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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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浮云流水一十年(二)

    阙闻迳的言下之意,几乎不言而喻了。

    倘若你有一个死敌,他令你非常在意,你已经做好了跟他耗尽余生的准备,而他却突然跑去跟别人成了亲,这就意味着,他不会再那么重视你。

    你依然非常在意他,而他的注意力却已经要分散一部分给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一般人都无法接受,更别提是覆春秋这样偏执成狂的人。

    在覆春秋看来,宿长安既然要替天下人对付他,就应该全心全意。

    但宿长安却偏偏跑去娶了妻。

    阙闻迳还在讲故事。

    “终于,渔晚儿失踪了,宿长安被困了整晚,天亮的时候才看到渔晚儿自己回来。”

    “渔晚儿回来的时候打扮得很美,比她当初嫁给宿长安的样子还美,身上胭脂也很香,可以说她自从嫁给宿长安之后还没有这么容光焕发的时候。”

    七娘接了一句,“她不是为覆春秋打扮,她是为了宿长安。”

    “不错。”阙闻迳调息完毕,睁开了眼,他目光深邃柔和,使他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脸,也变得分外的吸引人。

    “她回来同宿长安告别,说她不能忍受跟着他东躲西藏的日子,她是人间的绝世明珠,不能放在阴暗的角落里染尘。”

    “渔晚儿说了谎,宿长安却信以为真,于是放她自由。”

    七娘心里弥漫起莫大的哀伤,宿长安年纪轻轻就能封圣,可见他是一个醉心于剑的人,他的心思都用在揣摩剑道之上,再分出一部分给覆春秋,因此渔晚儿得到的,只是微弱的不能再微弱的一部分。

    “渔晚儿抽身而退,宿长安再无后估值后,于是跟覆春秋就在弱水之渊决一死战么?”

    覆宿两人决战弱水之渊,功力深厚竟然冻水成冰,阻断弱水入海,这件事无论经过多久,仍被武林人士津津乐道,因为在百年之间,江湖上都不会再出现两位如同覆春秋跟宿长安这样绝等的高手了。

    “覆春秋跟宿长安在弱水之渊决战,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人找到了渔晚儿,跟她一起生活了五年。”

    “这个人是覆春秋么?”七娘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到嗓子发疼。

    “是,但是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宿长安。”阙闻迳面带不忍,声音渐渐沙哑。

    七娘惊讶地睁大眼。

    “剩下的让我来说吧。”云岫道,“弱水之渊的决战,因为一些意外,宿长安代覆春秋而死,竟让覆春秋洗心革面,决定以宿长安的身份而活,毕竟对世人而言,他们更希望活下来的是宿长安,而非覆春秋。”

    “覆春秋跟宿长安是双生兄弟,如果两人都是一心向善,活下来的是谁对世人都没有差别,”七娘慢慢道,“唯一有差别的人,是渔晚儿。”

    爱人就是爱人,爱人只有一个。

    对渔晚儿来说,宿长安才是她最爱的人,覆春秋不是。

    哪怕覆春秋跟宿长安长得一模一样,哪怕覆春秋能模仿宿长安到没有破绽的地步。

    不是那个人,就不是那个人。

    “渔晚儿或许早就发现了,但是她还想骗自己。”云岫道,“直到覆春秋的身份被人揭穿。”

    “他们隐居的第三天,魔教再度入侵了中原,西北荒地的魔教宛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论如何驱逐,他们总是有办法死而复生,继而壮大,然后侵犯中原,那一次的危机,确实空前绝后,逼得覆春秋不得不使出春秋一逝。”

    “春秋一逝”乃是覆春秋独门绝技,世界上除了他本人以外没人能使得出这一招。

    但这一招还是出现了。

    这就成了证明覆春秋身份是最好证据。

    “覆春秋如果不用这招,他依然可以继续扮演宿长安,”这次说话的是阙闻迳,“但覆春秋如果不用这招,当年的大战就会牺牲更多的人。”

    “他一定会用,”七娘喃喃道,“覆春秋不会在意,但宿长安会在意,宿长安不会牺牲多余的人,在那一刻,世间依然只有宿长安。”

    此时凌修才跟石玉闲也从外头回来,凌修才的眼眶早就通红,石玉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眼泪。

    “覆春秋的身份揭穿之后,渔晚儿不能再自欺欺人,于是她带走了孟霞舟,而覆春秋没过多久,也离奇死亡。”

    阙闻迳道,“这是全部的故事了。”

    七娘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去找他。”

    凌修才哽咽着问阙闻迳,“她怎么就知道了,都还没说完呢。”

    石玉闲道,“对你而言还没说完,对她而言,足矣。”

    七娘确实不必再听下去,她已经能看到之后的故事,覆春秋被揭开了身份,渔晚儿就不能再自欺欺人,她也不能再以平常心对待孟霞舟,即使那是她的儿子。

    儿女原本是爱情最美的结晶,但是孟霞舟却不是渔晚儿为自己心爱的人所生。

    孟霞舟对渔晚儿而言,渔晚儿既爱他,又恨他,既想知道他的消息,又不想亲眼看见他。

    所以孟霞舟既不姓宿,也不姓渔。

    这就是孟霞舟的心结所在。

    七娘现在迫不及待想见到孟霞舟。

    她不知道孟霞舟在哪里,漫无目的地到处寻找,但是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得到孟霞舟。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七娘找了许久,可能是过去了一个时辰,也可能是过去两个时辰,就在她到处寻找孟霞舟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歌声万分美妙,宛如天音。

    七娘不得不停住了脚步仔细静听。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

    唱词取自《滕王阁序》,七娘已经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歌声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近。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七娘定定地看着缓缓行来的女子。

    她面上蒙着一层白纱,剪水双瞳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忧愁,随着距离的拉近,蒙面的面纱也被一只纤纤玉手摘下。

    面纱下的容颜还像当年传闻中说的那样,风华绝代,孟霞舟最多只继承了她六七分的容貌,此女子正是渔晚儿。

    渔晚儿走到了七娘面前,静静打量了半晌。

    七娘行了一礼,道,“七娘见过婆婆。”

    渔晚儿淡淡一笑,“我还未喝过你敬的茶,这声婆婆你喊得太早了。”

    七娘道,“天地为证,我跟七郎已经结下鸳盟。”

    “你为何叫他七郎?”渔晚儿问。

    七娘道,“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我也能叫他夫君。”

    “他刚刚是不是用过春秋一逝?”渔晚儿沉吟片刻,突然换了一个问题。

    七娘回道,“是。”

    渔晚儿便道,“那你要准备为他收尸了。”

    七娘面色一变,“就因为他用了春秋一逝,所以你要取他的命?”

    渔晚儿粲然一笑,“公孙雁书果然聪慧过人,换做是其他人,一定只会认为他用了春秋一逝,会带来什么反噬。”

    七娘听了当年的过往,同是女子,颇为感同身受,不免生出几分怜悯,若换做是她来经历渔晚儿经历过的一切,她也未必能释怀。

    但孟霞舟在这当中又何其无辜?若他能选择,他何尝愿意背负着上一代的怨恨降生于世。

    七娘盯着渔晚儿,不肯放过她眼神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你恨的是覆春秋,与他何干?”

    “我是恨覆春秋,”渔晚儿淡淡道,“此时要杀他也只有一个原因。”

    七娘看着她。

    只听渔晚儿接着道,“当初我不让他学春秋一逝,他不听话偷偷学了,我也就罢了,但是他曾经答应过我绝不会用春秋一逝,若是违背誓言,就要任我处置。”

    “任你处置,所以你就打算要他的命?”七娘不可置信,脱口问道。

    渔晚儿道,“这是我跟他的约定。”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反驳。

    七娘闭目复睁,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意识到一点,她不可能说服渔晚儿。

    “想必你等这个时候,已经等很久了。”

    无论是否存在这个约定,那么不到危急时刻,孟霞舟也不会使用“春秋一逝”,而他一旦使用“春秋一逝”,就意味着即便他从敌人手中逃出死劫,也要死在自己的亲娘手里。

    这是何其讽刺的事情?

    七娘问道,“在他闯荡江湖这十年间,遭遇生死难关不计其数,这其中你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情?”

    渔晚儿忍不住对她流露出赞赏的眼神,“七娘,你真的很聪明,若你不是爱上了他,或许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一个婆婆,对自己的儿媳说,如果不是爱上了自己的儿子,或许她们能成为好朋友。

    七娘道,“我想,这绝对是是我这一生听到的,最荒唐的话。”

    渔晚儿突然有些怅惘地感叹,“这世间的荒唐,数不清的。”

    “你可知为何我要杀他,却先来找你?”渔晚儿又问道。

    七娘低眉,婉约一笑,“若是我猜得没错,有两种可能,一是你想用我的死来刺激他。”

    渔晚儿更加欣赏地看着她,“二呢?”

    “二是杀了我,”七娘慢慢道,“就等于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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