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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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二节

    tue jul 28 13:46:46 cst 2015

    我注意到,老头穿着一件大窟窿套小眼子的破背心,一条脏兮兮的看不清颜色的裤子,旧夹鞋露着脚趾头,他不仅穿戴破烂,吊着膀子,还头发花白如败絮。有意思的是,他还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睛塌陷进去,想睁眼睁不开,另一只眼睛却圆鼓鼓地睁着,难看地挤咕着。他跟要饭花子似的,端的是奇丑无比,使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老怪物,他给大哥他们看屋,恐怕大哥他们半夜都得做恶梦,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退后一步,想离开了。

    熟料,老头却紧走几步,在大门前,他变戏法儿似的,一把就摘下了锁头。原来锁簧坏了,锁头挂在吊环上是个障眼法。他朝我摆摆手,说道:

    “别站着了,把行李放进来吧,你想睡哪铺?炕头热乎,夏天遭罪,炕梢凉快,冬天难受。”老头一伸黑手,做出个请进的姿势,让我进屋,意思是到家了别客气。

    蓦地,我的头皮发紧,脊背发凉。我弯曲手臂,摸了摸背上的行李卷儿。

    我的行李卷里有枕头毛巾,换洗的线衣线裤。斜挎在肩的带五角星的帆布军用挎包里除了茶缸牙刷,还有一把戴鞘的锋利的三棱的刮刀。这把刮刀,是我二哥郭宏志临别赠给我的,我个矮,体格单薄,他怕我打架吃亏,我二哥曾经用这把刮刀攮过人,去医院缝了几针,开光见血的。

    以我的胆魄,根本不会害怕这个屯子里的任何东西,何况,眼前这位还是个半残废的糟老头子。可我此时,却感觉后脑勺麻酥酥的,脊背嗖嗖往外直冒凉风。我环顾四周,阒无一人,高大的树木和野蒿子遮挡了视线,我孤零零的面对一个奇形怪状的老头,有如白日撞见鬼了。

    也许是遗传我爸的基因,也许是下意识的动作,我重重地干咳一声,把手伸进了挎包里,攥住了硬硬的刀柄。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嗯,谢谢,不想进屋了,他们知青,那些人呢?”

    “不进屋,那你去哪嘎达?他们知青,小伙子你这是在问谁呀?”老头怪眼一翻,似乎对我不满。

    我感觉自己唐突了,灵机一动,就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大爷,我是问您,那些知青,他们人呢?这时应该是收工回来吃饭了吧?”

    “吃饭?吃个屁!屌毛没有。”老头突然来了一句粗话。

    我知道他是不满,可不是针对我。“屎尿鸡八狗逼”等脏字,是农村人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口头禅,要不,怎么说他们是最底层的劳苦大众呢。

    我双手抱膀,抖动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老头。

    “咳,都给打发走了,去北山里,大兴安岭那边儿,伐木去了。”老头对我的倨傲毫无反应,他见我不肯动弹,给我个后脑勺,身子趔趄着,噗通噗通费劲地走路,自己进屋子里去了。

    不过,房门却故意虚掩着。我注意到,老头的腿脚还不利索,除了是个独眼龙,他还是个瘸子。

    我虽然不像我那两个红卫兵哥哥,天不怕地不怕的揪斗县长科长们,几乎敢把皇帝拉下马,可我也曾在学校里经常惹是生非,打架斗殴,是远近闻名的淘气大王。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从县城来的中学生,像伟大领袖说的**点钟的太阳,血气方刚,无私无畏,今天怎么胆胆怵怵,束手束脚了呢?就这一副德行,还怎么闯荡世界?怕个屌毛啊,我有自卫武器,即使单打独斗,我也能削过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我昂首挺胸,抖擞精神,刚抬脚进门,老头就无声地出来了,我俩差点儿撞个满怀。

    “嘿嘿,想通了?小伙子,当知青,就不能怕吃苦。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对不对?来吧,正好我一个孤老头子挺孤单的,晚上陪我唠嗑,解解闷儿。”老头端个空盆,磨磨叨叨兀自说着,去了房子西侧的菜园子,菜园子里有各种时鲜的蔬菜。

    他把我当成新知青了!我长长舒口气。也难怪,我这一身装束,绿军装、绿军帽、五角星帆布挎包、黄胶鞋,绿色的行李卷儿,就差手里拿着红皮语录本了。这年头,任何青年人都以穿军装为荣,我毫不例外,当然了,我这都是捡我那两个红卫兵哥哥的行头。

    宽敞的大屋子,南北两铺大炕,只有一副行李卷儿,炕席还是新的呢,石灰水刷的雪白墙壁,粘贴着几张伟大领袖去安源和红旗插遍井冈山之类的宣传画。二百瓦的大电灯泡子悬挂正中,长条桌上有几只铁皮暖瓶和叠在一起的洗脸盆子,显示出有人住过的迹象。

    由于关门闭户,屋里空气有点儿潮闷。我闭了眼,脑海里幻化出当初我来玩儿的情景。堂屋也是饭厅,锅台锅灶等做饭的家伙什儿一应俱全。北面的山墙上挂着十几把锄头,竖立着铁锨和二齿子等农具,显得寂寥冷清。昔日里,热热闹闹、和和睦睦的一大家子人,一个暖意融融的集体,为了崇高的共同目标走到一起,可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去大兴安岭伐木了,不是来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这真是个令人难解的谜。

    “嘎——嘎——”几声怪叫,又把我吓了一跳。我壮着胆,循声找去,在屋角墙根的柴草堆里,趴着一只芦花老母鸡。我懊恼地踢了它一脚,它扑棱翅膀,扇起一股呛人的灰土,栽楞着身子没跑几步就倒下了,原来是一只断腿的鸡,它痛苦地**着。

    老头抱着盆进来,姹紫嫣红的西红柿、茄子、豆角装得满满,他迎住我,咧嘴笑着说:

    “妈个巴子的,也不知道谁家的老母鸡,来祸害菜园子,让我一棍子给揍趴下了!正好,你来了,咱把它炖了,一摸还挺肥的呢,嘿嘿,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啊。”

    老头的牙花子是大酱色的,喷出类似大粪的那种烟臭味儿,熏得我只想呕吐。

    吃什么吃?别给我摆下鸿门宴!这老头,这环境,这气氛,阴森恐怖不说,他身上还散发一种腥膻的类似野兽的那种野蛮气息。这老家伙,他绝非善类,我最好是离他远点儿的。

    “我不吃鸡肉,我得走了。”我拔脚出门。

    “你去哪里啊?天快黑了,你住哪儿呀?”老头紧跟着我问。

    “我姥姥家。”我头也不回。

    “你姥姥,她姓啥?她叫啥名?”老头噗通噗通一脚轻一脚重的紧追不舍,我感觉他的黑手要抓住我的衣襟了。

    我大步流星地快走,我也不知道我姥姥的大名,但我不能叫她老杨太太,我就随口说道:“我小姨,是杨淑珍,我小舅,是杨树林。”

    “嗨呀,淑珍、树林呀,我的天,咱还是亲戚呢!这孩子,你慢点儿走,论起来,你得管我叫姨父姥爷呢。”见我走远,老头不追了,他朝我喋喋不休地叫喊。

    癞蛤蟆不咬人,可它膈应人!狗屁姨父狗屁姥爷,说什么鬼话呢?瞅你那副猪八戒似的丑模样吧,还是离开我远点儿的!真晦气,开局不顺出师不利,碰到了这么个难缠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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