话来。

    他嗓子涩了,托着她的下巴,道:“你不让我担心便更不好。”

    “我…”她想说没法子只能如此。但他必然已经准备好了千万说辞安排好了后路,说着说着,原本就舍不得他,少不得又是拖延,可是再拖延下去,路越走越难走。

    “我们一早就说好的,时候差不多了。”她狠心说道。

    当时在西北大营时说过,她随时可以走,一路之上,争分夺秒地贪欢,行程将尽,还没到终点,到北京还有两天呢。

    两天,一刹那而已!他怎么了?拖拖拉拉比个女人还不如,要么把她扣住?要么放她走?那里那么多颠来倒去的犹豫?

    “差不多了吗?”他放开手,离她远了些,才问:“你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没什么好准备的,一封信而已。”

    “时间上?”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檀木框大理石面的圆桌,她看着他绕桌徘徊:“还有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他停住了,眼里晦暗十分,声音变得锐利:“这就是你给我的所有时间?”

    她从来也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让他伤心,见他这样,悲从中来,哽咽道:“不…够吗?”

    他来至桌旁,与她对望:“怎么够?我要的是你的一辈子。”

    怎么可能一辈子?她摇头:“我们可再也耽搁不起了。”

    他情急之下,不惜戳破,犀利言道:“为什么耽搁不起?就因为他?还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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