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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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tue jul 28 00:56:11 cst 2015

    第二节

    赶巧,臭老九郭老师下班回来了,他见我装模作样地看书,却也没有去厨房帮我妈干活儿,而是故意干咳一声,铁青着脸,用命令的语气让我去摇鼓风机。

    我没动,把课本展开,哑巴似的递给郭老师,并且递到他的鼻尖那儿,让他睁大眼睛,看这两道题,以此证明我在忙着呢你没看见嘛。

    郭老师没看题,依然让我去摇那破鼓风机。

    “哗啦”一声,我像砸破碗一样,恼怒地把课本摔在地上。

    一个大耳刮子携带凌厉的风声横扫过来,我早有准备,头一低,躲过去了,没等他的笤帚疙瘩落下,我就猴子似的跳跃着窜出门外。

    “那只癞蛤蟆是不是你放在粉笔盒里的?曲老师都吓哭了,目无尊长,道德败坏,下流坯子!你让我说什么好呢?”郭老师知道撵不上我,他只好在我的背后横眉立目,咬牙切齿。

    “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谁让她去校长那儿告我了?”我站在窗前,反唇相讥,“我不就是在课堂上喜欢搞点儿小动作嘛,这熊玩意儿的算术题这么难,整得老子脑瓜仁子疼,上课还不许吱声,跟蹲大狱一样,再说了,学不学习有啥tmd用啊?早晚还不得上山下乡?让我去修理地球去呀?”

    笤帚疙瘩从窗户里飞出来,路线走偏,掉地上如兔子似的还蹦了几蹦。我用脚踩住它,并且跺了跺。

    我妈挓挲着沾满黄色苞米面的两手出来,她冲我眨眼睛努嘴,意思是你少说两句吧快吃饭了,而我偏不,我就是要发泄不满:

    “哪个王八编的题?哪个烂手要打我?难怪造反,你们这些臭老九,一个个的狐假虎威,就是吃饱了撑的,欠组织收拾!”

    “我让你流氓阿飞,我让你自甘堕落,看我不揍死你!”郭老师拎着黑黑的煤铲子奔我来了。

    “来呀,打不着,死不改悔的臭老九!”我骂了他一句,撞开院门,小燕子似的飞速逃了。

    轰轰烈烈的学生造反运动如嫩江汛期已经过时,满墙的花花绿绿的大字报业已褪色,而满城的语录歌曲却唱得正欢天喜地。都说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就不信,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活着非得靠臭老九?伟大领袖已经给我们指明了前进方向,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树荫下,我骑着墙头,眨巴着小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大街上人来车往,又以手托腮,盯着九月枯萎的小草,痛苦地反思了良久,觉得与其在学校里浪费大好时光,莫如去社会闯荡一番,而且,半年不见面,我还真有点儿想念百里之外的我大哥和我姥姥以及小舅小姨凤喜他们了。

    捱过了险些被一顿胖揍的中午饭的两个小时,趁着臭老九郭老师去上班,我潜回家,囫囵吞枣咽下去了尚有热气的两个大饼子一碗白菜汤,一抹嘴,我郑重其事地对我妈宣布说我不上学了,我要像我大哥郭宏宇那样去我姥姥家插队落户。

    我妈听了,悲伤得半晌说不出话,她也知道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听,她就只好肩膀一耸一耸的默默落泪。作为地主的女儿,她在政治形势不紧的时候,有幸嫁给了贫农成分的我爸,可是在这场运动开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我爸却因为娶了地主的女儿被扣上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大帽子遭受了批斗,差点儿失去了教师工作,为这,我妈一直感觉愧对我爸,就唯唯诺诺的逆来顺受,就是在亲生的三个儿子面前,她也感觉低人一等直不起腰来。

    我大哥和二哥两个作为不受上面待见的失势的红卫兵,先后都上山下乡插队去了,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按理我得尽享宠爱滋润快乐,可是,爸爸妈妈俩人,一个是黑脸暴君一个是窝囊丫鬟,主要的,是学校抓学习成绩的同时还总搞勤工俭学总让学生参加生产劳动。我好吃懒做,在班级里调皮捣蛋成绩一塌糊涂,考试不及格了总挨我爸揍,这个家就像个铁笼子,我就像笼子里的鸟儿。我厌恶现实,我恨死了县城里的一切,我巴不得重获自由展翅高飞。

    我觉得我得留个条,把心里话跟有关人士说说。于是,我敛气凝神,提笔写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瞅瞅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把作业本撕掉一页揉成团,去tmd,啥都是他老人家说,就不行我说几句吗?憋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工夫,我在带方块绿格的白纸上写下了如下几行字:

    郭老师同志:值此分别之际,内心复杂。我想说,这几年你跟我操了不少心,可我觉得父子爷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你我之间的矛盾好像敌我矛盾,你不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伟大领袖还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呢,干嘛你总打我呀?

    学习不好,回回考试在最后打狼,给你丢脸,是有客观外部因素的,能都怪我吗?不是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吗?革命不就是搞运动吗?运动不就是整人吗?总之,我要走了,就想离开这个令人烦恼的处处都别别扭扭的小县城,要去外面走走看看,也许就扎根农村一辈子了呢,也不一定。

    我这一走,不是造谁的反,因为造反已经从有理变成无理,我是造我自己的反,我就恨我自己目前的样子,你说我像个小瘪三儿和流氓阿飞也有道理,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让你们喜欢。其实,我就是想过属于我自己的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请你放心,我不会死,肯定好好活着,也许我还会有大出息呢。

    此致,革命的敬礼!你的三儿郭宏飞。1969年9月1日。

    我把这张纸折叠成个通用的请假条形式,又在上面恭恭敬敬写了“爸爸收”三个字,鼻子一酸,差点儿没哭,他作为父亲对我好过,我有记忆力的时候他还抱过我让我骑他的脖子呢,可是现在对我不好了,跟仇人一样。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咋回事儿,就像老天爷突然刮风下雨那样,破罐子摔坏了就扔了吧,大不了再买个新的,大不了你们俩在家里好好恩爱,再给我生个小弟弟。

    我歪着脑袋,眼睛里潮湿着,把留言条交给我妈,叮嘱她在晚上下班时交给我爸。泪眼婆娑的我妈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她哆嗦着手指头不知道把留言条放哪里,想拆开又不敢。老实说,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什么事儿都依着我,我无数次地惹祸,忤逆顶撞她,她也从没有打过我一巴掌,跟我说话都是柔声柔气的,在我家是严父慈母,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不过他们都有点儿做得过分,让人窒息的很。

    趁着我妈含泪给我准备出门在外必备之物的空隙,我又写了一张条,这张条上的话,是我心灵一角的最底层秘密,除了铁杆儿好哥们二老臭马庆海,可不能给任何人看。

    我妈托我给我姥姥带去两包白糖,又塞我手心里五元钱,去我姥姥家买汽车票只需六角,剩余那些是给我零花的,她又问我是不是得跟班主任老师请个假啊,我的眼角不觉涌出了咸涩的液体,可我歪着头哼哼哈哈着说早就请完了您老人家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如活菩萨一般善良得老实巴交的妈呀,你哪里知道,你的三儿是王八吃秤砣铁心不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