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困得要命
“没句正经。”却还是被他逗得笑开了眉眼,其实她眼角只有很细很细的纹理,保养又很好,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和四十岁差不了多少。“先去吃饭,今天方姨刚好做了麻酥油卷儿,算你有口福。”她总记得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不让他近厨房还是偷偷跑着去,后来被他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差点还抄起家伙来揍他一顿才罢休。
“爸呢?”他小声地问了句。
“赵常委刚走,这会儿在书房呢。”她看了一眼他凝着笑容的脸,又担心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又在外头闯什么祸了?”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闯什么祸啊?”他没好气地回答着,也不想她多想,“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和爸,对了,哥最近有没有回来?”
“回的倒比你还勤。都站这儿这么久了,先去饭厅,肯定饿了吧,看你累的……”手不经意地抚过他右腿碰到衣料内搁手的支架,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我先到书房去,你可别把我的麻酥油卷儿给吃光了。”
“知道你爱吃,老早就让方姨给你做好了一大盘了。”
“就知道妈是最疼我的。”单手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羞不羞啊?”知道他历来都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虽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疼惜却一览无遗。
院子深处便是父亲的书房,南北向的、长方形结构,是北京标准的旧式四合院的建筑形式,静得只能听到微风拂过院子里一小片竹林,叶子互相摩擦“沙沙”的声音。才刚走到廊下,便见生活秘书开门出来。
他叫了声,“梁叔叔。”眼睛瞄向书房打开着的窗户,询问之意毕现。灯光映着院子里翠绿的竹子,反射出幽幽的光。
梁秘书在他身边顿了顿,讪讪地丢下句“好自为之。”别的他也不敢多讲,只能清淡提醒一句。
看着那片翠绿的光,叹了口气,他从小就最怕父亲,因为不在他身边长大,所以最怕的也是他。小时候每次他回北京首先都要把他叫到书房去,看看他的字写得怎样了,看看他小提琴练得怎样了。从小在姥爷身边深受熏陶,字还是写得不错的,可是琴真没法练,那会儿一整到晚和大院里的孩子到处捣蛋,哪静得半点心下来练琴啊。
最好笑的是他第一天被送到空军幼儿园里上学时,院长亲自出来接他,他却在门口指着牌匾对卫昊然嚷嚷道:“连飞机都没有,叫什么空军幼儿园啊?”直接把拿着的小提琴往地上一扔就钻回车里去了,惹得一旁的老师只能向身旁的保姆尴尬地笑着。
后来被父亲知道了,还是勉不了一顿打,即使那细长的竹子抽在腿上是真疼得要命,可他愣是不求饶,抬起头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说:“就是打死我,也不去上幼儿园。”最终幼儿园的事还是不了了之,姥爷亲自来接了他到身边。但那些疼,痛得真实,如今却是感受不到了后才觉得怀念。
敲门声才刚落下,里面便传来了平稳中不显冷淡“进来。”
“爸,我回来了。”书房里的摆设很简单,简单利落的木书桌和藤椅,墙上书柜是一整排摆放整齐的书籍和文件,花梨木雕花书柜上蒙不上年轮的记忆,依旧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埋头书案上的人没抬头,依旧忙碌于自己的事情,只随意说了句:“坐。”声音不大,却有着绝对的权威。
这里背山临湖,绿树成荫,即使是盛夏也不会闷热,房里所有的木质家具也不会添置坐垫,想着做下去一时半会也起不来,他干脆不出声,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一样立在书案前。
“哼!怎么?这半年不回一趟,回来一次也急着跑?”老爷子终于发难了。
他哪能跑啊?最多不就像小时候一样被父亲打得爬出房门。可没敢说出口,身板挺得直直的,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是找抽吗?只能半低着头不敢出声。
看他没出声,老爷子的语气缓了缓,“前天老梁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在哪?”
“新加坡。”
“上个月华宇的收购案是怎么回事?”
“工作。”
“你倒是惜字如金啊?一句“工作”牵起了三间在华外资大机构的贿赂案。”外面满城风雨,他倒是想着只手遮天了。
“我不是证监也不是银监,贿赂案更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说几句话牵扯出来……”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许是觉得语气太过锋利,转而又语气伸长地对他说:“过刚易折,凡事不可过度,在姥爷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学不会?整天就知道混着那堆狐朋狗友,没件正经的事儿。”对这从小就叛逆不循常道而为的小儿子,他从来就只有头疼两个字。
“我没错。”听他说出姥爷,施一寒冷淡地开口,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那是我错了?”老头有点火大了,声调从刚才平静无澜上扬了几分,搁下笔站了起来平视着他,闲淡隐逸的书房顿时气压骤降。
他还是半低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反驳,这几乎是他每次回来必须在这里上演的戏码,爷俩两句谈不拢便僵住了,空气中的硝烟味浓重。
不过只是僵持了几分钟,老爷子看了一眼他的腿,叹了口气,挥挥手:“到里屋给我抄五十遍家训。”
他愣了一下,竟然没操家伙。小时候卫昊然就老笑话他,说就数他们家规矩最多,犯了错不单打,打完了还得背家训,背完还得默写出来。每次去他家看到他恹恹的样子就知道被罚完了,偏偏他性格又倔,被打得半死也绝不肯求饶,老爷子真火大的时候下手哪知道轻重啊?曾有一次打得他一整个星期都下不了床,最后姥爷来训了老爷子一顿才微微收敛。
关上书房门,直
到走到院子时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漆黑夜里,远远近近的房屋布置疏散有致,毫无拥挤,局促之感。他却没敢放松下来,目光越过假山,看向深深的里屋,微微挑起眉头笑了一下,就知道老头不会轻易放过他。
里屋放着些老旧文件,三十见方的房间只有一张旧得脱了漆的八仙桌,所谓的“抄写家训”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活,曾让他一听到家训这两个字便不自觉地打颤。从五六岁开始老爷子便要他用狼毫笔抄家训,铅笔字写错了还能擦,毛笔字一旦写错了根本擦不了,全张的宣纸,写错一个字便要从头再来。偏偏这个方法是得姥爷首肯的,写每一个字都要如下棋一般,“落子不悔。”当年进大摩当分析师做模型时,那令人咋舌的惊人专注力就是从那时候练下来的。有时候哥看得不忍心便也帮着他写,可施潮的字学自父亲,笔笔透露着坚锐,和他的一对比便露陷了,无可奈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写,写完后拿给老头一看还得挨批。这小时候的梦魇,现在想起来脸上却只剩下笑意。
许是老爷子早就下定主意让他抄家训去了,八仙桌上的大叠宣纸是为他而备的,连墨都让人先磨好了,真是周到。他放下手杖,右手紧紧撑着桌面,微微弯下腰,左手才提起笔来,小楷精致,细而不弱,笔墨酣畅而气韵生动。月光隔着树影照过来,透过木质窗花只落下参差的斑驳黑影,一夜无声。
第14章
黑色大理石地面反射出高挑人儿的影子,钟小欣站在自家公司的电梯口看着液晶显示屏的数字,又翻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有点儿不耐烦。正走向她的水娟问:“不是下午茶吗?干嘛那么急?”
“还下午茶呢?家里爆水管,整层楼都快被淹了,管理处的人今早就打了电话过来了,一直开着会就没听电话,刚才留意到短信,估计现在楼下的人已经都闹翻天了。”电梯门一打开她边迫不及待地踏了进去。
烈日笼罩在头顶,她绝望地看着路口,这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却一辆的士也看不见,穿着质料不薄的套装站在这,真是要人命啊。晚上还要见客人,再这么折腾下去估计就没戏了。
正当她额上的第一滴汗水夹杂着融化的妆滴落脸上时,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停在她身前,她愣愣地看着车身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还想着这施二少什么时候变朴素起来了,竟然抛弃了骚包阿斯顿开起节能减排标兵的日本车来了……
“上车吧。”车门打开,她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只是愣愣地一动不动,额上的汗珠密密麻麻一滴连着一滴滑过脸颊,她却仿佛只因为一个声音而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转头又觉得自己可笑,有必要矫情的形同陌路吗?况且又的确是急,一股脑钻进车里,丝丝冷气吹到热的发烫的脸上,只觉得心也有凉飕飕的感觉。
“去哪?”他很平静,表情柔和,仿佛她是哪个久不相见的老同学一样,语气平淡。
她笑了笑,脱口而出说:“回家……”话出口便又觉得自己傻,他怎么可能知道哪里是她的家呢?也许连她是谁都未必记得清楚,时间是怎样残忍?磨掉所有,沙子般从指尖溜走。
她的尴尬只持续了一阵子,手机便响起,她向着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便接起电话来。是小区的物业管理员,语气中夹杂着丝丝火气,兴许楼下的人已经投诉去了,她一句一个抱歉,只是解释自己会赶快回去了,旁边的人没等她说自己的家在哪便开车上了高架。
好不容易才费尽口舌安慰好了管理员,手机才刚放下便又响起了,客户的助理,说是经理今晚临时改变行程要飞海南,见面谈合约的事必须提前到六点。她唯唯,她诺诺,她唯唯诺诺地说着没问题,这个客户是出了名的难缠,偏偏又是大客之一,她没办法,只能声声句句地说着“好。”对方最后说得连她的手机都发烫了才肯收线,缓缓地舒了口气。
邬安皓递过一支水,她接着,熟门熟路地扭开再递给他。这源于高中时第一次看他打球,半场休息的时候她抛了一支水给他,他耍赖要她扭开喂他喝,她转头就走,还嘀咕着:“渴死了和我没关系。”后面的他却可怜兮兮地说着:“刚打了球手上很多细菌的。”他肠胃**,用她的话说是“天生少爷命”的人。后来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习惯。
他看着她的动作,也想起了什么似的咧开嘴笑了笑,没好气地说:“你喝。”
她这才察觉自己傻了,“哦”了一声,却暗暗觉得他的笑容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失了魂。他的小虎牙,不见了。她大大地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眼中的失落。
他认真开着车,又开口问:“累吗?”
“啊?”她拧过头看到了他的侧脸,锐利的弧线,那会儿他下巴总长着几颗青春痘,整天瞎嚷嚷着说是她爱用手摸他的脸,那些尘螨毁了他的绝世容颜。现在那里却光滑一片,只看得到细细的须根,泛着淡淡的青色。
“工作累吗?”
她收回目光,呵呵地干笑着,“我就是靠嘴皮子干活的料,哪会累啊?”
他有点恍惚,只觉得时光穿梭回了他牵着钟小欣走进f大大门的那天,她挣脱开他的手,像个疯子一样在绿树遮天的校道上跑着,嘴里嚷嚷着:“以后,我就真成了靠嘴皮子吃饭的人啦……”“你还靠相声吃饭不成?”他总忍不住笑她。
她那时的笑脸和刚才那近乎自嘲的笑意截然不同,明亮得近乎炫目,左脸颊上的酒窝会不自觉地把他的灵魂吸进去,如今却只剩下黯淡无华的平静。
她一时没察觉,车子竟然开到了小区的大铁栏外了,刚刚好像还没来得及讲她住哪吧?可也不再想太多了,看着从楼梯潺潺留下的水流,楼道中吵吵闹闹的怒骂声,只觉得头大如斗。
下车后便跑着上楼,没料到身后的邬安皓紧紧跟在身后。她走得那么急,只是怕她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了一眼颇有历史的旧小区楼层,一路跟着她上到七楼。
七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上站满了人,她一句一个对不起地迅速打开门让维修工人进去维修,水从浴室潺潺流出来,她低头捡起昨晚通宵做的市场分析报表时丢得满地都是的文件资料,一张张浸透满了水。蹲在瓷砖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簌地站了起来跑进杂物房。
连灯都没来得及打开她便在那堆杂物中找啊找,一把将那个箱子拿起来,却没料纸箱因为浸在水中太久,底面都糊掉了。用力一拿起来,纸箱底穿了个大洞,一本本书都掉在地上,被水淹没。
邬安皓蹲在地上捡起其中一本,她条件反射似的挡住他的手,赶紧说着:“都是些没用的资料。不用捡了。”可他已经把书给翻开了,传播学史,沉闷得让每个学生打瞌睡的课,而钟小欣的课本却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我好想吃南门外面的那家沙冰啊!!!!!!!!”坐在第二排的钟小欣把课本推了推给邬安皓,顺便踢了他一脚。其实是困得要命,不弄点什么话说真要睡着了。
“猪,就知道吃。”义愤填膺的杨某人抵抗不了睡意,只能继续和她侃,“下课一起去?”
“要做兼职啊。”
“不许去,你还不累死啊?还有,明天交新闻学概论作业,你写了没?”
“死绵羊,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啊?”
……
无聊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记忆中的痕迹又是否抹得去?他没有勇气再翻下去,只好默默盖上递到她面前。
“有时候可能用得着,所以一直没丢……”她呵呵笑着接过,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着头看着他被水滴沾湿的皮鞋,拿着的那本书像是自己的心一样,又湿又凉。
邬安皓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房子又闷又热,只觉得领带绑得太紧了,透不过气来。低头看了看表,说:“你不是还要出去见客人吗?”
“哦,今天谢谢你了。我……”
“我送你过去吧。”他径自走出门口,也是怕,怕看到她强作镇定的回答,笑得倔强的眼睛里明明那么明显的凄凉。连一个对不起也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凝滞在心中,如千斤重的岩石,永无翻身之日。
约客户见面的地方是一间精致高雅的日本餐厅,到了门口时,他下车来给她开门,他那个时候多懒啊,连衣服都得搁着等她周末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绅士了,还是国外的环境果然会熏陶人,还是和那个她在一起更有品味和深度了……
她打掉自己的胡思乱想,很认真地对他说:“今天麻烦了,谢谢你。”说完后便转身进去了,是因为知道他无话可说。
客户一向难缠,日本菜一向难吃,烧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倒,那边的经理一直问她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怎么都不沾筷子。她无可奈何只能沾了一大块芥末把三文鱼生给吞了,又腥又难吃,芥末的呛味直冲上鼻子和眼睛,瞬间视线就模糊了。一边拿过餐巾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一边还得赞赏对方的实在是有眼光,这餐厅的东西真是不错。最后饭饱酒足,对方的经理喝得都不醒人事了,大家也谈得差不多,助理才说:“容小姐明天拿合同到公司来签吧。”她看着助理和司机七手八脚地把喝得烂醉不醒的经理拖出去时,心里不禁疑问着,这个样子能去海南吗?
日本餐馆不在大路上,得走出好远才有的士,她慢慢地踱着步,也不急,家里这个模样,估计今晚得大费周章才能弄好。这条路又静,一路走去,只有路灯投下的影子和她的高跟鞋声音。才刚走出了路口,她便看见了那辆银色的车,和远远的月亮的颜色融合得异常合拍。
车头的led大灯打落在前面倚着灯柱的人身上,只看得清楚他半个侧脸,黑暗的一边有着火星亮着。曾经那么多次,下班后她站在街头看着茫茫车海想,要是有那么的一个人,在自己疲惫不堪地下班时,能站在外面风雨不改地等着自己,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啊。可是现在却不会这样想了,当她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坚强得不需要依靠任何幻想的时候,他的到来是那么的可有可无,甚至还让她倍觉负担。即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她是坚强了,还是已经麻木。
走近了看到地上的一堆烟头,应该等了很久了,刚才看到的点点火星原来是他在吸烟,灯光中青黛色的烟雾细细缠绕,在他眉前,画出一个弧线,散开,消亡。
他看着她走到面前,轻轻说了句“抱歉”把烟头丢到地上掐灭了。
“你怎么还在这?”
“你男朋友,他不来接你吗?”
“他出差了。”心里向寒少说了句对不起,又要劳烦他老人家来当一次配角。两个人靠得太近了,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微微皱眉。却想到了施一寒身上那股清新的薄荷味道,他好像是不吸烟的,曾有一次陪着到他朋友开的disco去玩,包厢里来了一个某某局长的公子,递过一支雪茄。他微微笑着摇头,那不识相的公子却在他面前点燃了一支抽了起来。被他们一大群人称为“恒少”只看了一眼施一寒别开脸,整个脸色便凝住了。很明显的结论是,施二少自己不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抽烟。
“我送你回去吧。”他的话音刚落,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看着手机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了。
“嗯,在外面。”
“和朋友。”
“明天再说吧。”
“bye。”
收线后,看着没有动的钟小欣又说了一句,“上车,我送你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